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想的很好,侯爷才被二老爷气了一回, 如今有这样的好消息, 侯爷听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门上人一样的心思,因此眼巴巴看着坐在马车里的安平侯,盼着能再多得一份赏钱。
却不想安平侯抬眸, 目光冰冷阴鸷,好半天才道一声:“知道了,进府。”
门上人打了个寒颤,忙让开颠颠跑回了门口。
随从没那么怕安平侯,便只觉得奇怪,夫人生下小少爷本该是开心的事,怎么侯爷半点也不开心?
他自是不敢想小安可能不是安平侯亲生的,只想着应是这回二老爷太过分,侯爷被气得狠了。
安平侯到底还是进了宜安堂。
不得不来,毕竟江氏生的,明面上是他的儿子。
下人回禀说安平侯来了,沈兰茵第一时间便起身,怀里的小安刚刚被她哄睡着,因此她轻声道:“娘,小安放在这里睡,我就先出去了。”
“不用。”江氏拒绝了,转而对下人道:“你去跟侯爷说,产房污秽,还请他莫要踏足了。至于小安,已经睡下了,改日再抱给他看吧。”
下人应声而去,很快又回来,笑道:“夫人,侯爷说想看看小少爷,奴婢把小少爷抱出去吧?”
倒会做戏!
江氏心底恶心的不行,但偏偏不能也不敢拒绝,她眼一闭,道:“你抱去吧,快去快回!”
下人小心抱起小安出去了。
待屋里只剩母女俩了,江氏虽未睁眼,但嘴角却露出了嘲讽的笑,道:“果真不是亲生的就是不知道心疼,好不容易睡着的孩子,这大晚上凉风起了,愣是要把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沈兰茵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衣,想着如今便是早晚也真的不冷了,娘说这话,分明是对安平侯不满。可这不满,到底是娘内心对安平侯的抵触厌恶,还是因着今天安平侯没出现,所以伤心赌气?
沈兰茵不知道,但想着江氏从前在她面前的欲盖弥彰,便知道就算她直言问了,江氏也会撒谎遮掩。既如此,那就不问了吧,左右娘就算对安平侯上了心,安平侯一而再再而三的慢待,娘也应该慢慢看清了,娘是成年人,更何况如今还有小安,想是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外面安平侯看着下人抱在怀里的小安,若小安是个漂亮的孩子,兴许他还能喜欢些,但小安才刚出生,还没长开不说又生得有些过胖了,因此安平侯怎么看怎么不喜欢。但好在他还有理智,在外人眼中这就是他亲生的儿子,如今他这年岁,也算是老来得子了,无论如何他也得做出喜欢模样。
“小安,小安。”他声音轻柔的唤了小安两声,还动手戳了戳小安的脸颊,直把小安戳哭了,才笑道:“这孩子,哭得真响,像我!哈哈哈,来人,赏,府里所有下人都多赏一个月的月钱,宜安堂的赏双倍!”
或许是被这声音吓到了,小安刚刚还是小声啼哭,此刻突然变成了大声嚎啕。
屋里江氏再忍不住,一下坐了起来,这一动便牵动了身下的伤,疼得她立刻倒吸一口气。
沈兰茵忙上前按住她,道:“娘您躺好,我去把小安抱进来。”
待沈兰茵出门,安平侯已经大笑着走了。下人没觉得不对,还激动地跟沈兰茵说:“三小姐,侯爷很喜欢我们小少爷呢!”
是吗?
沈兰茵笑笑,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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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敲了十余下门都没得到回应,平安心下紧张,索性直接推开门,匆匆进了里间。
看着周晋安静的平躺在床上,平安甚至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当然,虽然他喘息略有些急,但很明显只是睡着了,并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足以让平安惊讶了,大少爷今儿个可是连早饭都没用就去了宜安堂,后来又去了吴家请吴太医,待夫人终于生了小少爷,大少爷送过大小姐后就回来了。按理空着肚子到了下午,大少爷早该饿的前胸贴后背一头牛都能吃下了,结果呢,结果大少爷丢下句不要打扰他就进了里间,一直到天都黑了的现在,也没出去。
大少爷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会不饿,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下午,但身为下人,主子一日没进食,他当然得劝一劝,哪知连敲十余下门屋里都没反应,结果大少爷竟是睡着了!
大少爷是习武之人,一向警觉,怎么会睡得这么沉?
