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舞蹈演员,在这个春天就可以回京。
汪英毅开完会出来,这个六十多岁头发半白的老人,在会议室门外老泪纵横。
国家的优秀舞蹈人才,终于可以回来了!
他擦拭着镜片上的雾气,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娇宁。要不是她在文艺大会上那么大胆地提出,给了他莫大的信心,或许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说出这个想法,遑论真正让舞蹈演员回来。
心里再惋惜人才,也比不上实实在在的行动。
他感慨着,却没有立刻去找她。
他希望沈娇宁能在部队好好锻炼,创作出更好的文艺作品,至于这些事,先不去打扰她了。
从繁花杯到让舞蹈演员回来,汪英毅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没有了年轻人的勇气和冲劲,是时候培养一个接班人了。
……
三月,第一批顶尖舞蹈演员刚刚接到回京的通知,眼含热泪地收拾行囊,离开他们留下过青春与泪水的黄土地,去面对未来并不确定的舞蹈生涯。
而让他们得以比原先更早回城的沈娇宁,对这一切尚且全然不知。
她正在文工团的大排练室里,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把梦想拆分成一个个动作,逐一落实。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训练,文工团的男兵女兵们已经掌握了新舞剧的基本动作,直到这时候,团里才开始确定角色。
第90章 《森灵》13 迎风展翅
季玉兰是真的想改变按资历定角色的老路子, 完全按演员实力来,为此,定角色这天, 她不仅请来了文工团的领导,还有歌队乐队舞美队的教员们, 地点定在除夕演出的大礼堂。
其他角色一律跳这一个月新学的动作, 就按动作完成度来定, 她已经反复提醒大家这段时间不要松懈, 就看谁学得最用心。
但主角却按基本功来定。
季玉兰说:“这个舞是沈娇宁同志编排的,如果跳舞剧动作,她太占优势了, 对其他人不公平。竞争主演的都一起跳基本功。”
这确实考虑得很全面了,用基本功来评价舞者,再公平不过。
没有人提出异议, 大部分文艺兵都没想竞争主演, 能跳个主演身边的配角,或者主演不在时, 可以作为群舞的领舞就行。
要是喻可心在,她或许还会竞争一下, 可惜她那暂停演出的三个月时间还没过,还在家里写检讨、反思,最后跟沈娇宁竞争主演的,只有曹丽。
曹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作为队长, 不竞争主演说不过去,更何况,她对提干的需求太迫切了, 不管能不能选得上,她都得试试。
两个身着黑色练功服的芭蕾舞者,并排站在大舞台的中心。
沈娇宁去年和曹丽一起演出《白毛女》时,实际身高跟她差不多,只是视觉效果更高一些,今年再并排而立,她已经比曹丽高了两三公分,体态更婀娜,气质更纯净,精神更有朝气。
还没跳,教员们心里就已经有了判断。
今天定角色,全程由季玉兰主持,她看了一眼台上的两人,道:“今天就比迎风展翅,最基本的基本功。”
古典芭蕾被作为腐朽资本主义的代表,遭到强烈抨击之后,如今的芭蕾术语都改用中文翻译来表示。
迎风展翅,就是Arabesque,是芭蕾舞者最常用的舞步之一,确实是最基本的基本功。
曹丽听到这里,总算有了信心。别的不说,她的基本功格外扎实,喻可心能超越她跳白毛女,可她有这份自信,单就迎风展翅这一个动作,喻可心比不过她。
她在舞蹈上的天赋不是顶尖,所以更下了狠工夫抓基本功,这是她用汗水浇灌出来的信心。
沈娇宁立刻察觉到,季老师说完这句话之后,曹丽的气势就变了,但她没有慌,迎风展翅,阿拉贝斯,这也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动作。
台下的教员们看到两人微妙的变化,这才提起了点兴趣。相比于单方面压倒性的优势,他们更喜欢看势均力敌的比拼。
“按节奏依次从第一到第四迎风展翅。”季玉兰说。
沈娇宁轻轻吸了口气,放松身体,右腿作为支撑腿,左腿向后伸出。双臂展开,右臂稍高于肩,左臂稍低于肩。
阿拉贝斯有很多种形式,支撑腿伸直或弯曲,立脚尖或半脚尖,跳跃或旋转,都是阿拉贝斯。
在俄罗斯学派中,阿拉贝斯分为第一到第四阿拉贝斯,其中第三阿拉贝斯,英皇学派和俄罗斯学派略有不同。如今英皇学派还没有传进来,芭蕾都是之前向苏联学的。
沈娇宁按着节奏,改变身体姿态,呈第二阿拉贝斯的舞姿。
领导们和各位教员们,都细致认真地评判着。饱经风霜的眼睑下,是带着岁月沉淀的瞳孔。
他们安静地看完第一到第四阿拉贝斯,低头写下对两人的分数。
季玉兰在旁边看得心里一紧。
