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怒瞪着一双细长的暗绿眼睛,已是忿恨欲狂,虽然少了一爪,另一爪却伸缩自如,它喙中发出震天的古怪啸声,不等蔺承佑转身,便恶狠狠抓向他的后背。
“师兄小心!”
蔺承佑箭囊里的金笴已经全数用空,察觉身后风声猎猎,他并不闪躲,轻飘飘一拂袍袖,手中就多了一把弯刀。
估摸那妖物已经逼近了,他仰天往后一倒,张开双臂乘着夜风,悠然滑回院中。
妖物身上的黑雾悉数散去,露出本来面目。
它道行不低,已然修炼出了人形,乍眼看去与普通老媪无甚区别,只是颈项和胳膊上还覆着棕褐色的树皮,嘴角和额头爬满了皱纹,仿佛经过百年风霜的侵蚀。
它扑向蔺承佑的时候,稀疏的银发在晚风中起落飘浮,不小心落了几缕耳边,愈发衬得双颊凹陷。
绝圣和弃智道:“亏我们还猜它是牡丹或芍药之类的花妖,原来是只树妖。想必是修炼不出来好姿色,所以才要借用美人的皮囊。”
蔺承佑挺刀挡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天象有异,头顶的苍穹愈发幽深,如果真是四女一男失了神智,他的判断没道理出错。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妥,余光瞥见绝圣和弃智分神,他冷不丁道:“你们不好好守阵,等着给妖怪饱腹?”
绝圣和弃智不敢再多看,师尊教他们这阵法时,要他们把“三戒”摆在首位,即“不闻、不问、不惧”。
用师尊的话来说,他们两个是命中自带金印的三清道童,只要他们守好五藏阵,再有本事的妖物都无法冲破樊笼。
况且师兄已在院落上空布好了盘罗金网,这东西最能抑制邪气,除非那妖物已修炼成魔,否则不可能再在网中召唤救兵。
那妖物纵到一半,蓦地扭过身,并不与蔺承佑正面交锋,转而抓向离它最近的弃智。
弃智感觉腥秽之气扑面而来,心里难免慌张,但一想到有师兄在外掠阵,重又镇定下来。
果然妖物尚未靠近,蔺承佑就已经追袭而至,他对付邪佞时向来不拘绳墨,出手即削向妖物的脖颈。
妖物偏头躲开,回肩送上一爪:“蔺承佑,你如此冷血,哪点像道家中人?”
“笑话。道在我心中,魔在我眼前,对你们这等邪魔手下留情,才是对天下苍生无情。”
“明明是天大的‘祸害’,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我男女有别,我本用不上你的皮囊,看在你如此俊美的份上,我今日倒想扮一扮少年郎了,动手前先跟你打声招呼,好叫你死得明白。”
蔺承佑放声笑道:“不愧是醴泉山下的槐树老妖,多年修为都用来修炼厚皮了吧。我有许多马鞍,唯独没见过千年老树皮做的宝鞍,既然你的皮这么厚,剥下来给我当马鞍玩玩?”
妖物眸光闪动,蔺承佑口出狂言也就算了,居然这么快就识破了它的底细。
蔺承佑谈笑间便把刀锋送到了跟前,白亮的刀光跟他的眼睛一样寒凉。
妖物不敢再小觑这些招式,巨爪往后一缩,狼狈跌落到阵中的离宫位上。
离宫是阴四宫之一,与两个小道士守护的阳四宫不同,是专门耗损妖物法力的樊笼。
妖物不过略站了一会,就已经感到目眩神迷,心知若是长久困在里头,全身修为都会瓦解冰消。
它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盘腿坐下来,举起胳膊在夜色中自断一指,血液喷洒到地面,宛如绽开万瓣红梅。
它忍着剧痛,把断指插入院中。
蔺承佑凌空掠到它头顶,然而尚未出手,妖物周身突然荡出幽暗的光圈,好似无形冰刀当空劈到他胸口,当即把他震出老远。
蔺承佑心头大震,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就势翻了个筋斗,却仍卸不去那股怪力,他急忙以刀杵地,勉强稳住了身形。
血液里好似注入了大量冰渣,每一个毛孔都寒凉至极,他刚要直起身,嗓间突然涌出一口鲜血。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睁开眼睛:“师兄!”
