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名伶们不再说笑,炯炯地注视着蔺承佑。
  这少年郎君与那位假扮男子的王公子不同,是实打实的男人,面庞俊美如玉,举止悦目赏心,可惜不大好惹,别看他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上回可是连魏紫那样的大美人都吃过他排揎。
  绝圣和弃智吃得正欢,不提防满堂都安静下来,无意间一扭头,吓得忙放下碗箸。
  “师兄!”
  蔺承佑撩袍坐下,笑道:“让你们等我,自己先吃上了?”
  绝圣急得搓手:“我们没吃多少,一直在等师兄呢。”
  蔺承佑看了眼桌上的菜:“没吃多少?”
  饭也空了,汤也不剩多少了。
  弃智垂下头:“师兄,其实我们还能吃的。”
  “还能吃?也不怕撑坏了?”
  滕玉意透过茶盏上方看了蔺承佑一眼,此人死活不肯给她解毒,她自是巴不得他气死才好,但听他怪罪绝圣和弃智,下意识又想护着。
  她写道:我逼他们吃的,你这当师兄的迟迟不出现,他们难道能一直不吃东西?
  蔺承佑:“有道理,那我是不是要多谢滕娘子盛情款待?”
  滕玉意莞尔,没吭声,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嫌弃桌上只剩些残杯冷炙,也可以将就吃两口。
  “先不忙。”蔺承佑笑哼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扔到桌上,对绝圣弃智道,“这个你们肯定吃不下了吧。”
  绝圣和弃智面色一亮:“珑璁餤(注)。”
  那饼餤色泽葱翠,一看就是从坊市中买的,大约一直被蔺承佑藏在怀里,饼餤似还有些余温。
  两人眼泪汪汪伸手去拿:“师兄知道我们爱吃这个,特地去买来的?”
  蔺承佑拦住他们:“想多了,路过的时候顺手买的。你们吃都吃够了,也就别硬撑了,还是留给别人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珑璁餤:唐人爱吃的一种饼餤,色泽葱翠。
 
 
第33章
  绝圣和弃智死死护住饼餤:“不不不,这是师兄专门买给我们的,不能让给别人。”
  “谁说是买给你们的?东明观的前辈们也还没用膳。”
  两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两包饼餤不够五位道长分,道长也未必爱吃珑璁餤。”
  滕玉意慢悠悠喝着茶,心里却暗自嘀咕,蔺承佑傲睨一世,居然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绝圣和弃智有时候憨头憨脑的,一遇到吃食倒空前聪敏。
  蔺承佑故意问:“不让?”
  “不让,别的也就算了,这可是师兄的一片心意。”弃智抹抹眼泪,“待会东明观的前辈来了,大可以吃别的。”
  蔺承佑道:“行吧,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不怕撑坏肚子,那就一块不许剩,要是敢浪费粮粟,这半年的例钱可就没了。”
  绝圣和弃智破涕为笑,捧宝贝似地捧起珑璁餤:“滕娘子,这东西好吃极了,下回我们买来请你吃,这回是师兄大老远买来的,我们就不擅自分食了。”
  滕玉意摸摸大胡子,写道:这话我记下了。
  两人拍拍胸脯:“贫道绝不打诳语。”
  蔺承佑暗想,这两个臭小子跟师尊一个脾气,银钱上抠门得出奇,每常攒下例钱,顶多买些吃食孝敬师尊和观里的修士,主动请外人吃饭,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没想到他们对滕玉意倒是挺大方。
  正当这时,见美等人来了,后头还跟着五六个道童。每个道童怀里都抱着一个包袱,像是竹简之类的物什,看上去又重又硬。
  五美道袍翩翩,袜舄洁净,一个劲地催促徒弟们,瞟见大堂里的貌美伶人,神魂都飞走一半,眨巴两下眼睛,心不在焉道:“世子,能找的都找出来了,全在这了。”
  蔺承佑唤了贺明生过来,指了指那帮妓人:“让她们走。顺便给我们备桌素馔。”
  贺明生回头冲众女直瞪眼睛,众伎不敢造次,袅袅婷婷依次离去。
  贺明生拱手笑道:“世子上回点了好几壶龙膏酒,这酒芳辛酷烈,只有真正懂酒之人才知其妙,这几日贺某从龟兹胡商处又得几壶,既要备膳,要不要一道奉上?”
  “龙膏酒?”蔺承佑一头雾水,他何时在彩凤楼喝过龙膏酒?
