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弃妇逆袭——樱桃糕
时间:2021-04-10 09:20:43

  冯二爷一个外地人,又不识字,绕得晕头转向。开始还不急,还有心思看看景儿,心里评论两句这天津城就是繁华,遇到洋人,看见那洋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裙子露那么多,心里怒斥:“真是有伤风化。”
  渐渐天色晚了到了掌灯时候,冯二爷着急了,一路问,左拐右拐,还是没找着路。到底狠狠心,想花钱坐洋车回来。结果因为口音问题,“迎岁道”被听成了“迎水道”,这一下子就远了……
  到了地方,冯二爷傻了眼,跟拉洋车的好一番说道,拉洋车的也自认倒霉,冯二爷又补上些钱,才坐上洋车找了回来。
  第三天冯璋来说找到房子了。介绍说是一个杂居小院儿,已经住了两户人家,正房住的是屋主,一个三十多的妇人,带着俩小孩儿,当家的已经没了。东厢房住的是一对老夫妇,看着有六十多了,老头儿是个算卦的。西厢空着,之前据说住了一对小夫妻,才搬走,屋里挺干净。
  介绍完,冯璋又添了句,“都是老实百姓,平时可以互相照应”。
  方晴笑着点点头,院子不大,邻居不杂,同住的邻居没有壮年男子——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还真得费点工夫,方晴心里对冯璋的歉疚又添了两分,还真是给他添麻烦了。
  冯二爷也觉得冯璋找的地方不错。当下一行四人把行李包儿提着,坐上冯璋的车,去了这小院儿。
  胡同叫风云里,其实一个风云人物也没出过,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冯璋看中的小院在胡同最里面,两扇黑色木门,院子打扫得挺干净。
  房东是个很爽利的妇人,自称婆家姓钱,没了的死鬼当家的行二,大伙都叫自己钱二嫂子。或许因着冯璋一身军官服饰,钱二嫂子很是热情。大花蛾子一样飞出飞进,帮着布置。
  其实并无可布置处,两间西厢,里间住人,一床、一柜、一桌、二椅,外间烧饭,放着一个带斗的桌子当条案,旁边放着据说前面租客留下的小煤球炉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是帮着方晴抹灰扫地,又有冯二奶奶搭手儿,对面东厢的刘大娘也来帮忙,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不多会儿就打扫干净。
  冯璋和冯二爷在院子树下喝茶,冯二爷“教导”侄子自己多年来的与官府中人交往之道,冯璋耐着性子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冯二爷说得兴高采烈,冯璋听得满耳滴油。
  一看女人们打扫完了,冯二爷颇有点扫兴,冯璋却松一口气。俩人都站起来,冯璋想,把二大爷二大娘再送走,再给方晴留点钱,住上半年,找个借口,把方晴送回去,这事也就完了。心下放松不少。却又听着二大娘说让去买铺盖还有日用家什。
  冯璋少不得耐着性子陪着去,心说今天一天都得报销在这儿了,本来还想回去陪陪阿玉,这位大小姐对自己这阵子太忙没空陪她很是不满呢。想到阿玉,又抬眼看看方晴,脸颊上蹭了一块煤灰,头发也毛了,越发显得土里土气。
  冯璋心下叹口气,一个就譬如上海公馆插瓶的玉兰,一个就是北方乡下的榆树,偏偏这粗陋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真是老天作弄。
  冯璋心里不喜,却还耐得住性子,听了房东钱二嫂子的指引,去了最近的集市店铺买了铺盖和一些日用的东西。
  冯二奶奶自从来了这天津卫,男女大妨就放下不少,这会儿指挥着买这买那,又讨价还价,就似从小活在这市井之中一般,弄的冯二爷惊叹,“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即便冯璋、方晴各有心事,看冯二爷的样子,也都笑了。
  帮着方晴把家布置好,已过正午。冯璋干脆带冯二爷夫妇和方晴去外面吃饭。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媳妇,二大爷二大娘这样大热天把方晴送过来,于情于理都该感谢一下。这顿饭也算替二老践行。
  跑堂的见冯璋是穿官衣儿的,很是客气。冯璋让跑堂的报了招牌菜,很点了几个大荤的——冯璋知道家里吃饭油水少,常年吃不了几口肉。又点了烧酒——二大爷就爱这口儿。
  冯二爷吃饭是衙门师爷做派,呷口酒,吃口菜,眯着眼嚼一会儿,品味品味,再继续呷酒吃菜,缓慢悠闲得紧。
  冯二奶奶也有样学样,但奈何不喝酒,实在和不上二爷的节奏,只能放下筷子干等,夹菜时又缩手缩脚,全无刚才集市讨价还价时的风采。
  冯璋看见这老两口的做派想笑到底没笑,想起小时家里的教导和第一次跟母亲去吃酒席的经历,不由得心里柔软下来。
  转眼看方晴,吃相很文雅,不疾不徐,从容大方,老师家的家教还是很过关的。又记得给二老夹菜添饭盛汤,动作自然熟练,估计在家就是这样伺候长辈们的。
  冯璋的心更柔软两分,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这几年在冯家为自己尽孝,以后总要把她安排妥当。可如何安排?冯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方晴也是一边吃饭一边想心事,直觉告诉方晴,冯璋不对劲儿,可也没有办法,正琢磨着,抬眼恰看到冯璋皱着的眉头……方晴觉得嘴里这米饭还不如白蜡有味道呢。
