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要从哪里听起?”建业知道自己的外祖母是想听她念报,只是这样大的一张报纸,她也不知该从哪里读起。
杜银钗从袖中摸出了最新磨出来的老花镜给自己戴上,“来,让我看看——”
报纸到了手上,她一边低头浏览,一边询问外孙女,问她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做女史时是否尽职尽责。
“习惯倒是习惯的,”建业老老实实回答,“孙儿幼年时便常被姨母接入宫中带在身边教导,宫内一草一木,孙儿比对自己家里都还要熟悉。不过尚宫局内事务繁忙,孙儿多少有些吃不消。”
“忙是好事,意味着受重用。”杜银钗并不配合孙女的撒娇,故意板起面孔,“你姨母是不是还打算将女官派至地方?”
目前女官的舞台只存在于京师,活跃于朝堂上与皇宫中。嘉禾的意思是想要让地方官衙上也有女官的身影出现。
“不是将京中的女官外派,而是要开放选官制度,让京师之外的女人也可以入仕。”建业说着,在报纸上指了指,“这上头也报导了这件事。”
杜银钗打量着报上那一大段的文字久久不语,建业看穿了外祖母的顾虑,于是又说:“姨母并不打算冒进,此番只是先行试探而已。姨母说,她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虽赢得了满朝男子的敬重,却终究还是没法让普天下的女子都得到和她一样的地位。科举取士,始终是将女人排除在外,她纵然创办了再多的女学,可大部分从女学中出来的女人,最终也还是回到了高墙内相夫教子——不过她也说,相夫教子的选择倒不算坏,至少学识渊博的母亲,教出来的孩子想必也会是聪明人。只不过,要想女人能够有机会与男子平起平坐,终究还是得想法子让她们入仕才行。”
“然而这是漫漫长路哪。”杜银钗感叹。
“可不是么。”建业点头,“能让天子脚下的朝堂上涌出一批女官已是不易,姨母只是透露风声,想让女人在地方上做官,立马就涌出了一大批反对的声音。这几天姨母可是被吵得焦头烂额。”
杜银钗闻言淡淡一笑,“这倒不妨,她早年间和大臣们吵架都吵习惯了,有的是应对的法子。不过……想要更多的女人做官,还是得循序渐进,切不能妄动。”
“这个姨母心里是清楚的。她说自己年轻时也胡来过,现在步入中年,心态已与过去不同。她还说,早些年她颁布律法,让女人也可以和男子一般平等的继承家业,内阁驳回了她的诏书好几次。后来她没有办法,只能将律令修改为:家中若无男子,则可让女人继承全部产业,外人不许侵夺。可这些年东南沿海的商贾,倒有不少愿意将家业传给女孩,哪怕是家中有男子,也会在一番斟酌后,将家中产业交给更有能力的一方。”
“东南丝织、棉纺、蚕桑业兴盛,这些年每年都有大批的丝绸远销海外,女人管事,地位自然不低。经济决定社会,做皇帝的不必刻意去制定什么她认为正确的规则,而是要在社会变迁之时加以引导、控制。早晚有一天,她所求的皆能成真,叫她不必心急。”
建业听后似懂非懂的点头,她还年幼,需要学的东西很多,而每次从自己的母亲、姨母以及外祖母——这三个控制着国家最高命脉的女人身边,她都能学到许多。
“朝堂之上的官制这是又改了一轮了……”杜银钗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这下可是多了许多我都不认得的机构了。林毓入阁之后大刀阔斧的推行了好几项新政,看起来倒是和皇帝颇为合拍。不过担任京都报馆馆长的席翎和他是不是最近又有矛盾了?瞧瞧这篇报导把人家林毓骂的哟,啧,小心眼的文人就这点不好,嘴毒。”
“听说当初席大人连姨母都骂。”
“他现在也骂,换了七八个笔名,有事没事就揪着你姨母为政上的错处。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你姨母哪天飘飘然了。”
“如今官场中名声最好的应是赵大人了吧。”建业说道:“赵大人频频出洋与各国建交,每次回来都能带来新奇的玩意儿和见闻。大家都称他为我朝的郑和,我也十分敬重他。”
杜银钗挑了下眉头,“你可知,当年赵游舟可是在京中最臭名昭著的官儿。”
“是吗?”建业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有空多去你苏叔叔那看看国史。”杜银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并不对外孙女仔细解释什么,转头又问:“我听说你母亲有意再过几年让你跟着赵游舟一块出海?”
