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结婚,你也可以把他当哥哥信任,这件事情上我可以保证,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倘遇到不好找康市长解决的事,或是生活上的疑难,都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这是沈首长的原话。
沈娇宁若有所思。
沈首长的保证,她觉得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毕竟一个首长,要是连保证都不能让人相信,也没法在这个位置上这么久。
而且这个难弄的药油,他是真的这么快就帮自己弄到了。
沈娇宁拿起瓶子端详片刻,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说服颜老师治疗了。
她收好药油,看另一封信件。
确实是顾之晏写的,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文工团昨天晚上有人跑到竹林的事,但想到他也是部队的,职位不低,消息灵通也正常。
他在信里让她不要跟团里一些女孩子学,大晚上脱队跑出去太危险了。
沈娇宁心道,他要是知道自己就是昨天晚上跑出去的其中一个,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她盯着这封信琢磨了很久,最后手伸向枕头底下,摸出了她的灵感记录本,撕下一页纸,弯起膝盖,撑在上面写。
“顾上校好,感谢你的关心,上次送来的东西都收到了,各样东西都好吃,你特别提到的蜜饯我确实喜欢,练功服也合身,只是舞鞋用不上,我已经改跳芭蕾了。”
她盯着看,思索这造词遣句是不是太生疏了点,不过想到她跟顾之晏都没见过面,他说什么,自己就回什么,没什么问题。
写完一套流程式的回答,她终于写到了自己想问的关键:“想问问你,是否认识部队有一位团长,身边有小战士帮他开红旗汽车的,昨晚他应该也去了东望镇。这位团长曾几次帮过我,想找机会当面感谢。”
沈娇宁看着自己写下的回信,有些羞赧与隐秘的期待。
她觉得顾之晏肯定认识这位团长的,就算不认识,职位这么高,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了。
她确实想认识一下这位团长,没有什么太多其他想法,单说人家帮了她这么多次,确实应该好好感谢一下。
从双彩县到东望镇,如果没有他,她真不敢想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只是她也有几分顾虑,万一人家团长并不想认识她怎么办,借口太忙拒绝见面的话,她岂不是会很尴尬?
想了想,又补充:“如果团长太忙,不方便见面,能否请你帮忙转交礼物?谢谢!”
写完,她重新躺下来,双手抓着自己才写完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她认真想了想,应该是高兴的吧。
等明天身体好一点,她就出去寄信!后天顾之晏就能收到,按他的效率,应该很快会有回信吧。
毕竟昨天大半夜的事,他今天早上就写信过来了。
沈娇宁把信都收起来,看到刚刚拿出来的方格本,心下忍不住一叹。
这个本子她从双彩县带到这里,终于又要派上用场了。
翻开第一页,是那一排她在星光下用铅笔写的“夏夜,一颗星星”,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她顿了顿,把这一页翻过去,星星是她渴望并为之追求的,但星星对她来说,还过于缥缈,她现在要扎根,把根扎进泥土里,汲取养分,长成参天大树,最后去摘下她心里的星星。
她还没有具体的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一次,她要排一个关于底层、关于普通百姓真实而深刻的舞剧,她想讲一个不逊于古典舞《烈火英雄》的故事。
过去,她自己参演过很多部芭蕾舞剧,在莫斯科跳过《天鹅湖》,在巴黎跳过《卡门》,在伦敦跳过《睡美人》……更别提担任教授后,亲自负责舞剧系芭蕾方向毕业生的毕业演出。
但是昨天在东望镇,她见识到了人们被打动内心时,眼角那一滴最真实、最淳朴,来不及落下就湮灭于掌心的泪珠。
那是属于农民的一滴泪。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在堂皇的剧院里,看着台下贵妇人和绅士们们用丝巾优雅地抹去泪珠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想,这一次就试试,用一个真实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故事,引起人们心底最纯挚的共鸣。
跳了那么多舞,排了那么多舞,不该再为跳舞而跳舞了。
舞蹈应该是有意义的,她想尝试着讲一讲在这片土地上的苦难,讲述底层人民的心酸苦泪。
她想用情感打动人。
……
但她迟迟无法落笔。
芭蕾组的人数就是她面前的第一重障碍。
五个女生,一个男生,按一部舞剧的最短时长计算,一个半小时。可这六个人怎么分配呢?
芭蕾最常用的双人舞技术,是一男一女,通常用来表现爱情,但要表现别的也不是不可以,《红色娘子军》就有一段双人舞,是吴清华和家丁的打斗。
另外四个女生呢?伴舞?这岂不是又落入了《天鹅湖》或他们之前排的窗花舞的窠臼?
