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问问他们累不累,重不重,但这样的话不符合她现在皇妃的身份,她只能挺直了腰板,坐在辇子上。
终于辇子停了,周蔻抬头,就看见硕大的一块金匾悬在头顶上,刻着‘凤仪宫’三个大字。
这儿就该是皇后的宫殿了吧,周蔻下了辇子,一个胖墩墩的老太监挥着浮尘,笑容满面。
“老奴参见四皇妃,四皇妃一路辛苦了,老奴这就带四皇妃进去。”
进这凤仪宫还有一番讲究,两个宫女替她拿香胰子净了手,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才进去的。
那老太监同她解释道:“皇后娘娘这两年凤体欠安,要召见谁都得仔细过一遍,还请四皇妃宽心。”
周蔻见他解释,是怕她误会吃味,心里难免缓缓生出一股暖流,这凤仪宫的人真好。
她忙道:“不要紧的,娘娘母仪天下,万望要注意身子。”
德荣听到这话,又见她满脸真挚,难免多看了两眼。
皇后是真病,一进内殿周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殿中虽然燃着沉水香,但这药味仍交织在里面,可见皇后病的不是一时。
当今皇后无所出,只膝下养了一个不是亲生的四皇子,原本盼着他能立为皇储,可结果四皇子到了这个地步,在外人看来她算是没有盼头了,都说宫中母凭子贵,即便是贵为皇后也逃不了这个定论,自打她病了,凤仪宫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两旁宫人打起厚厚的幔帘,榻座上坐着一个绫罗加身的女人,周蔻不敢看她容颜,先拜了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上座的人祥和温柔,“孩子,快起来吧。”
周蔻这才敢颤巍巍起来,她一打眼先看到了皇后满头珠翠中的一缕缕白发。
皇后不年轻了,再加上这几年缠绵病榻,精气神并不好,周蔻甚至能看到她厚厚脂粉下的那一抹憔悴枯槁。
但皇后眉眼温和,与她说话时更是慈蔼,就像是疼惜小辈的长者,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来,走近些,让本宫仔细瞧瞧你。”
周蔻应声往前走了两步,皇后微微倾身,打量着她的容貌,同旁边侍奉的德荣十分满意道:“这孩子长的真好,一看就是心善之人,心善好,宥儿前些年在战场,血性是磨上来了,但人也不复从前心善了,有这孩子在他身边,或许能叫他改一改那性子。”
皇后没说她的家世,也没说她的样貌才情,单单只说心善,周蔻低着头,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但她知道皇后并不反感她,反而很喜欢她,这就够了,萱花说四皇子打小是皇后养大的,现在也唯有皇后说的话能叫他听进去几分,只要皇后喜欢她,那四皇子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把她给杀了。
皇后赐了座,宫人奉上茶点瓜果,周蔻坐在皇后身侧,是一点礼数也不敢错,压袖,端茶,遮面,入口,再将茶盏轻轻放下,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标准得体的笑。
而皇后,却把目光放在了她刚刚端茶的手面上。
周蔻心一惊,悄悄扯了扯袖子想遮住,却听到皇后道:“你来,把手伸出来让本宫看看。”
皇后都开口了,周蔻只得将手伸过去,皇后的指尖触及她昨儿个伤到的地方,周蔻忍不住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
“唉...”皇后叹了口气,嘱咐德荣道:“去取些药来。”
德荣道是,不消片刻就拿来了几瓶上好的药膏,皇后亲自替她涂在伤口了,清清凉凉的,周蔻一会儿就不痛了。
“这药你拿回去,每日早晚涂上,几日后就能好了。”怕她担心,皇后还添了一句,“放心,不会留疤的。”
周蔻嗳了一声,皇后又留她说了会儿话,但周蔻能感觉到皇后眼中的忧心忡忡。
送出宫时,德荣同她道:“其实四殿下是个好人,老奴是看着四殿下长大了,皇妃同他相处,若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进宫同皇后娘娘说,娘娘会替皇妃做主的。”
周蔻应下,却不明白德荣为什么要和她说这样的话。
回到府上,萱花和莺草也没来迎她,她还觉得奇怪,等刚进云瑶苑,就看见萱花和莺草跪在庭中,顶大的太阳把她们照的发了晕,尤其是莺草,已经摇摇欲坠了。
周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把她们扶起来,萱花冲她拼命摇了摇头。
正中花厅里走出来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白衣胜雪,可那一颦一笑,却生出无尽的旖旎繁艳,跟锦缎堆砌出来的一样。
周蔻第三次见他,仍忍不住恍神,淮溪君一步步下了石阶,走到她面前,然后猝不及防拽起她的手,撩起大袖。
周蔻闭眼尖叫一声,纤细的手腕被他禁锢掌心中,他的力气很大,大到同他的样貌截然不同,像是习武多年的铁血将军。
周蔻眼睛紧闭着,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所幸淮溪君只是看了看她那被擦过药的手,冷哼一声,将那金瓶子丢在她手里。
“你告诉我,这药为什么不擦?”