  吃过饭因为离着风云里近,冯璋先把方晴送回住处。
  因席间议定明日一早送二老去车站返回沧县,方晴此时便告罪,这里离着旅店远,恐怕不能去送二大爷二大娘。冯二爷挥挥手表示没关系,二奶奶又交代了两句小心门户之类的话,方晴一一恭顺地领了。
  看着冯二爷夫妇坐上冯璋的车绝尘而去,方晴竟生出几分不舍和惶恐,他们的离开仿佛标示着与那段清苦而安稳的日子彻底说了再见。不知为何,方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却说冯璋第二日送走了冯二爷夫妇,又专门弯过来,给方晴留了十块钱,又说房租已经交了半年,这十块钱是零用。
  见方晴只笑着点点头,冯璋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军务忙,营里又有规定,不能外宿……你自己在家小心点。”
  方晴点点头,说声“好”,二人便沉默了。
  冯璋觉得尴尬,印象中的方晴是个口齿伶俐的,难道发现了什么?但看她又无异色……既想不透就不想,冯璋哪有心情在这跟方晴逗闷子猜心思,便起身拽拽衣服,“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方晴送出胡同,看冯璋再次绝尘而去。
 
 
第18章 悠闲风云里
  人生就像被抽赶的陀螺,鞭子挥到哪便去哪,半点儿不由己。方晴一边感慨着,一边收拾家里。至于冯璋是不是有新欢这个问题,方晴下意识地不愿多想,就像一个胆小的赌徒,不敢揭盖,怕揭开发现是个瘪十。
  “赌徒”方晴女士便在这没有出过风云人物的风云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成为这风云里老住户口中的传奇。
  方晴先给家里父母写封信,还不知道二老怎么惦记呢。
  信里当然是只说好,不说歹,满口说的都是这天津卫的繁华,又说住处,干净安全,邻居和睦,生活也是简单清闲,说的这新生活简直无一不好。
  至于冯璋——方晴也很策略地表示了“好”,说带着出去吃饭,买了很多的东西。如此……父母应该安心了吧?
  其实方晴信里也不都是虚言,比如生活清闲。与在冯家当小媳妇的日子比,这风云里的日子简直清闲得过分了都。
  没有公婆长辈妯娌,没有那么多家务,不用熬猪食,不用喂鸡喂鸭——房东太太倒是有两只大白鹅,白日圈在院子角上,晚上放出来——当狗用,据说比一般的土狗还凶两分,当然这鹅不用方晴喂。
  方晴每天除了打扫打扫给自己做三餐饭,偶尔随着钱二嫂子或刘大娘出门买菜,便是在屋里呆着。
  按说方晴来天津卫该去拜访大姨,但一来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还是小事,别把自己走丢了;二来按说冯璋作为外甥女婿也应该同去的……“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方晴暗自说。
  既不出门,消遣便只剩了看书画画儿两项——好在有先见之明,带了几册书和一些纸笔画具。
  但书都是读熟的,画儿也不能从早画到晚成天价画,夏天白日长,方晴一下子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
  在冯家的时候,每天忙里忙外,又屋窄人多,叽叽喳喳,大人说孩子闹,白天想找点工夫画画儿看书很是不易,晚上点灯熬油的,若是做针线还罢,看书画画儿就怕人说。
  饶是注意着,大伯家二嫂子还撇着嘴说,“谁让人家是识字儿的呢,不像我们是睁眼瞎——”
  还是大嫂子人厚道,笑着说,“你那嘴是不是受了风?回头弄点鳝鱼血抹抹。”
  人便是这样,总要有人替你出头才显得矜贵,自己顶回去,再伶牙俐齿,都显得寒酸。方晴这样“矜贵”的机会不多,一样的妯娌姑嫂,总不好太偏帮谁。
  方晴自己虽也算得口齿伶俐,却顶不会吵架,一生气就蒙头,刚嫁过去那阵子很受了几句话的闲气,但日子长了,脸皮厚了,棱角磨得圆乎乎的,竟然跟这一大家子处得融洽甚至亲香起来——方晴叹口气,冯家说到底都不是坏人。
  了不得,再这样下去,连三岁打破个碗的事都得寻思一遍,方晴深感自己得找点儿事做。
  又兼盘算银钱,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了两个匣子,一个里面放着绞丝银镯子一副、镶红玛瑙金镯子一副、素面金戒指两个、金镶红宝耳坠子一副、石榴花头小金钗一对、银鎏金嵌宝项圈一个——有新打的,但多半是祖母和母亲的陪嫁;另一个里面是100块大洋。
  这匣子方晴当然都随身带过来了,其中头面多是祖传之物,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其实单100块大洋也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
  这天津卫不比乡下,东西都贵得离谱,米面菜样样要钱,饶是方晴单身一人吃喝,每个月也要三四块,一年就是三四十,还有房租呢,更别说冬天点炭炉子买厚被褥……至于冯璋能给多少家用,方晴不知道,也不敢完全指望他。
  难道真去卖画儿?方晴想起琉璃厂被礼送出去的卖画人,对自己这两下子不自信起来,还是找点别的活儿干吧。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呢?