而且这么一来,即便是伴舞和两个主演轮流上场,也很难撑满一个半小时的时长。
沈娇宁一边想,一边摇头,她不想用这么常规的组合安排。
……
第二天,烧似乎退下去了,身体还没有完全好,但沈娇宁没有再休息,拿着她的信就去了排练室。
为防这次再丢信,导致上一回那种令人社会性死亡的事件,她特意用一个袋子装了,妥善存放在排练室换衣间的衣柜的。
她今天急着来上课,倒并不是为了排练,身体没好也不太适合太大强度的训练,她主要是想跟颜老师讨论一下关于舞剧的想法。
或许从讨论中,可以得到什么灵感。
颜嘉明也没让她参与训练,还是让她在旁边看着,早上才训练到九点左右,有个人来敲他们排练室的门。
“吕副主席说让昨天相关人员去他办公室,让颜老师也过去。”他说完就走了,是往古典舞排练室去的,大概还要通知古典舞的相关人员。
芭蕾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老师,我也去,我是看着那个戴文山来找思美告白的,也算是个证人吧。”贺平惠说。
“老师,我也是相关人员,要不是那个戴文山偷走了思美的鞋子,我根本不会在台上摔倒,他们古典舞的也太欺负人了!”薛佳文紧跟着说。
葛光亮、焦梦玉其实也想去,但他们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是相关人员。
沈娇宁觉得自己今天抱病在身,战斗力不太行,大家想去就去吧,人多至少势众,帮他们想好了理由:“这件事都要导致我们不能上台演出了,大家当然都是相关人员。”
“对,小宁说得有道理,我们当然都是相关人员。”
颜嘉明看着沈娇宁,总觉得吕副主席的意思肯定不是让大家都去,但又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行吧,那就一起去。”不能上台,确实影响到了每一个人,大家都关心也正常。
因为他们决定到底谁算是相关人员花了一些时间,明明是先通知的他们,结果到得比戴文山他们还晚。
古典舞就过去了戴文山和一位老师,除了吕副主席,那位主任也在。
他们看到芭蕾舞刷刷刷进来了六七个人,一下子就把本来还挺宽敞的办公室都给挤满了,脸色一下子就有点不太好。
主任显然受不了空间变得如此逼仄,直接问颜嘉明:“都说了相关人员过来,你们全过来干什么?都不要练习了?我们又不是打架,人越多越好的。”
颜嘉明那天晚上要去找沈娇宁和刘思美,主任和这位李老师百般阻拦,他现在对他们两个人都很不满。
现在看他们不高兴,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爽快感:“我们这里都是相关人员。”还是沈娇宁聪明,知道让人都过来。
“怎么相关?现在有争议的就一双鞋子,不是六双!”李老师说,“吕副主席,无关人员就让他们走吧,这些事情人多口杂的,万一被传出去也不好。”
颜嘉明道:“上一次主任跟我说,取消芭蕾演出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们的人业务水平还不够,有演员在台上出现事故,但如果不是主演的鞋子被人偷了,我们顺顺利利地演出,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事故。所以,在场都是相关人员。”
“什么叫偷你们鞋子,副主席都还没说话呢,你就知道结论了?”李老师拉高了嗓门。
“好了好了,还没说正事呢,怎么就吵起来了?”吕副主席头疼地让他们都停下,“来了就来了,办公室又不是坐不下,你们几个都去外面,自己搬个凳子过来坐着。主任说得对,我们又不是要打架,大家都坐下来,把事情都说清楚就行了。”
葛光亮等人便去隔壁办公室搬凳子,沈娇宁小声对刘思美道:“我们听他们那个意思,怎么像是要否认戴文山偷鞋啊?”
“我听着也像,都人赃俱获了,这还能反驳?”焦梦玉也说。
刘思美绷着脸:“先听听他们要怎么说,那双鞋就是我的,我肯定没有认错。”
大家搬着凳子,重新进了办公室,吕副主席让刘思美把苍龙镇找不到舞鞋的整个过程都说了一遍。
吕副主席听完,还没说话,主任就道:“你们上台前就丢了鞋子,为什么不上报?这是严重违反文工团规定的!”
颜嘉明说:“作为他们的指导老师,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解决方案,从伴舞中选出一个代替主演,顺利完成演出,就没有违反规定。”
主任上一次还说摔倒的事被圆过去了,没什么,现在又拎出来抓着不放:“都有演员摔倒了,这也能算顺利吗?”