这一回的基本功,沈娇宁更轻盈柔和,赏心悦目,可曹丽沉稳平衡,定格的时间并不比沈娇宁短,单就动作的标准而言,并不能说曹丽比她差。
若是跳《森灵》片段,大家看过沈娇宁空灵的舞蹈,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给她打高分。但是基本功不一样,基本功不用代入舞蹈的情境,不需要融入角色的灵魂,只要动作到位,每个人体现出不同的气质,这只是个体差异,没有优劣之分。
比试结束,季玉兰心里正忐忑着,准备喊她们俩下来,等教员们统计分数,就见沈娇宁趁着在台上的工夫,又来了一个以阿拉贝斯姿势进行的旋转,阿拉贝斯俯身,把这一个被称为芭蕾最优美的舞姿,真正跳得最为优美。
孟良吉打完分,在下面偷笑。玉兰姐在那里替人家紧张,结果台上的人可半点没紧张,她还在那里享受舞台呢。
沈娇宁确实是在享受舞台,这个动作被译为迎风展翅,就是因为这个动作中的舞者就像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身姿曼妙,引吭高歌。
迎风展翅,以最优雅地姿态追求梦想。
曹丽已经先下了台,等沈娇宁终于跳够了下来,她忍不住问:“你不紧张啊?这个动作我练过上万遍,可不一定比你差。”
沈娇宁刚在台上跳了一番,心情颇好,轻松地说:“我练了何止上万遍呢?”说完,发现这话听着有点像炫耀,她又低调谦虚地补充了一句,“要是输了,就说明我还有进步的空间,我能接受的。”
曹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刚刚的发挥是很好的,但她没看到沈娇宁跳成什么样,人家又说练得不比自己少,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沈娇宁那么轻松。
算完分数,最后曹丽还是差了一点。
大家听到这个结果,觉得这样才正常,要是沈娇宁输给曹丽,他们反而觉得奇怪呢。
两位都是自己团里的演员,虽说是竞争,教员们还是希望大家能在竞争中取得进步。
孟良吉给出了意见:“其实你们基本功都很扎实,曹丽只有一个小问题,腰有点僵,沈娇宁,嗯,你没什么问题,就是比完还在台上跳舞也太争分夺秒了吧,搞得咱们团平时没有舞台给你上似的。”
他没说的是,其实迎风展翅这个动作,在古典芭蕾中本来就要求轻盈优雅,从指尖到足尖,线条流畅。
可是他们现在不跳西方古典芭蕾了,曹丽跳惯了样板戏,军人的力量感压过古典芭蕾要求的轻盈。他不知道其他领导怎么看,在他看来,曹丽只是动作标准,却没有掌握精髓,可他不能当着领导们的面说古典芭蕾的要求。
沈娇宁眨眨眼:“反正你们在算分,舞台本来就空着嘛。”
另一位领导说:“就是要这样,条件艰苦,就要自己创造条件;能上台的次数有限,就要自己寻找舞台。吃苦耐劳,作风优良,这才是我们团提倡的精神。”他是党支部的领导,主管党员及入党事宜。
沈娇宁站直了身体,对领导们敬了个礼,铿锵有力道:“吃苦耐劳,作风优良!”
女兵们定完角色,又轮到男兵。
男兵里跳得最好的黎杨,他之前在团里跳大春哥,但这回按评比分数定男主角,有个新兵上台跟他竞争。
沈娇宁一看,认出来了,是那个自嘲不会吹圆号、只会背着圆号走的杜思远。
女兵里,沈娇宁出挑不是一天两天,她跟曹丽竞争没什么出奇,只是这杜思远一直以来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突然跟黎杨竞争男主演,大家直呼没想到。
两个男兵也用了基本功来评比。
季玉兰没再用一个动作的几个舞姿,连着说了好几个动作,难度一个比一个大,她一路看下来,觉得这两人整整齐齐,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
如果非要分个高下,杜思远还比黎杨好一些,他跳得更高,滞空感也更好些。
季玉兰瞥了一眼杜思远,这家伙平时竟然还藏拙了,这个时候才发挥出全力。
最后定下的男主演就是杜思远。
这次定角色,让老兵们都开始反省,他们平时是不是真的松懈了?一直呆在部队里,过得□□逸,以至于外面的舞者、年纪比他们小的新兵都超过他们了?
一队的负责老师季玉兰对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们每天练功,只是保持不退步,那就是退步了——全世界都在进步哪!”
大家好像被刺激到了,沈娇宁提前去排练室,不再只能看到擦地板的曹丽,也有其他人已经在排练。
而曹丽,随着每天早上来排练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不再擦地板了,加入了跳舞的队伍,跟大家一起练功。
沈娇宁被定为《森灵》的主演后,更是浑身充满了拼劲。
她现在刚刚发育好,身高形体逐渐定型,对睡眠和食物的需求没有前两年那么高,决定以后早上五点就去排练室先练一个小时。
她怕把室友们吵醒,轻手轻脚地起床去洗漱,结果等她洗漱好,大家已经全部穿戴整齐。
元静竹挽着她的胳膊说:“一起去练功啊?”