  绝圣和弃智心里一抖,那晚在彩凤楼捉妖,师兄让店里安排他们的吃食,滕娘子因为师兄不肯给翡翠剑解咒,气头上点了好几壶龙膏酒,听说一壶就要花费不少银钱,萼大娘当时都乐坏了。
  论理彩凤楼早将酒帐送到成王府去了,师兄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滕玉意笑呵呵起身,意思很明显:世子、诸位道长,你们慢用,在下告辞。
  蔺承佑道:“慢着。”
  他笑问贺明生:“上回我一共喝了几壶龙膏酒?”
  贺明生随身带着账本,笑呵呵翻到某一页:“此酒回甘无穷,一瓶就能把人醉倒了。世子酒有别肠,一口气点了三瓶。”
  蔺承佑眯眼打量滕玉意,龙膏酒外头不常见,宫里却贮藏了好些,他年年喝年年醉,记得性子烈得很,上回滕玉意喝了三壶,离开彩凤楼时却不见丝毫醉态,可见她酒量不浅。
  他意味深长一笑:“今晚喝酒的人多,本该来它个十壶八壶,但既然还有正事要办,只宜浅酌一番,先上个三壶吧,记得再备一桌好菜,统统记在王公子的名下。”
  贺明生愣了愣,颇有些为难:“这……王公子下午做了安排,每顿均有定例,今晚这一顿已经满数了,怕是不能再加酒菜了。”
  滕玉意假怒:糊涂,既是世子要喝,破例又如何?在下早就想招待世子和东明观,机会难得你速速把酒热了上来。
  她写一句,贺明生便弯一下腰,到最后红光满面,搓手笑道:“世子磊落不凡,王公子豪爽阔达,两位珠辉玉映,连贺某都跟着沾光。那就依王公子的话,贺某马上下去安排。”
  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款款落座。
  见美等人笑嘻嘻:“让王公子破费了。贫道斋戒多年,本不该沾荤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
  绝圣和弃智暗暗皱眉,五位道长不但鼻头发红,眼珠也有浊色,平日怕是没少耽于酒肉,怎好意思说自己斋戒多年。
  不一会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谦让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过来制止,被滕玉意杀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壶龙膏酒,那就是一万多钱,白日出门时带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为了应急,哪知用在了酒钱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顿怎对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动声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壶,不提防瓶子空空,壶里都一滴不剩了。
  蔺承佑往嘴里扔了颗酪枣,满脸坏笑,不用说,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靥浅生,改而摸向第三壶,才斟了一杯,就被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壶。
  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医理,好心劝劝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饮当心激坏了嗓子。”
  他话里有话,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错愕之色,然而等蔺承佑松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所谓龙膏酒,乃是用龟兹西域一种灵兽的鳞甲炮制,除了酒味甘醇,还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灵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风寒,本该多喝喝酒解毒,蔺承佑这话哄哄别人也就罢了,唬不了她。
  她慢条斯理喝了好几杯,待要再斟,酒壶却又空了。
  她疑窦丛生,低头在桌上到处看,明明还有大半壶,怎么凭空又没了,可等蔺承佑拿起酒壶,酒却又汩汩倾注出来。
  滕玉意心知他不过是仗着身手耍花招罢了,她满打满算只喝了一壶半,怎肯就此打住,只恨再抢却怎么也抢不到了。
  他二人明争暗斗,五道还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盏:“好酒!果然好酒!”
  蔺承佑放下酒壶,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观关于金衣公子的记载都在这里了?”
  “没错,金衣公子两百年前便开始作乱,各类杂述也多,可是方才我们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说此妖来历及它害人的手段,关于它和尸邪的渊源,暂时没找到相关记载。”
  “一定漏看了什么。金衣公子不会突然转性,仔细在各观异志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头。”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两位伶人住在何处?”
  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儿梨住一间,王公子住她们对面。她三人住在后苑厢房,彼此挨在一处。花园里有一处小佛堂,相距不过百步,我已令贺明生派人送些茵褥过去,今晚委屈诸位道长了,就住在小佛堂里。”
  用完膳,蔺承佑带人到各处都察看一番,把每个角落都撒了七追粉,这才带着绝圣和弃智往后苑去,穿过廊道时,忽然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人。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园幽静绮绣,几窠牡丹探到欄轩前,花瓣虽未盛放,却也浓姿半掩,清风拂过,花影簌簌摇动。
  那人站在花前,负着手似在赏花,背影看着是滕玉意,可她明明听到唤声,却恍若未闻。
  绝圣和弃智不疑有他,迈步就要跑过去:“王公子。”
  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拦住二人,指尖飞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弹将出去,就在这时候,滕玉意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点阴煞之气。
  蔺承佑迅即熄了符箓,明知故问:“你不在房中,在这做什么?”