“嗯。母亲当年征战四方,说我即便是女人,也不该畏畏缩缩的藏在闺阁高墙之后。让我跟赵大人出海并不是要我去做下类似张骞一般的功绩,而是希望我能长长见识。顺便——”少女说到这里露出了狡黠的笑,“看看能不能位赵大人找个异域风情的美人儿做媳妇。”
“这话是你黄三省黄伯伯说的吧。”杜银钗笑着调侃,“他将赵游舟当做亲儿子,自然看不得他至今不婚。”
“有人说,赵大人是想做皇夫。”聊到兴头上,建业也就不再端着郡主的礼仪,像个平常的晚辈一般在外祖母身边坐下,亲昵的靠着她的肩头。
“你皇帝姨母不会成婚的。”杜银钗懒懒的回答。
“她和苏叔叔感情那么好——”
“既然能够日日相对,又何需一直婚书做凭证?至于赵游舟……他心里比谁都要清醒,而且我看他也习惯了天南海北的四处闯,皇夫这个位子就算给他,他大约也不会要。”
“那么——”建业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她还年少,少年人对风花雪月总会抱有期许。
“婚姻并不是那么重要。”杜银钗打断了外孙女的话,“有些人——譬如你的父母,他们能够找到可以信赖、可以相互扶持的另一半,那固然很好。可若是没有找到这样的人,倒也不必太过在意,这一生中,总有比婚姻子女更重要的东西。”
小郡主用力点头,也不知她有没有将杜银钗的话听到心里去。不过读杜银钗相信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闲聊了一阵子之后,建业便告辞了,杜银钗想要留她吃顿午饭她都不肯,说尚宫局内实在事多。
并且嘉禾下午还将召集内阁与六部的大臣,讨论对沿海商港的管理问题。嘉禾这么些年虽然对西方人采用的是开明的政策,却始终没有忘记对他们的防备。这场会议对整个朝局都十分重要,建业是肯定要去出席旁听的。
“你说,这孩子有可能登临大宝么?”待到少女脚步轻盈的离去之后,杜银钗转过头去看向了陪伴自己数十年的老太监梁覃——这位在李世安之乱后得到了侯爵之位、千金重赏的老阉奴没有选择锦衣还乡,而是继续默默的留在深宫之中伺候杜银钗。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还是不出宫最舒坦。到了他这个年纪对所谓的虚名富贵都不甚在意了,只是将皇宫当做了养老的地方而已。
“臣不知。但想来陛下英明,自有圣决。”梁覃搀扶着杜银钗往屋内走去,笑着回答。
建业的弟弟,安郡王时年十岁,眼下正跟在方延岁身边,待在天津学习地理、天文、算术之类的新学。那也是个聪慧的孩子,也流着皇族的血脉,从母姓周。按照嘉禾这架势,恐怕是真不打算结婚也不愿意生子,那么未来的皇帝,势必要从这两个孩子中挑一个了。
近些年太平无战事,就连南洋都是风平浪静,大夏国力鼎盛,四周各国以及那些远洋来的冒险家虽然野心勃勃,却也没有胆子敢和大夏相争。
在安定的氛围之中,如荣靖这般的武将也就各自解甲归田。这些年荣靖一直不曾披甲,而似乎是因为跟着她那个文雅都丈夫待久了,曾经浴血的罗刹现在居然也学会了舞文弄墨,现在沉迷于和杜榛一起钻研金石学,对朝堂都渐渐的不那么在意了。至于自己的儿女是否会斗起来,她也完全不担心。理直气壮的说他们关系好的好,就像当年的她和嘉禾一样。
杜银钗:……
嘉禾和嘉音,最初不也是斗得眼红气粗的?