那边护卫们护送着一干伤者从里屋出来,因为知道妖物就在院中,并不敢多瞧。
滕玉意忙于照拂表姐的兜笼,落在一行人的后头。
忽然听到小孩的呼喊声,她诧异扭头,透过交错的人影,才发现蔺承佑单膝跪地咳嗽不已,俨然受了伤。
作者有话要说:“绝圣弃智”:出自《道德经》,意指抛弃聪明智巧,回归质朴纯真。
昨天第一次发出来的版本末尾漏了一小段,所以有一小部份读者看到的是不完整版,如果觉得缺了一段剧情,可以回上一章看看哈。
第6章
滕玉意吃了一惊,这妖物属实不寻常,蔺承佑是清虚子的徒孙,料有几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没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伤。
再往院中瞧,就见一位白发老媪盘腿坐在阵中,雾气缭绕将她整个人笼住,老媪高举双臂念念有词,俨然在施法术。
阵中还坐着两名胖胖的小道童,想来也是青云观的弟子。
看来看去唯独不见那位假安国公夫人,滕玉意正觉得奇怪,目光扫过去,才发现那老媪缺了右手。
她心头“咚”的一下,原来这老妇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还披着安国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吧,滕玉意紧张地摸向袖笼中的翡翠小剑,蔺承佑吃了大亏,不知还能不能降住这妖物。
蔺承佑低头咳嗽,显然伤得不轻,绣金的襕袍上沾染了血迹,半晌未能站起。
护卫们何曾见过自家小主人这副狼狈模样,齐齐拔出佩刀:“世子。”
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货,还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银光,扬手一挥,符纸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条条火浪。
恰在此时,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老妖仍未睁眼,嘴角边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护卫们猛地刹住脚步,难怪世子发这么大的火,看这老妇的模样,巴不得他们闯入阵中,于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过头来护送众人:“速速离开此处。”
滕玉意扶着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扬州时,她曾见过符箓派的高人打醮作法,颇有些讲究,外人不得随意靠近。
翡翠小剑是倘来之物,她尚未查清这剑的底细,就算在林中侥幸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无防备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贸然上前不过是送死。
侍卫在前开路,一行人刚要冲下台阶,忽有阵阵声浪从地下传来,起先不算骇人,逐渐那声音拔高了,有如百川归海,伴随着细碎的潜行声,无数妖魅喷涌而出。
顷刻之间,揽霞阁沦为了修罗地狱。
众人骇目惊心,双脚黏在台阶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回廊下。
护卫个个身手矫健如豹子,但毕竟从未跟邪佞打过交道,武器握在手中,竟不知怎样应对这些阴间来的邪魅。
好在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刚钻出地面就被烧成了一堆黑灰。
只是这回邪祟数量惊人,堪称煞魅并行,即便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网之鱼。
煞物们一旦突出重围,身形瞬即起了变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样,就是暴大数倍。
一众煞物之中,有个浑身漆黑的无头怪离廊庑最近,发觉背后有人,它晃动着身体调了个头,迈开欹里歪斜的步子,朝他们狂奔而来。
这东西没有头颅,但身形高大,每奔一步,地面就发出震耳的声响。
众人何曾见过这光景,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吓得惊叫连连,滕玉意拔出翡翠剑,忙将杜夫人护到身后,护卫们挺刀劈将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蔺承佑掷出的一根链子给缚住了身子。
巨煞先是轰然倒地,而后被那链子拽回阵中,它挥动双臂要抓向蔺承佑,但没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蔺承佑就面无表情收紧手中铁链,只一个错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脚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齑粉。
诸人惊魂甫定,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凌厉的目光略一扫寻,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着照拂表姐的兜笼,只觉大大的不寻常,如果她没看错,煞物们对阵中的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对她们这边兴趣更浓,蔺承佑的眼神也颇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着什么古怪似的。
蔺承佑许是受伤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一双桃花眼寒光凛凛,衬得他乌发如墨,他眼神透着审视,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扫她几眼就扭过了头,恰好一只邪佞扑到身前,他回身将其劈作两半。
护卫这时看出门道来了,这些煞物纵然凶戾,却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拨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阵中,世子受了内伤无法高声提醒,但早已给他们开辟了一条逃走的路。
“快走。”趁那老媪尚未动弹,护卫率领众人下了台阶,先把伤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着杜夫人疾奔,间或观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着黑纱般的雾气,只要钻出地面,黑雾即从它们身上抽离,云合雾集,袅袅如烟,依次钻入老媪的鼻孔和双耳。
