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不紧不慢道:“萼大娘凡事这么爱打听,应该知道不少楼中人的事,你可记得谁是从越州来的?”
萼姬眨了眨眼睛:“奴家只知道姚黄是越州人,别人就不知道了。”
蔺承佑嗤了一声:“萼大娘记性好得很,最好再好好想一想。”
记性好……这话什么意思?萼姬眼神慌乱了一瞬,干巴巴笑道:“恕奴家愚钝,还请世子明言。”
蔺承佑不动声色打量萼姬,同为假母,萼姬比沃姬小几岁,为人也更机灵圆滑,听说贺明生平日颇器重萼姬,连彩凤楼的一些日常琐事都会交给萼姬打理。楼里的人和事,萼姬想必知道不少。
“彩凤楼共有四位假母。”他开了腔,“每位假母只负责管教自己的‘女儿’,你并非魏紫和姚黄的假母,照理说对她们的私物并不清楚,但那晚无论是魏紫的靺鞨宝还是姚黄的银翅彩蝶步摇,你都一眼就认出来了,可见妓人们的这些琐事,样样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萼姬脸色变了几变:“奴家并非存心打听这些,只是姚黄和魏紫不比别人,她们是彩凤楼最出色的都知娘子,别说得了贵重赏赐,再小的举动都有人盯着,纵算奴家不探听,也会听旁人说起的。”
“‘听说过’与‘能对上’是两码事。”蔺承佑似笑非笑,“你可是连那几样东西的来龙去脉都能说出来,你手上的都知娘子也不少,如果不是格外留心,焉能记得这么牢。”
萼姬张嘴忙要自辩,蔺承佑笑道:“你急什么?我这是在夸萼大娘记性好。”
他挑起桌上的香囊问:“萼大娘见没见过这香囊?”
短短几句话,把萼姬吓出了一身毛毛汗,她下意识将身上那股自作聪明的劲儿都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凑近一觑,认出是早上在大堂里搜出来的那一枚,登时有些磕巴:“这、这不是——”
“是。”蔺承佑直视着萼姬,眼眸幽黑若漆,像要看到对方骨子里去,“这是凶手之物,要想尽快找出凶手,这是最关键的线索,你好好想一想,往日可曾见谁用过此物。”
“不瞒世子说。”萼姬掏出帕子拭了拭头上的冷汗,“奴家记性是不赖,这香囊上的花色如此别致,若楼中有人用过,奴家一定有印象。但奴家敢肯定,以往从没见过这个香囊。”
蔺承佑提醒她:“不单楼中的伶妓,客人和邻近之人也算。”
萼姬想了想,再次摇头:“奴家真没见过,奴家知道轻重,都这个时候了,绝不敢有半句欺瞒。”
蔺承佑隐隐有些失望,沃姬说没见过,萼姬也说没见过,即便其中一个在撒谎,总不至于两个都说假话。
香囊不是新做的,花色又打眼,如果连眼尖心细的假母都没见过,说明凶手很少在人前用这香囊。
这就有意思了,彩凤楼已经开张大半年了,妓人们比邻而居,再谨慎的人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凶手竟藏得这么久、这么深……
蔺承佑顿了下:“我记得你们店主说过,后苑那座小佛堂是洛阳一位高人看过之后建成的?
萼姬老老实实道:“是。”
“你们平日会去小佛堂烧香么?”
萼姬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家从未去过,旁人也很少去小佛堂附近转悠。”
“这是为何?”
萼姬手抚胸口:“说来也怪,那座小佛堂说是建来镇邪的,但别说晚上,连白天也是冷冰冰的,晚上纵算点满香烛,堂里也是昏昧潮冷,人只要一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娘子们不敢在小佛堂附近走动,连我们主家也害怕,偶尔过去一趟,势必找十来个庙客相随。久而久之,大伙也都不去了。”
蔺承佑暗忖,小佛堂名为佛堂,实则用的是道家如意降魔阵,布阵之人道行不低,阵法也规矩严整,如果不是匠作们在建佛堂时不小心砸坏了底下阵眼的基石,足可以保楼里平安。
坏就坏在砸坏了百年前镇压二怪的阵眼,导致大量阴气从阵眼中溢出,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所感知,少不了前来游荡,人若到附近走动,当然会觉得阴森。而二怪吸纳够了邪气,没多久就破阵而出。
这一点,估计设阵之人也没料到。
“你见没见过洛阳那位高人?”
“没见过。高人来长安的时候,是别人负责招待的,奴家只知道他叫逍遥散人。”
蔺承佑哼笑:“可我已经派人找过了,洛阳没有一位叫逍遥散人的高人。”
萼姬哭笑不得:“世子快别提这事了,我们主家肠子都快悔青了。小佛堂建成后彩凤楼只清净了一阵,很快又开始闹鬼,主家没法子,只好亲自去洛阳找那个逍遥散人,结果连续去了两回,次次都扑空。主家气得跳脚,直说这道士是个骗子,否则怎会一收钱就不见人影了。”
严司直奇道:“既然怀疑那人是骗子,你们主家为何不报官?”
