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沈娇宁对她笑了一下,留了吕副主席办公室的电话。
走出妇联,她脸上的笑就坚持不住了,一点点垮下来。她心里记挂着配乐的事,真笑不出来。
颜嘉明问她:“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呀。”沈娇宁叹了口气,“回去继续排练,然后等消息。”
颜嘉明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你真是坚强又充满干劲。”
沈娇宁摇摇头:“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就不排练了吧。
颜嘉明看着少女有些疲惫的神色,心里那件迟疑不决的事,忽然就有了答案。
回到排练室,他突然当着所有芭蕾成员的面宣布,他决定参与这部舞剧,饰演父亲了。
大家一愣,很快集体起哄着鼓起掌来。他们正在担心舞剧配乐的事,可颜老师的亲自加入,无疑给他们一颗强有力的定心丸。
沈娇宁又惊又喜,她这两天一起跟颜老师在一起,他做了决定,居然一点都没透露!
颜嘉明一一看过大家的神色,最后定格在沈娇宁脸上。她开心就好,这部舞剧已经有这么多困难了,就不让她还要为演员发愁了吧。
……
有了颜嘉明的加入,大家的热情更加高涨起来。
他们分为几组进行排练,姐姐们练姐姐们的舞,父亲练父亲的,颜嘉明刚加入,他首先要跟沈娇宁配合托举。
沈娇宁虽然重视舞剧,但一直认为舞者的身体是一起舞蹈的基础,问他:“你的伤好全了吗?不然可以先练习后面的片断,没什么影响的。”
“谢谢你的药油,很有用,前几天我去复查了,已经全好了。”
“好,那我们开始。”
芭蕾中的双人舞,向来在舞剧中占据独特的地位。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吉赛尔》,从《天鹅湖》到《睡美人》,历来经典舞剧中,都少不了经典的双人舞。
先前颜嘉明夸她五姐妹的片断设计精妙,其实她的双人舞设计一样独具一格。
尤其是里面一段慢舞,是表现新婚之夜的舞蹈,等配上音乐与灯光,这里是一段极富浪漫色彩的表达。
今天之前,颜嘉明从来没在大家面前跳过舞,沈娇宁还担心他会生疏了,可一配合起来,她就发现自己这种担心是完全多余的。
他之前因为父亲遗言不再跳舞,可看来平时也并没有放弃练习。
颜嘉明很轻松地把她举到半空,配合她完成一系列动作。再不幸的婚姻,在初时也有过短暂的甜蜜,正因如此,最后的悲剧才更令人惋惜。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包括舞台中的人物和台下的观众,都一样暗暗期许,她将会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苦难,从此开始幸福美满的生活。
沈娇宁把这段舞设计得翩跹动人,每个动作都是缓慢而到位的,在空中缓缓张开的双臂,落到地面完成高难度的旋转后,又立刻托举,并且不停地变换舞姿。
视角效果上缱绻深情,可对舞者来说非常考验体力,消耗极大。
葛光亮渐渐停下练习,开始看他们的排练。
之前他也跟沈娇宁配合过这段舞,但磨合了好几天也没完整跳下来一次。他很明白,不是沈娇宁不行,而是他不行。
他的能力还不够,无法达到连续完成多个高难度动作的衔接,有一次太紧张,还差点把沈娇宁摔下来。
如果颜老师最终不同意饰演这个角色,沈娇宁就只能考虑把这段舞的难度降低了。
但是葛光亮学了这么多年的舞,他知道这一段舞跟那些为了炫技而强行拼凑的高难度舞蹈不同。这一段舞是有深刻含义,并且极富欣赏性的,倘若改了,势必达不到原先的效果。
他十分庆幸颜老师答应参加演出,否则因为他毁了这么好的一段舞,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葛光亮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托举,现在只是排练,他就发现,在保证完成度的情况下,这段舞比他想象中更美。
……
沈娇宁跟颜嘉明把这段,可以说全剧难度最高的舞顺下来,心里十分畅快。
自己的设想可以保留下来,并且实现,是一种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此外,她还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感。
沈娇宁眼里带着光,意气风发:“颜老师,将来你绝不会因为你今天的决定而后悔;相反,你会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正确的决定。”
她仰了仰修长的脖子,颜嘉明曾接触过许多顶级舞伴,可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能连脖子都如此迷人的。
他忽然意会了“天鹅颈”的真正含义。
沈娇宁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芭蕾宏大版图里:“我不懂科学,也不懂技术,但是舞蹈也可以改变世界。颜老师,我有预感,我们的舞剧一定会获得成功,未来芭蕾也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她说得过激昂,连那边在排练四个姐姐的女生们都看过来了。
刘思美一把拉过她:“行了,排完双人舞就赶紧跟我们一起排练,我们后面还有好几个片断没练好呢。”
沈娇宁灿烂地笑了一下:“来了!”又对颜嘉明说,“颜老师,你先自己练练独舞啊,要是动作不确定就喊我!”