颜嘉明被激得差点又要从不是少鞋子就不会摔倒开始说。
沈娇宁揉了揉有点晕的脑袋,这个主任怎么这么胡搅蛮缠,这么说不就是车轱辘话来回转吗?这么被他绕下去,今天还能把事情说清楚吗?
“那个,副主席,我能说一句吗?”沈娇宁坐在几个面色红润的人中间,显得异常虚弱。
吕副主席赶紧道:“你说,你说。”前两天蒋秘书还给他打电话问沈娇宁是不是在团里受伤了,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有,哪知这小祖宗今天就成了这么一副面色苍白的样子。
沈娇宁清了清有点哑的嗓子:“那个摔倒,是我们提前设计好的舞蹈动作。主任可能不太了解芭蕾,一直误会了,颜老师,对吧?”
“啊?嗯,对。”颜嘉明顺着她的话说,“是因为我们发现少了鞋子,节目不能像原来那样完整,所以特意加了这么一个细节,更加生动真实。”
“你胡说!”主任激动得站起来,“你们刚刚根本不是这么说的,要真是这样,之前怎么不说?”
颜嘉明被沈娇宁一带,已经冷静下来:“吕副主席,我觉得主任好像对我们芭蕾有些偏见。”
“好了,你今天确实太激动了。”吕副主席对主任说,“演员们之间的事情,你这么来劲干什么?”
主任被吕副主席这么一说,终于安静了。
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所以现在的事实就是,刘思美在苍龙镇演出前,突然找不到舞鞋,而且她确定几个小时前还在包里,随后又在东望镇演出后,发现戴文山一个人在竹林里,想把舞鞋埋了。”吕副主席总结道,“戴文山,你自己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为什么要偷人家的舞鞋?”
“副主席,我没有偷!”戴文山一脸委屈,“这双鞋是喜儿配套的鞋,可是根本不是她那双啊!这鞋是我自己买的,我这还有收据呢。”
芭蕾这边的人和吕副主席都十分意外,这怎么可能?
“你收据给我看看。”
吕副主席接过去,前后仔细看了,上面收款日期写的是东望镇演出前的几天,也没有任何问题。
“你们也看看。”他把收据递给颜嘉明。
大家沉默地依次看了一遍。
沈娇宁皱眉,收据是从市里的服装厂开始,他们演出用到的所有服装鞋子也都是跟服装厂合作,从那里定做的。
这样的大厂,一般不会乱开收据,除非有熟人。
果然刘思美看完就问:“你怎么证明不是你找关系,托人给你开的?给笔钱就把这事糊弄过去,对你来说利弊很好判断吧?”
“副主席,主任,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往上数三辈,远到拐十八个弯的亲戚朋友,都没有认识服装厂的,团里尽管派人去调查。”
沈娇宁知道他既然敢这么说,那团里基本上不可能再查出什么来。
“既然是你正规途径买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到竹林里去埋?那天晚上你看到我,为什么还抢了鞋子跑?”刘思美又问。
戴文山很是犹豫了一下,看看在场的老师们,又看看刘思美:“这个,我可以不说吗?”
吕副主席瞪他:“你要是心里没鬼,有什么不能说的?”
戴文山只好很不情愿地说了:“我之前跟刘思美表达过感情,想跟她一起建立革命友谊,可是被拒绝了。我很难过,有些放不下她,可是又觉得,我不该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应该好好跳舞,报答祖国……”
刘思美没等他说完,就恶心得不行:“你要好好跳舞,就故意让我跳不了舞吗?你就靠偷鞋子报答祖国?”
“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平时都跳喜儿,所以我就买了这双鞋,特意等演出结束,想找个地方把它埋了,这段感情就算结束了!”
鞋码相同等等,当然也就好解释了。为了埋葬逝去的感情嘛,鞋码当然要买跟刘思美一样的。
沈娇宁又开始揉额头。
他们不应该等吕副主席这边喊人,才开始跟戴文山对峙的。这两天时间,对方已经完全想好了对策。
戴文山又接下去说:“如果这双鞋,真是我从你这里偷的,苍龙镇和东望镇演出中间隔了这么久,我为什么不随便找个时间出去扔了,非要带着它去东望镇?一直放在服装包里,被大家发现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
刘思美冷冷道:“我哪知道你怎么想的,可能你觉得在文工团扔,更可能被人看到呢?”
戴文山无奈而又包容地笑了笑,仿佛刘思美说什么带着情绪的话,他都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