“主家早就报了官,还托人去问县里的法曹,说那道士是洛阳的,行骗却在长安,这事到底归长安万年县管,还是归洛阳管?可没等主家问明白,后苑就蹦出大妖,随即整栋楼都被封禁了,这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蔺承佑沉吟不语,从小佛堂里的格局来看,那道士不像骗子,纵算匠作施工时不小心砸穿了地面,凭此人的功底过来做些补救并不难,为何连面都不露了?
正因为逍遥散人没再露面,也就没人发现底下的阵眼被砸穿了。匠人们闯了祸不敢告诉贺明生,贺明生不懂道法看不出端倪,所以直到二怪都跑出来了,彩凤楼还夜夜笙歌。
小佛堂……小佛堂……蔺承佑在心里盘算,人人都对这座阴森的小佛堂避而远之,有人却利用这一点在里头施展邪术。
他的思绪凝结在小佛堂里香案下发现的那枚七芒引路印上。
七芒引路印邪门至极,只有晚间才能行事,作法时需全程无人打扰,小佛堂算是最好的场所。
凶手不想让人窥见自己的所作所为,巴不得人人都不敢去小佛堂……而为了万无一失,光一个“阴森”可不够,论理还应该做点别的。
蔺承佑心中一动:“萼大娘可曾听谁说起自己在小佛堂里撞过鬼?”
萼姬紧张地点头:“有有有,几月前就人说过此事,后来接二连三有人撞鬼,奴家好像……好像也见过的。”
严司直古怪道:“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什么叫‘好像见过’?”
萼姬一甩帕子:“因为奴家也闹不清那东西是人是鬼嘛。”
蔺承佑兴趣浓厚地问:“你见到的那东西长什么模样?”
萼姬畏惧地吞了口唾沫,那件事都过去好些日子了,想起来还是觉得发怵。
“大约两个月前,记得那日是十五,有几位外地来赴考的衣冠子弟来楼里喝酒斗诗,点名要听曲。奴家看他们模样还算斯文,就叫了卷儿梨和抱珠去伺候,说好了只奉曲吟诗行酒令,不伺候别的。郎君们也都答应了,哪知喝到半夜,席间有位郎君强抱着卷儿梨求欢,抱珠拽不开那人,眼看要坏事,只好跑出来找奴家。
“等奴家赶过去时,卷儿梨衣裳都被撕坏了,那狗东西喝得烂醉,脾气也大,被我们拉开时还愤愤抽了卷儿梨几个巴掌,卷儿梨一身皮肉嫩得像清水做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
“奴家气得牙都要咬碎了,连哄带撵把这几个狗东西赶出去了,好不容易脱身,再回头就找不到卷儿梨了,奴家知道这孩子面上不爱说话,心思重得很,受了这样一份委屈,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忙和抱珠去寻她,哪知卷儿梨不在房里,只好又去园子里找。
“园子大,又是深夜,奴家想起后苑有口井,唯恐卷儿梨寻短见,也顾不上鬼不鬼的了,一进去就跟抱珠分头去找。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越往里走越僻静,走到小佛堂附近的时候,奴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从里头蹿出来——”
萼姬说到这的时候,声音猛地一抖。
“奴家看见、奴家看见一只红衣裳的女鬼。”
“红衣裳的女鬼——”严司直起了疑惑,“天色那么晚,你离得很近么?为何连衣裳颜色都能看清。”
萼姬呆了一呆,仿佛不知如何接话。
蔺承佑嘴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萼大娘方才不是说了么,那晚是十五。”
萼姬忙不迭点头:“对对对,那晚月头大,地上像撒了一层银霜似的,奴家忘了带灯笼出来,但也觉得四下里亮光光的。”
“看清鬼的模样没?”
萼姬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家没敢盯着看,那鬼又跑得快,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鬼影一霎儿就不见了。”
蔺承佑:“没看清模样,总该对高矮胖瘦有些印象,觉得眼熟还是眼生?”
萼姬寻思一阵,很笃定地说:“如果是熟人,奴家早该认出来了,况且奴家活了这些年,从没见过谁可以飞那么快,那东西不可能是人,只能是鬼。”
“衣裳、簪环、香气……就没有一点熟悉之处?”
萼姬苦着脸:“不过是一闪神的工夫,奴家事后也不敢追想,就知道那东西穿着襦裙,别的奴家早就忘了。”
蔺承佑一动不动看着萼姬,萼姬顶住蔺承佑的视线,不知熬了多久,就在她不安地挪动脚步时,蔺承佑漂亮的嗓音响起:“故事还没讲完吧,抱珠找到卷儿梨没?”