她这回才是发自内心的笑,跟在妇联时全然不同。
第46章 《女儿》7 红烧鱼
妇联干事林春霞跟沈娇宁说的是, 如果主任答应跟她见面,就立刻告诉她。
沈娇宁当天一大早就去了吕副主席办公室等电话,正好今天他要出门不在文工团, 她一边在办公室空地上练习小幅度的动作,一边等电话, 一直从七点半等到十点。
她有点等不下去了, 想了想, 决定再去一趟妇联, 直接找妇联主任。
才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辆眼熟的红旗轿车,凑过去一看, 驾驶室的车窗被摇了下来,真是顾之晏。
沈娇宁对他就是顾之晏这件事,心里说不上来的复杂, 只是回文工团之后就一直忙着排练舞剧, 没什么心思想这些。
“上车。”顾之晏道。
“不行,我今天有急事, 改天再找你。”沈娇宁说完,就要往前走。昨天已经花了一天时间, 现在就剩三天了。
顾之晏喊住她:“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上车。”
有人送那当然更好,沈娇宁停下脚步,上了副驾驶座:“去妇联。”
“昨天不是才去过吗, 怎么今天又去?”顾之晏目视前方, 说得一本正经。
“你怎么知道?看到我了?”
“昨天是程佑看到你了,就是在双彩县帮我开车那个。”他说,“不过之前在小区, 我和程佑都看到你了。”
“真的呀,那你怎么不叫我。”
金先生和他的房子就隔着一栋楼,碰到也没什么意外的。
“当时看你和你老师在说事,就没喊你。”妇联到了,顾之晏停下车,“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你弄完有点事要跟你说。”
“我估计得好一会儿呢,你今天没事吗?”
“嗯。”
沈娇宁见此也不好强行让他走,他要等就等吧。
她进了妇联,今天在外面值班的干事换了个人,她没等对方问那一串问题,直问:“请问主任在吗?我是文工团的,昨天来跟林春霞干事沟通过了。”
这个干事听她这么问,以为她是提前跟主任约好的:“噢,春霞早上来了,刚走,主任应该还在办公室吧。”
“谢谢啊。”
沈娇宁咂摸出点味道,但没说穿,径直去了主任办公室。一敲门,主任还真在。她比预想中更顺利地见到了妇联主任。
“主任好,我是文工团的。”
“噢,你就是春霞说的那个,想要妇联赞助的人?”这位主任戴着眼镜,看起来五十上下的年纪,语气挺和善。
“对,是我。”
“抱歉,这件事我们不可能答应的。你还有其他事吗?”
沈娇宁没有气馁,反而趁着这几句话的工夫,走进了办公室里,关上了门。
她诚恳道:“主任,可以耽误您几分钟,听听我所看到的故事吗?”
……
妇联主任夏兰听完沈娇宁的话,情绪万千,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案卷。
“我当这个妇联主任,已经十年了,中间有好几次,可以升去省里,但是我都拒绝了,就因为放心不下这里的妇女同志们哪!”