“嗯,一起去练功!”
三月的清晨,天还蒙蒙亮。
春寒料峭,几个十七八岁的女兵们却满怀热忱。她们有说有笑地走在文工团铺满碎石子的小路上,穿着一样的绿军装,绑着一样的双麻花辫,手挽着手,穿过茫茫晨雾,走进排练室。
打开灯,世界一片明亮。
她们在这明亮的世界里,踮着脚尖,身形灵动地起舞,就像每一个用尽全力去追逐梦想的人一样。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文工团里自发排练的清晨,将在未来,成为这些人心中永远的记忆。
……
三月下旬,季老师终于跟大家说了要出去拉练的事。
拉练对部队的战士来说并不稀奇,但文艺兵每年只有一次,一般都是在春天。
“大后天早上五点集合出发,新兵这两天都先跟着学快板儿。”
季玉兰说完,大家就议论开了。老兵们先前在业务上被几个新兵比了下去,自觉丢了脸,说到拉练,他们可就有了嘲笑新兵的资本。
他们颇为怜悯地跟几个新兵说:“你们完了,一百公里,第一天五十公里我们得走着去,跟部队那边一起拉练。第二天倒是能坐车,但坐车是为了让我们下车,提前站在路上给战士们打快板儿鼓劲!”
所以文工团的老兵都会快板儿。
这两天文艺兵们都暂停了其他事情,无论是舞队、歌队、乐队,还是舞美队的文艺兵们,无论男兵女兵,全集中在一起练快板儿。
团里给每人都发了一个系着红绸的快板儿,不但要会打,还要会说;不但要会说,还要说得斗志昂扬。
沈娇宁学了两天快板儿,一手快板打得十分顺手,说话都差点变成快板的节奏,终于到了正式出发拉练的这一天。
拉练虽然不用跑步,但是行军速度并不慢,要迈着大步走。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要背着行囊,负重前行。
行囊里包括他们的被子、食物和水,沈娇宁背着,不舒服是一定的,但这个重量还能接受。
让她有点纠结的是,出去拉练,很有可能会碰到顾之晏。
自从上次元宵节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沈娇宁是忙着舞剧的排练,她不知道顾之晏是不是也忙着什么,应该是在忙,也可能不是。
她翻来覆去地,偷偷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顾之晏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带她去梅林,还……还牵她的手,那应该是对自己有意思吧?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再来找自己?
她想不明白,心里有些乱,也不知道如果再次见面,该怎么面对他。
然而不管她内心如何纠结,部队拉练的队伍还是准时出发了。
沈娇宁背的东西比别人重些,她往里面多塞了一个水壶。不是怕水不够喝,而是她还小心眼地记着喻可心泼自己开水那件事。
喻可心虽然被暂停了演出和训练,但拉练还是来了。团里只罚了她三个月不能演出,原因是她带外人进去,不是对泼开水的惩罚,沈娇宁就等着这个机会,把这水给她泼回去。
她没有喻可心下手那么狠,虽然水壶里的水现在是烫的,但等走完五十公里开始扎营时,肯定凉了。最多让喻可心成落汤鸡,难受一下,不会真的让人受伤。
想着这件事,沈娇宁暂时摆脱了顾之晏带来的烦恼,精神气十足地跟上队伍。
部队拉练有好几条路线,每条路线的地形都不一样,用来综合提高战士们的素质。
通常来说,带着文艺兵一起去的这一次,不会选择太难的路线,一般都是平地,就算有山林也并不陡峭,那些崇山峻岭、难度极高的路线是专门让部队士兵锻炼野外生存能力的。
今天大家走的路线就很平坦,大家虽然觉得背着东西走得很累,但刚开始大家都能跟上。
他们两人一排,沈娇宁一个宿舍的人都走在一起。
一边走,还得一边唱军歌。军歌是在新兵连集训时一起学的,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战士们,大家都唱着一样的歌。
开始的一个小时走得是最轻松的,越到后面,就感觉身上的包裹越沉,脚步也越沉。
沈娇宁觉得自己体力还可以,只是脚被军用鞋磨得有点疼。
但她走得动,不代表别人也走得动。
她是能从其他战士手里争得优秀新兵荣誉的人,体力超过了大部分文艺兵,她旁边的几个室友,新兵集训就训得极其痛苦,拉练只会比新兵集训更难更累。
队长曹丽在前面喊着:“都别掉队啊,都跟上,这是锻炼咱们个人意志力和集体凝聚力的时候!来,继续唱!丁香啊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