周蔻睫羽轻颤,睁开了眼,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惊魂未定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淮溪君咄咄逼人,“不知道?不知道擦药,还是不知道皇后娘娘要召你?你故意留着这伤去堵皇后娘娘的心,真算是我小瞧你了。”
周蔻茫然无措,她何时何地又是故意了,“我真不知道这药是给我的,你也没同我说啊....”
淮溪君冷冷看她一眼,从她的神情反应中想看出一点端倪。
但很可惜,他没找到。
这个女人到底是装的,还是真是个傻的?
周蔻想去扶萱花莺草,淮溪君却道:“护不了主子,让主子大庭广众之下落伤,这是她们的失误,罚她们跪足三个时辰是恩典,若是今日敢挪一步,那就跪上三天三夜。”
周蔻手一抖,不敢去扶了。
她只能去求淮溪君,“这事是我的错,和她俩没有关系,你要罚就罚我吧。”
淮溪君睨人,“你是皇妃,没有人会罚你,但要是出事,她们两个就得替你受罚,今天的事情是让你长记性。”
这比罚她更难受,萱花莺草又做错了什么,她们只是服侍她的,哪里敢跟周郁做对。
周蔻满心委屈只能往肚子咽。
淮溪君走后,直到暮色倾下,廊下挂着的料丝灯一盏盏被点亮,萱花和莺草才能站起来。
周蔻一个劲儿的致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萱花笑了笑,说没事,“皇妃别这么说,淮溪君说得对,奴婢们眼睁睁看着你受罪,是奴婢的错,您现在是皇妃了,是该拿出规矩来。”
不消片刻,管家请了两个郎中来,各自给二人上了药。
没有她们陪着,周蔻今夜睡得格外早,迷迷糊糊间,只听到外头有远有近的嘈杂声,她揉了揉眼,趿拉着鞋子下床,刚走到房门边,就听到远远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而后一切回归平寂。
周蔻一下被惊醒了,却不敢推开门,她缩回被窝里,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的。
萱花莺草要将养两天,早上伺候她的是两个面生的丫鬟。
她一晚上没睡,精神恍惚,“昨儿个夜里,你们听到声音了吗?”
丫鬟面无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是殿下院子里的。”
周蔻攥着袖子,“他...他昨夜回来了?”
丫鬟道是。
昨晚上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样可怕,仿佛是受了什么极大的酷刑,又是四皇子院里的,他真的和传闻中一样,以杀人为乐。
这几日都没看见四皇子,周蔻私心以为自己安全了,可昨夜的事情告诉她,她并不安全。
她面色惨白,上了几层胭脂仍遮不住,心里念叨着四皇子千万别来,最好一辈子都把她给忘了。
但事与愿违,往往最怕什么,什么就发生,她用早膳时,四皇子还是来了。
第8章 喜欢甜的
这是周蔻第一次正正经经和四皇子见面,他戴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铁制面具,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身形高大,给人一种压迫的气势。
周蔻见到他难免往后缩了缩,手里的鸡丝粥也不香了。
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二人却形同陌路,周蔻怕他,四皇子也不欲和她多话,直接了当道:“收拾一下,去周家。”
那声音又闷又沉,听着就够叫人害怕的了。
周蔻将嘴里那一口粥咽下去,瑟瑟道:“回去干嘛。”
四皇子好像很不喜欢她质问自己,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丫鬟就把她按到梳妆桌前,重新打扮一番,碧霞罗,芙蓉髻,翠羽压鬓,环佩胜绮,盛妆下的周蔻,真就有了皇妃的气度。
一路上两人一直相对无言,周蔻有时候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瞄他,他一直目视前方,连个眼神都没多给自己。不知道面具下的四皇子,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样面目狰狞,周蔻小心翼翼把握着和他在一起的分寸,生怕越了雷池一步,昨夜那惨叫的女子就是她的下场。
他们来得突然,周擎和周吴氏出来接驾,和周蔻一人独自回门完全不一样。
四皇子再恶名远扬,不得圣宠,都不是周擎可以随意怠慢的,相反他还要好好供奉着。
正因为四皇子喜怒无常,从不按常理出牌,就怕他一个不顺心了,就朝你拔刀相向。
有的时候,恶名也不一定全是坏事,最起码它能震慑住一些人。
周蔻就一直待在四皇子身边,看着周擎点头哈腰,相迎侍奉,四皇子一直淡淡的,直到进了内厅,他径自往前,坐到了主座上。
这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人家是皇子,但四皇子下一步,是把周蔻按到了副座上。