沈娇宁接过案卷,上面一宗一宗,时间地点事件,以及调解情况写得清清楚楚。
她粗粗看了几眼,发现这本书,几乎算得上一本妇女的苦难史。
夏兰道:“我们妇联年年搞活动,年年做宣传,跟你们文工团的合作也不少,就是为了解放广大妇女。”
“不说农村,就说咱们市里吧,其实你说的那种情况也不少见。倒做不出来直接溺死这样的,更多的是隐形的虐待。”她翻到其中一个案子,“这个,是大女儿跑来这里求助的,她妈妈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生孩子了,但是家里就两个女儿,有什么办法呢?还得生。”
沈娇宁看了看日期,1966年,调解人写的是夏兰。
调解过程与结果也写了:调解人多次与妇女的丈夫及公公婆婆协调,对方仍执意要求生一个儿子,否则就离婚。最终妇女自己意愿发生改变,同意生儿子,并且让妇联停止协调,称这影响到了她的生活。
这些都是用蓝色墨水写的,沈娇宁注意到,隔了两行,又用黑笔加了一行字:该名妇女已离世,死于产后大出血。
时间是1968年。经过调解的两年后。
“这不是她第三个孩子,是第四个。”夏兰摘下眼镜,“这回是她二女儿来告诉我的,大闺女已经被嫁出去了,后面两个也全是女儿,她自己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自己也不甘心用命生的还是个闺女。”
沈娇宁捂了捂眼睛,她完全不想再问后续,想必只会让人听了更加糟心。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夏兰抹了把眼睛,又重新把镜片戴上,“自己也是女儿,到后来也嫌弃起女儿来了!”
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妇联主任,按理让手下的干事去调解就行,她亲自去,完全是因为看那个大女儿可怜又有孝心,想帮帮她妈妈。
“现在很多干事,都不愿意进人家家里去调解了,办事情也没我们那个时候那么尽心,我是真放心不下这里呀。”她感叹道,“小姑娘,你说你要办那么一个舞剧,我打心眼里支持,但是八百块钱,实在太多了,我就算向省妇联申请,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沈娇宁没急着跟她商量多少钱,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就算妇联同意给钱,也是要向上申请的,这一申请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但她忘记问金先生,能不能先作曲,后给钱!
“夏主任,那您觉得,妇联可以赞助多少呢?如果少一些,可以不经过省妇联,从市妇联直接给吗?”
夏兰问:“你很着急吗?”
当然着急。沈娇宁只好把关于作曲的事告诉了她。
夏兰沉吟良久,拍板道:“我可以做主先给你们五百,之后再向省里报备,但是我要先看一下你们的舞蹈,这个可以吧?”
“去看舞蹈当然没问题,但是能不能再多一些?我保证我绝对没有从中抽取利润,如果对这方面有顾虑,我可以直接带您去和金先生见面。”
夏兰笑了,摆摆手:“那倒不用了,我要是做了这个决定,肯定是相信你的。如果这个舞剧真有效果,妇联在其他宣传渠道的费用可以减少一些……最多六百,不能再多了。”
六百。
沈娇宁觉得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了,妇联应该也真的不可能再给更多,她到时候再跟团里磨一磨要一点,实在不够的部分就自己补上,这样,配乐就总算有着落了!
“好,六百。”
“那我明天早上过去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现在我们还在初排阶段,等到时候舞台上呈现,会比现在好很多。”
夏兰道:“我明白的,我主要就是去看看实际情况,总不能不明不白就把这么多经费支出去了。”是真的在排练还是来骗钱,一看就能看出来。
“行,那明天早上,我在文工团门口等您。”
……
沈娇宁说定了这件事,走出妇联,感觉自己的舞剧又多了一点希望。
她看到那辆红旗轿车,才想起来顾之晏还在等自己。一看时间,都十二点半了,他居然等了这么久。
沈娇宁赶紧小跑两步,坐上车:“跟妇联主任谈得久了些,害你等了那么长时间。”
“没事。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
沈娇宁确实饿了,诚实地点点头。
顾之晏看着她这样子,想起她一个人跑去剧院的准备室吃鸡蛋糕,有些莞尔,脑子里忽然闪过奶奶常说的一句话:“能吃是福。”
“啊?”沈娇宁奇怪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没什么。”顾之晏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带沈娇宁去了绵安市的国营饭店。
沈娇宁在这里,最常吃的地方就是文工团食堂,从双彩县到绵安市,味道都不错,反而是国营饭店听人说又贵又难吃,一直没来吃过。
“想吃什么?”顾之晏问她。
“这里能自己点吗?”她印象中这个时候的国营饭店,好像只有几种菜,有什么吃什么。
“你点点看,要是没有就没办法了。”
沈娇宁想了想,说:“想吃鱼。”她连红烧肉都吃过了,就是一直没吃到鱼。
“好,我去问问,你在这坐着。对了,你吃米饭还是馒头。”顾之晏想起她从小在北方长大,口味未必跟自己一样。
“米饭,谢谢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