听着周晋的呼吸有越来越急促的趋向,平安犹豫了下,坐在了床边地下,他打算观察观察,再决定要不要把人叫醒。
周晋做梦了。
送走周琼,满肚子说不清道不明气恼的他回了房间先是打坐,结果越坐心越静不下来,因此便索性躺下闭了眼,却没想到,竟不小心睡着了。而睡着后,他就做梦了。
梦里他护着沈兰茵,一直护到她出嫁。她穿大红嫁衣,头顶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跟着那他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脚步轻快的出了安平侯府。她嫁给了那个男人,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燃,那个男人将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脱掉,最后他看到,那男人沉身,压在了她欺霜赛雪般的身子上。
而后红纱帐落下,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那男人略显粗重的喘息,以及她不愿意的啼哭,一声又一声,直哭得他心揪在一起,直哭得他心一阵一阵的疼。
但她嫁了,也洞房过了,她梳起了妇人髻,安安生生做了那男人的妻子。嘘寒问暖,伺候周到,帮他打理内宅,帮他孝敬长辈,忍着眼泪给他纳妾,端出大度的嫡母心态帮他养庶出子女……
后来,她也有了身孕,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快生的时候直比江氏的还骇人。果然,她遇到了和江氏一样的情况,难产。当大夫焦急的跟那男人说,若是不尽快拿主意大人孩子都保不住的时候,那男人冷硬着神情,始终不肯说同意。
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开口说他同意,然而不论他多着急,说的有多大声,大夫始终听不见。她嫁了,他也如愿在法原寺出家,所以他没了资格再管她的事,根本护不住她了。
大夫急得都跳脚了,那男人却仍是摇头:“不行不行,那样太丑了,以后我怎么面对她?”
这个人渣!
他想杀了那男人。
他活了小半辈子,第一次生出这样戾气十足的心思。他也的确动手了,然而他根本碰不到那男人,无论他怎样努力,那男人依然站在大夫面前,不断的摇头。
直到,产房里传来尖叫声。
是产婆在叫,她叫:“不好了不好了,夫人不行了!”
她不行了……
他发疯一样,终于冲进了产房,一进去就看见她面色苍白了无生机的躺在床上,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眼里已经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但看见他,却回光返照般一下子又有了神采,她小小声一点儿也没有怪他的道:“大哥哥,你来了。你来了,我就不怕了,我和孩子肯定都会没事的,对吗?”
他却始终都点不下去头。
因为他看到产婆叫着冲了出去,她的两个丫鬟哭着跪到了地上,而地上,已经流满了她的血。
她终于闭上了眼。
临闭眼的最后一刻,她都还满怀期待的看着他,期待他点头。
一尸两命,她和她的孩子都死了。
“不要!不要!!”睡梦中,周晋撕心裂肺的大喊。
这突然的大喊吓得平安一下子跳起来,然后想也不想的拽住周晋一只手臂,大声道:“大少爷您醒醒,您醒醒,那是梦,是梦!”
周晋猛地一下睁眼,平安担心的面庞近在咫尺,他将平安的脸一把推开,坐了起来。
平安没被自家主子的无情伤到,仍担心的道:“大少爷,您没事吧?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噩梦吗?
月光和院子里的灯火透过窗子照进屋,周晋转脸看向平安,平安仍是年轻的二十岁时候的模样,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哑声吩咐道:“把灯燃起来。”
平安听令燃了灯。
看着熟悉的房间摆设,周晋觉得心口那彻底失去的锥心之痛缓解了些,他再次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三刻了。”平安道:“大少爷,您已经整整一日没吃东西了,小的把晚饭给您端上来吧?”
整整一日没吃东西了。
果然是梦啊。
还好是梦。
周晋趿鞋下床,道:“平安,替我新取身衣裳来,我要出去一趟。”
第50章 周晋缓缓抬头,目光落在……
这时候出门?
饿了一天不用饭, 是要去哪儿?
更何况还要换衣裳!
平安一面找衣裳递过去,一面在心里腹诽,这还是他家主子吧, 竟要换了衣裳才出门,这么些年除了换僧衣, 他还是第一次提这样的要求。
周晋穿一身靛青绣云纹的长袍, 腰间系黑绣金线边的腰带, 足蹬黑靴, 头……都走出门了,他又停脚,命平安回去取了一顶书生帽。他本就生得好, 再这般一打扮,虽不曾上过一天的书院,但仍是一副学富五车的潇洒风流公子哥模样。
平安默默看着, 紧紧跟上。
走到院门口, 周晋却忽而停脚,吩咐道:“你不用跟着了。”
这是要干嘛去啊?
平安目送周晋越走越远, 心里疑惑也越来越重,但主子不叫跟, 他再大胆子也不敢偷偷跟。
周晋一路脚步不停的走到兰芷院,院门虚掩着,院里头偶有婆子和小丫鬟轻轻的说话声,他站住脚抬手, 抬了几次, 却始终没有把院门推开。
夜风轻轻吹着,将他吹得清醒了些,虽然还能忆起梦中的种种, 但他已经能将梦和现实区分开,沈兰茵还没嫁呢,就算嫁了,也未必能遇到那样的事。他大晚上的冲来兰芷院,就算见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大哥哥!”