杜银钗想,也许她是年纪大了,所以开始爱操心了。荣靖这个做生母的不担心儿女,她却开始为今后的事情惴惴不安。
其实认真说起来,杜银钗更希望建业能做皇帝,这算是她对女子的偏心。有一些苦衷只有女人懂得,有一些事情,也只要女人会做。杜银钗是害怕今后万一继承嘉禾皇位的又是个打心眼里便看不起女子的男人,那么这些年来嘉禾所做的许多努力,到了新朝只怕会付之东流。
但她也不能仅仅因为建业是个女人,就一定要将其扶上皇位。皇帝不好当,女子当皇帝更是难上千百倍。有些时候就连杜银钗自己都会后怕,心想自己年轻时非要让女儿称帝是不是错误,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外加种种外力援助,那么也许她早就失去自己的女儿了。
总之荣靖生下的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且先看看吧。再说了,这一对姊弟未必就愿意做皇帝。建业郡主周熙小小年纪已经流露出了对远洋的兴趣,今后的志向说不定是做个航海家,至于安郡王周昶则似乎喜爱观测天文星象。
听说苏徽那家伙试图在夏朝编□□法,限制郡主的权力,那么谁做皇帝都无所谓——杜银钗虽然身为皇族,可她脑内来自杜莹的记忆告诉她,立宪是大势所趋。在国家动荡不安的时候,需要高度集.权的统治者来整合国力,但是当国家步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时,君王的权力就应该被限制。
目前这样思潮已经在举国上下漫延开来了,嘉禾一直不曾限制士人思辨,于是各式各样的学说发展得飞快,隐隐有百家争鸣的兆头。至于这些士子们最终会不会编订出一部宪法来困住皇权,杜银钗不在乎。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一直强身健体努力保养,终究还是步入了晚年,什么都看淡了。如果有朝一日她的子孙后代会从王座上被赶下来她也无所谓,那时候只怕她早就已经葬入泰陵。
对,葬入泰陵。
苏徽偶尔会带着嘉禾去二十三世纪看望自己的母亲,他也曾问过杜银钗,要不要让那个总穿着黑袍的苏徽带着她也回到她的故乡看看。
可是千百个平行时空中,哪个才是杜银钗的故乡呢?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拒绝了。
她怀念杜莹、怀念杜莹生长的那个时空,可她现在毕竟是杜银钗,她在这个世界里奋斗了一生,如今已没有任何的遗憾,如果哪天寿终,也该死在这里。
只是不知道人如果有魂灵的话,百年之后她见到周循礼,会是怎样的情景。
年轻的时候杜银钗信佛,只是做做样子,以慈眉善目掩饰杀伐决断,到了老年她是真的开始研究起了释教,有时午后会在佛堂祭拜一下自己的亡夫,在心里悄悄的和那冷冰冰的灵位说会话。
她并不后悔杀死周循礼,哪怕周循礼的亡魂索命到她面前来了,她也不后悔。她只是忍不住会感到悲伤,毕竟他们也曾相濡以沫二十年。
追忆过去的时候,杜银钗喜欢和自己的故友聊天。开国十三姓功勋在李世安之乱后纷纷被嘉禾削权,只剩下了空架子——包括宋国公府。其实当时嘉禾在打压宋国公满门的时候还犹豫过,毕竟苏徽冒充过这家的孙子,但苏徽想了想康懋对待儿孙冷漠无情的态度,摇头说他和这家不会再有半点联系。
现在十三姓对周氏没有威胁了,杜银钗也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和他们继续做朋友了。她尤其爱找郑牧说话。南洋王郑椟眼下在南边逍遥自在,顺便镇守南方海域的太平,郑牧则是待在京师,既是做人质也是养老。
李世安之乱中,他被自己的儿子夺权。后来见大局已定,他便也不再反抗,听闻李世安战败自杀后,他怅然一叹,祭酒三盏,之后也就安安分分的在京师做他的闲散人等。最近专心养花弄草,误打误撞的倒是研究出了几种便于栽种的农作物,嘉禾前些年成立了农学院,旨在培育良种,有空倒是可以将郑牧嫁接出来的新植推广全国各地的农田。
杜银钗坐在慈宁宫前殿窗前的软榻上,慢条斯理的想着这些,不知不觉间眼皮越来越沉。新豢养的鸟雀在廊下鸣啼,她在清脆的声音中渐渐睡去。梦中她又回到了过去,时而是凄凄惶惶的孤女、时而是仪态万千的国母,梦里她踏马山河,见风云变幻,凌浪涌潮头。
这一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到这里应该就是正式完结啦,感谢陪伴下一本书大概是预收里的《被修仙大佬迎娶的凡人》,想挑战写一下身份悬殊但却平等的爱情,如果有感兴趣的读者的话,那我们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