老媪端坐阵中,每吸入一缕黑雾,面庞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纳够了,不知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滕玉意正暗自揣测,身边的杜夫人栖栖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绊到了裙角。
“玉儿。”
“姨母。”滕玉意连忙搀住杜夫人,无意中一抬眼,就见那老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瞳犹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蓝,把两道阴冷的目光,径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眯了眯眼,院子里这么多人,这老妖不看别人却盯着她,可见一直在留意她的举动。
要报林中那一剑之仇,还是有别的想头?如果让这老妖逃出来,恐怕头一个就会找她算账。
***
绝圣和弃智刚满九岁,心性还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层出不穷,益发焦灼起来。
师兄之所以设下五藏阵,是因为有五位伤者丧失神智,这阵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阵中,又可以夺回伤者的五枚精魂。
但树妖既然能在盘罗金网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经成魔。
五藏阵奈何不了它,破阵而出是早晚的事。
师兄现在必定懊悔未曾细看伤者的情形,“五人昏迷“这一说法显然有误,从师兄决定布五藏阵那一刻起,注定落了下风。
师兄弟三个被坑得好惨,到了这境地,已无从追究谁撒了谎,不尽快破局的话,任谁也别想走了。
阵中弥漫着浓厚的腥秽气,耳边满是凄厉的鬼魅叫声,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圆百里涌来的邪魅,只要被这些东西挨上,不死也会被咬下一层皮。
二人心神大乱,忽听凌空飞来一样东西,煞物们本已要咬上绝圣的肥圆胳膊,蓦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弹出老远。
绝圣和弃智急忙睁开眼睛,就见蔺承佑把自己的镇坛木插入坤宫和离宫之间。
姤卦与复卦由此贯通一线,形成一个“破煞结”。
“师兄。”二人心猛地一沉,镇坛木可是护命的东西,师兄舍了给他们,自己岂不全无庇佑。
“院子上空有盘罗金网,煞物们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结’可以护你们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们不自乱阵脚,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脱不了阵。月灯阁供着一把九天玄剑,我去去就回。”
月灯阁供着九天玄剑?绝圣和弃智愣了愣,他们在师尊身边这几年,从未听说过这把剑,但师兄口吻严肃,浑不像在胡诌。
老妖正忙着吸纳阵中煞气,冷不防哼笑起来:“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编瞎话来诓骗你的小师弟,这么急着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蔺承佑辟开一条生路,在一片惨厉怪叫中跃到阵外:“罢了罢了,我打不过你,难道还不能去搬个救兵吗?”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装腔作势!月灯阁毗邻紫云楼,真要去取那劳什子九天玄剑,派身边的仆从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蔺承佑道:“这你就不懂了,那剑尘封十年未曾启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剑是我道家至宝,容不得半点闪失。待我亲自取来,正好拿你开刃。”
老妖曾占用安国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记忆:“常听人说成王世子性情顽劣,从小就不将规矩绳墨放在眼里,若你知道月灯阁里供奉着这样一柄宝剑,岂能任其束之高阁?说什么‘尘封十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绝圣和弃智满腹疑团,这话听来竟有些道理。
他们在观中这几年,听说过不少师兄年幼时的事,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妇发火,满长安的王侯子弟,就属师兄挨打的次数最多。
以师兄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宝就藏在月灯阁,早就想法子弄出来把玩了。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道家法器开光也讲机缘,九天玄剑与寻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虽好奇此剑,也不敢贸然启开封印。今晚撞上你这样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炼了多年的魔血来喂剑,不枉那剑在月灯阁等了十年。”
老媪满脸嘲讽:“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谓的九天玄剑,不供奉在青云观,放在与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灯阁做什么?”
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媪自以为拆穿了蔺承佑的谎言,得意地笑起来。
绝圣和弃智担忧地看着蔺承佑,师兄嗓音暗哑,脚步也虚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但师兄向来计出万全,怎会这么快就叫邪物瞧出破绽。
他们偷觑那老妖,它本来蓬头历齿,短短时间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发变得茂密了,凹陷的脸颊也逐渐丰盈,单听它清脆的笑声,会误以为它才二八芳龄。
仰头看天色,阴霾的天幕下,星辰都似染上了乌沉沉的光泽,这天象委实诡异,不是有大灾,便是有大煞。
两人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等那老妖吸够了煞气,估计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师兄的步伐怎么有些古怪,往东三步,又退回西侧,嘴上说要走,却迟迟留在阵前。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这是——
他们既忐忑又兴奋,紧盯着蔺承佑的步伐,一动也不敢动。
蔺承佑趔趄了几步,不动声色看过去,绝圣和弃智微微点头,蔺承佑勉强稳住身形,提气往后一跃,落到了屋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