  “是啊,王公子,道长他们不是在你身边吗?”绝圣和弃智围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这倒正中下怀,便将早就写好的一叠纸拿出来,看着绝圣和弃智: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们师兄聊一聊。
  蔺承佑抱怀笑道:“我不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
  滕玉意抽出第二张:事关尸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样又让尸邪跑掉,不如耐心听我一言。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发话了:“你们到边上等一会。”
  说着缓步踱近:“说吧,王公子有何见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张纸:世子刚才误以为我是尸邪吧。
  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处,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么。”
  滕玉意:可是绝圣和弃智道长并未起疑,他们骤然看到我,第一反应就是问我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尸邪假扮,等他们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晚了。
  蔺承佑早猜到她会这么说,故意蹙了蹙眉:“这话也对。”
  滕玉意顺理成章翻开下一张:世子可想过,今晚绝圣和弃智离我最近,他们千防万防,唯独想不到尸邪会扮成我,尸邪那般奸猾,早已将我的相貌神态摸透,万一哄过了两位小道长,事败事小,伤人事大。世子确定要冒这个险?
  蔺承佑道:“接下来的话我替你说了吧:为今之计,只能赶快替我解毒,我能说话自辨,也就不怕尸邪假扮我了。”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尸邪那般奸诈,若世子因为不肯给我解毒再要让尸邪跑了,自己不会觉得扼腕么?
  蔺承佑忽然走近两步,俯身闻了闻滕玉意的肩头。
  滕玉意暗吃一惊,急忙往后一弹: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可事先没写在纸上,她只能瞪大双眼,把惊怒写在脸上。
  蔺承佑喝了点酒,脸上虽无醉意,黑眸却像寒泉般益发深邃,懒洋洋往后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么多龙膏酒,目下满身酒气,尸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头我告诉绝圣和弃智,若是撞见滕娘子,只需闻闻有没有酒气,他们鼻子灵得很,断乎不会出错,没有酒气的那个,必定是尸邪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张:要真是如此,我何需来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为何会被尸邪蛊惑?单凭相貌和神态与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让我中计。
  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饵时他就蛰伏在不远处,看她满面泪痕,绝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见她当时也迷了心智,后来她突袭尸邪,委实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为何会上当?”他隐约有些好奇。
  滕玉意:尸邪并未直接来找我,而是先潜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还抹了我阿娘箱箧里的香膏,只因处处细节都吻合,我才不慎上当。世子以为尸邪来时不会做准备?彩凤楼里藏了不少龙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满身酒气,简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毡帽,更是手到擒来。不过嘛,正因为它那晚做得太多,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尸邪无法左右的。
  滕玉意说的这些话蔺承佑早就想过了,他故意发问:“它左右不了什么?”
  滕玉意抽出一张纸:它似乎不能及时判断出被蛊惑者身体的异样,比如我明明嗓子哑了两晚了,昨晚在幻境里却能张口说话,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会吸取上次的教训,扮作无法说话的模样,以此来骗取楼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让众人上当,唯一的法子就是给我解毒。尸邪即便能及时调整气息和外貌,也绝对察觉不了我嗓子已经恢复。
  蔺承佑脸上笑意未减,然而没再接话。
  滕玉意莞尔:我的话说完了,究竟该如何,还请世子自行权衡。
  说着昂首朝台阶边踱了两步,绝圣和弃智往这边一瞧:“说完啦?”
  滕玉意点点头,绝圣和弃智于是跑出来:“师兄?”
  蔺承佑若无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东明观的异志,你们送王公子回房吧。”
  滕玉意刚下台阶,程伯和霍丘从暗处闪身出来。
  直到回了厢房,蔺承佑都未跟过来。滕玉意本来踌躇满志,突然一点底气都没了,坐下来又等了片刻,蔺承佑仍无消息,她一边拨弄棋子一边想,难道她料错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不打算给她解毒?
  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房里坐了一会,便回到自己厢房画符。
  滕玉意颓然令人备水,准备盥洗沐浴,忽听霍丘在外头说话:“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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