身后却突然传来惊喜的声音,周晋回头,就看见沈兰茵踩着夜色走来,翠露手中灯笼一片昏黄,映照得她周身像笼了一层柔光。
“大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有事找我吗?”沈兰茵已经丢下翠露小跑着到了周晋跟前,她仰头看他,面上带笑,眼睛亮晶晶的,明显很高兴。
这样神采奕奕的眼睛,这样满是笑意的脸,和梦里那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沈兰茵,慢慢重合,又慢慢剥离开。周晋看着沈兰茵,虽然知道这是现实,知道她还没嫁,且就算嫁了也未必能遇到他梦里的事,但万一呢?万一……偏偏遇到了呢?
那时她已嫁为他人妇,有能力替她出头的便只有娘家,可今日请太医一事让周晋很清楚,江氏所谓的受尽宠爱并不是真的,小安的出生,且不提小安日后在侯府的地位,便再过几年小安也还只是个小奶娃,他就根本没能力替她出头。
还有大姐……但大姐同样已经嫁人,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又能分多少心思给她?她要嫁的人想也知道身份地位如何,许是以后她想见大姐都不容易,又何来的求救机会呢?
她若遇到困境,竟无人可求。
想到此,周晋不由又想起那个梦,梦里那看不清长相的男人冷酷无情,一次又一次摇头,她的命掌握在那样的人手里,最后……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啊!
周晋突然面色一变,梦里那彻底失去的锥心之痛好像蔓延到现实里来了,他在这一瞬间竟疼得面色发白,趔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墙上。
沈兰茵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女孩子的手纤细白嫩,隔着薄薄的单衣甚至能感觉到手上温热的触感,而感觉到这些,周晋心口的疼痛竟奇迹般缓了些。
“我没事。”他说道,声音暗哑。
“真的没事吗?”沈兰茵却不放心,扶着他道:“我看你好像有些不舒服,不然进去坐下歇歇吧?”
周晋犹豫了下,任沈兰茵扶着往兰芷院里面走。他个子高,一边走一边略低头看沈兰茵,少女皮肤雪白,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和走动好似在轻轻颤动,而再往下,是和梦里苍白的唇形成鲜明对比的红唇。
那红唇此刻正紧抿着,显然是在担心他。
这世上,只有他能护着她了。
但他要怎么护呢?
继承安平侯府,做她得力的娘家兄长吗?周晋沉默思考着。
将周晋扶在桌边坐下,沈兰茵亲自去给他倒了杯温水:“大哥哥,你要不要喝点水?”
周晋接了茶盏,一口喝尽后,道:“有吃的吗?”
吃的?
沈兰茵惊道:“都这个时辰了,你竟还没用晚饭吗?”
周晋看着她,道:“不止晚饭,午饭和早饭,我也没用。”
他这么一说,沈兰茵立刻恍惚想起早上她去找他的时候,他似乎正准备用早饭。但就算早饭午饭都错过了,娘顺利生下小安后他就走了,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吃饭?
顾不得问原因,沈兰茵立刻拿了点心递与周晋,又道:“这里有些桂花糕,大哥哥你先垫垫肚子,我去宜安堂那边的小厨房给你要碗面。”
“太晚了,不折腾了。你再给我倒杯水,我吃些糕点就行。”周晋将空了的茶盏往沈兰茵这边推了推。
沈兰茵接过茶盏,却不愿周晋这样亏待自己:“没事的,那边的小厨房是专为娘准备的,火一直不灭,下碗青菜鸡蛋面很快就好了。”
“不用。”周晋再次拒绝,指指一侧圆凳,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周晋态度坚决,沈兰茵劝不动,便只能乖乖坐下:“大哥哥,你要说什么?”
周晋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两口一个桂花糕,很快将沈兰茵存的一小匣子桂花糕吃的干干净净,而后再次将茶盏中的温水一饮而尽。
沈兰茵坐在一边安静等着,见他吃完喝完,便又替他续了杯水,而后进内室拿了一白一灰两块素帕子出来,一起递给了周晋:“大哥哥,这是我才给你做的帕子。”待周晋接过去随意擦了下嘴,又道:“你还没吃饱吧?不然我叫翠露再去拿些糕点?”
“已经饱了。”周晋道。
白色帕子还被他捏在手心,他轻轻握手,将帕子握在掌心。
见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沈兰茵只得主动道:“大哥哥,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