  没辙又无聊的方晴便跟钱二嫂和刘大娘一起纺线、打褙子。
  方晴这纺线的技术还是在冯家时练的。树荫下,蝉鸣里,一长一短的抻着,很快小半天就过去了——方晴喜欢这种单调、轻松、不用脑子的活计。
  但方晴还是更喜欢打褙子。
  褙子是用来做鞋底的,一层布铺在板子上,抹上糨子,零碎破布再拼一层,再抹糨子,再拼一层,如是三四层,晾干,即为一张。和纺的线一样,这褙子也是有专人上门收,都赚不仨瓜俩枣的钱,妇女们闲着也是闲着,换两斤棒子面也好。
  打褙子的时候,方晴兴趣上来就按颜色贴,柳绿配鹅黄,松花配桃红之类,偶尔还能拼出个图案,方晴觉得跟某些西洋画类似——在琉璃厂淘的那本《西洋画概览》上有这么一类,呼之曰抽象画。方晴觉得自己的褙子打得抽象得紧,艺术得紧。
  每贴出自己觉得好的,还摇头晃脑傻不愣登地欣赏半天,在臭烘烘的糨子和破布头中找到了无穷乐趣。这一乐趣直持续到一个月后被冯璋撞见。
  院子树荫下,方晴穿着藏蓝布大围裙,围裙上粘了不少糨子嘎巴,正跟那儿贴破布呢,旁边坐着同样穿糨子嘎巴围裙的刘大娘。瞧见冯璋盯着自己的围裙看,方晴看看自己的围裙,再打量一下军装笔挺的冯璋,也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冯璋笑着跟刘大娘打了招呼,便跟方晴回了屋。方晴解了围裙,洗过手,拿搪瓷缸子给冯璋倒了些茶,笑着说:“白菊冰糖水,夏天喝败火。”
  方晴与冯璋“婚后”并不曾相处,对怎么称呼冯璋很是犯难。
  再似婚前称呼冯家哥哥,肯定不合适;叫璋哥哥?未免太过爱娇;叫表字?倒是一个选择,听闻新女性们有这么叫的,也有直呼名字的,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新女性,方晴没辙,只好含混着混过。
  冯璋端起茶缸子喝口水,甜丝丝的,缓了些火气。
  “怎么的想起弄那个来?你不用操心家用……”
  显见的冯璋不愿自己干打褙子这活儿,方晴便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看邻居们弄,我帮把手。打发工夫罢了。”
  说完方晴才察觉末一句似埋怨冯璋不回来,“怨望”了。想说句什么描补描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得红了脸。
  听了方晴的话,又看方晴的神色,冯璋不由得心中一动。
  前两天方晴乍来,冯璋心里不耐烦,看风尘仆仆的方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两天冯璋算是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心里平复了,对方晴便“客观”起来。
  比之当初订婚时,方晴明显长大了,脸面已经长开,白净的面皮布满红晕,柳眉下一双凤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似蝴蝶翅膀,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让整张平凡的面孔都熠熠生辉起来。
  冯璋的语气便更加柔和起来,“你闲了看看书画两笔画儿也好,总不会短了你的吃用。钱还够吗?再给你些。”冯璋说着掏出皮夹子。
  “很够用呢,”方晴连忙推辞,“你用钱的地方多,我这就是吃饭花点钱……”
  冯璋到底又给方晴留下些钱,“我军中忙,不能常来看你,你女人家没脚蟹似的,手底下得有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冯璋又被派往济南公干,先跟亲密·爱人严小姐去辞行,少不得情意缠绵温存缱绻。严小姐闹着要随行,冯璋虽也不愿跟严小姐分开,却到底知道此中厉害,岂敢带着家眷?好说歹说打消了严小姐的念头。
  辞完严小姐,又想起方晴来。方晴自己是不能不管的,方晴不是见多识广的时代女性,把她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多月没去顾问已是不该,这趟差事不知道几时回来,说什么也该去看看。
  听得这么说,方晴便说,“公事上我也说不上什么,你自己多加小心。好在现在北方还算太平,济南也不远……”
  冯璋点点头。
  方晴把针线簸箩放在腿上有一针没一针的缝袜子,冯璋一口一口慢慢喝那一茶缸子白菊茶水,二人静默着,外面的知了长长短短地叫着,竟显出几分温馨来。让方晴想起在娘家的时候,每日晚饭后,围着炕桌,爹看书,娘做针线,自己和弟弟写字看书,灯火跳动着……也是这样的宁静祥和。
  打褙子一段参见叶广芩老师的《梦也何曾到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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