萼姬庆幸道:“找到了,奴家吓得屁滚尿流,扭身就往回跑,迎面就看见一群人找来,原来抱珠在绿蝶亭找到卷儿梨了,这孩子躲在亭子里哭呢,两人过来寻我,半路碰到沃姬和魏紫她们,几人便结伴同行,她们看我魂不守舍,忙问出了何事,奴家看卷儿梨脸上伤得不轻,只说撞鬼了,也没敢逗留,当即带她们回屋擦药膏去了。”
屋子里沉默下来,蔺承佑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隐约听见楼下衙役和妓人们说话,伴随着略显焦躁的脚步声。
未几,他开口道:“小佛堂是用来镇鬼的,起初也的确灵验了一阵,如果连小佛堂都开始闹鬼,楼里的人必定惊讶万分,第一个说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人是谁?萼大娘总该有些印象。”
萼姬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在小佛堂附近撞鬼的不止奴家一个,奴家听过就算,实在闹不清第一个撞见的人是谁。”
她一边说一边忐忑地打量蔺承佑,本以为又会被刁难,哪知蔺承佑主动替她圆场:“传言么,听到时已经半真半假,想找出源头哪有这么容易,萼大娘想不起来也不奇怪。”
萼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真是明白人,奴家盼着世子早日抓住凶手,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告诉世子。”
蔺承佑真切地看着萼姬:“萼大娘的真诚,我已经感觉到了。今日就先问到这吧,萼大娘出去的时候告诉衙役,叫贺老板上来回话。”
萼姬如释重负,刚退到门口,就听蔺承佑道:“忘告诉萼大娘了,那晚你看到的‘女鬼’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如果你回房后想起什么,马上让衙役给我传话。”
“凶手?”萼姬骇然回头,“那不是一只女鬼吗?”
蔺承佑坏笑了下,并没有答话的意思,萼姬盯着蔺承佑看了一阵,心神不定地点点头:“奴家回屋后一定好好想想。”
萼姬走后,严司直一边书写一边道:“承佑,不觉得这个萼姬说话漏洞百出吗?前面说‘奴家也闹不清那东西是人是鬼’,后面改口‘人不可能飞那么快,绝对是只鬼’。”
蔺承佑讽笑道:“严大哥,你猜她这话是在说给我们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严司直搁下笔:“难道她心里有什么疑惑,想借着这话说服自己?”
蔺承佑笑道:“我猜她要么想起那女鬼像谁了,可心底又不愿相信,所以用这种法子说服自己。要么——”
“她自己就是凶手?”严司直接过话头,“也是,都到这个当口了,除了凶手还有谁会撒谎?承佑,何不用瑟瑟珠试试这个萼姬,凶手会武功,究竟是不是她,一试就知道了。”
蔺承佑摇头:“试不了了,这法子只能用一次,凶手知道我故意试探她,情愿被击坏一只眼珠也不会露馅的。”
严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个一个盘查了,可是我们连凶手与姚黄姐妹有什么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动机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露馅的时候。”蔺承佑垂眸看着桌上的证词,“其实萼姬是凶手还好说,动机也好,渊源也罢,总归能查出来。但万一她没撒谎呢,她说到那女鬼时屡次露出疑惑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严司直思量道:“事关性命安危,没道理包庇凶手,何况萼姬是个极善保全自己的人,这当口还撒谎,我情愿相信她自己就是凶手。”
蔺承佑想了想,对门外的衙役道:“让贺老板再在楼下等一会,先把卷儿梨、魏紫和抱珠叫来问话。”
第一个来的是卷儿梨。
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济,进屋后也不开腔,冲蔺承佑和严司直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到一旁。
严司直端详着卷儿梨,心里暗觉可惜,这胡姬出奇的美貌,可惜神态有些呆滞,人一呆,容貌就减色了几分。
蔺承佑头一次正眼打量卷儿梨,都说滕玉意跟卷儿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没看出哪儿像了。
非要比较的话,眼睛倒是有点神似,都是一样的杏圆清澈,但滕玉意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一眨,水光就像是漾开来似的,一颦一笑都比卷儿梨的眼睛灵动,只可惜水光里盛的全是坏主意。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拿起香囊问卷儿梨:“见没见过这香囊?”
卷儿梨轻轻摇头:“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见。”
问完卷儿梨,蔺承佑又挨个把抱珠和魏紫叫进来。
不出所料,三个人都没见过香囊。
至于两个月前的十五发生了何事,抱珠和卷儿梨的说法与萼姬一致。魏紫那晚在前楼陪客,并不清楚卷儿梨曾遭人欺侮,但后来在园中的经历,也与萼姬的叙述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