这个位置一向是周吴氏的,若没有周蔻,应该是周擎坐上去。
周擎和周吴氏相视一眼,忙赔笑坐到下座,“小女年幼顽劣,礼仪不周,臣原还担心她伺候不好殿下,若有什么欠妥之处,殿下尽管说教就是。”
四皇子道:“她挺好的,周太傅调-教出来的女儿,我很是喜欢。”
周擎脸色一滞,复而笑道:“她能得殿下欢心,便是她的福分了。”
四皇子略抬起下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妃,自然有福分,但若有人轻视她的身份,那便是在轻视我。”他的眼风在周吴氏脸上过了一遍,“四皇妃昨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今早宫里就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担忧四皇妃手上伤势,我便带她过来,当面问问太傅,要一个交代。”
周蔻到现在才知道四皇子一大早把她提拎到周家是干什么,原来是替她找面子。
周擎还不明就里,倒是周吴氏,一听说皇后过问了周蔻的伤势,难免慌了神,只得咬牙跪下道:“四殿下恕罪,是臣妇的女儿,同皇妃玩笑时,不小心弄伤的。”说着她又挤了挤笑,冲着周蔻道:“皇妃同姐妹们平日里就爱玩闹,也是一时失了分寸,并不是存心的。”
“哦?”四皇子转头看周蔻,漫不经心道:“是这样么?”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周蔻身上。
周蔻盘算了一下,若她顺着周吴氏的话说,那么这事就得这么轻飘飘揭过去,可若她说不是,周吴氏和周郁恐怕以后就要记恨上自己,有人记恨并不是什么好事。
周蔻磨磨叽叽半天,一句话在嘴里转圜了许久,还是触及四皇子那冰冷的目光后,想到昨儿个萱花和莺草的下场,才壮着胆子说,“不是。”
她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乖巧了许久,周吴氏没想到她竟敢这样逆着自己,脸上顿时青白交加。
四皇子点了点头,“既然不是,那就是周郁有意欺辱皇妃,折损皇家颜面,就照着规矩,打上三十大板吧。”
他的话语轻飘飘,周擎和周吴氏却被吓得够呛,忙俯身叩首道:“殿下息怒,小女绝不是有心的,小女尚在闺中待嫁,如何能受此重罚,还请殿下看在微臣为大爻鞠躬尽瘁的份上,饶过小女这一回吧!”
周蔻原先还有点不安,但她眼下看着跪在堂中,为周郁求饶的周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悲凉,周郁尚且不过是打三十大板,他就这样舍不得,可自己呢,将自己送进皇子府时,他的心里可曾有过半点亏欠和内疚?
于是周蔻别过脸去,她长成十五岁,生平头一回做恶人,对周擎不闻不问。
她都不理睬,四皇子就更不会手下留情了,任她什么闺中娇小姐,被拉出来后摁在长凳上,一通板子打下去,再矜傲的骨气也被打折了。
周吴氏扑在女儿身上扯着嗓子哭嚎,周擎立在一旁老泪纵横,四皇子青面獠牙的铁具下是举目无波,唯有周蔻,看着周郁受刑时那鬼哭狼嚎时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闪过一丝快意。
娘亲教她,要与人为善,但周蔻今日才知,与之为善者,得先有善。
回到府上后,淮溪君来找她,问道:“开不开心?”
周蔻也认真想了想,答道:“开心。”
淮溪君笑了,他长得太好看,笑起来更是不得了,像个勾人魂魄的妖精,“皇后娘娘还夸你心善,我倒觉得你不是心善,是脑子太笨。”
没人爱听说自己笨的话,周蔻也不例外,但她又不敢对这位淮溪君多说什么,只能以沉默来证明自己的情绪。
淮溪君却不管她说不说话,兀自道:“这回你算是把周擎得罪惨了,你说往后若你受了什么委屈回去,是不是连个能给你做主的人都没有?”
女子出嫁,娘家就是后盾,有实力的娘家,夫家不敢轻易怠慢,可若新妇同娘家翻了天,往后等同于孤零零一人,连个后路也没有。
周蔻垂眸,眼中满是雾气,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周家于她而言,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本来就是误打误撞被周家连哄带骗的骗了回去,在周家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替死鬼罢了。
自打娘亲走后,她就已经是孤身一人,若能重来,她宁愿留在蜀地被欺负死,也好过满怀期翼,到这京城的地界上来,却被亲生父亲转眼送入虎口。
淮溪君打眼见她螓首微垂的可怜样,余下的话到底没说出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虽然探子已经将周蔻从小到大的事迹都报了上来,但他心里总觉得周擎是给他排演了一出苦情戏。
这姑娘若真同周擎没什么关系,那可就真是点背,运气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