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刘大爷讲古
冯璋走后,方晴很听话地没有继续打褙子——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嘛!方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三从四德的贤良女。
三从四德的方晴却很不注意男女大妨地和“外男”邻居刘大爷熟络起来。但方晴觉得刘大爷真不算什么“外”男——一个院子住着呢都,想外都外不了。
刘大爷六十多岁,在还是“刘大哥”的时候进过场,惜乎没得什么功名。
前清末年那回严重的涝灾,黄河开了口子,刘大爷老家首当其冲,大灾后有大疫,老母孩子没被大水淹死,却都死于病疫,单剩下刘大爷夫妇逃到这天津卫,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刘大哥变成了刘大爷。
刘大爷在南市摆摊算卦兼说书,还替人代写书信,勉强混口饭吃,算是半个“跑江湖的”。
刘大爷两口子孩子死得早,对方晴很有点移情作用,用刘大娘话说“这个妮儿让俺想起俺妮儿来”,其实刘大爷的小女儿也比方晴大不少呢。
房东钱二嫂家也有个女儿,也有十岁了,却生的男孩脾气,成天价爬房上树招猫递狗,比街上最淘的小子还淘三分,让钱二嫂子打折了多少根鸡毛掸子。倒是她弟弟文文静静的,偏又太文静,除了上学,就是憋在屋里,说话也不爽快,就像钱二嫂说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每当说起这两个孩子,钱二嫂就一肚子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呦,闺女不像闺女,儿子不像儿子。”
对这俩孩子,刘大爷夫妇移情不起来——自家的小儿和妮儿可乖巧多了。对比起来,方晴自然招人喜欢得多。
方晴喜欢听刘大爷讲古。刘大爷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且都套着“真事儿”的外衣,听得方晴一惊一乍,方晴觉得比《聊斋》《阅微草堂笔记》还要奇诡些。
从这能看出刘大爷与方守仁的区别来。方守仁也讲古,却只讲历史故事或自身经历,从不涉及神怪——在这点上是十足的圣人门徒,“不语怪力乱神”。
今天刘大爷讲的是鬼市的故事。
所谓鬼市,并不是“鬼”的市场,而是半夜凌晨赶的旧货集市。
一般下半夜开市,黎明即散。鬼市上有卖衣裳首饰的,有卖古董玉器的,也有古籍字画,也有家具乃至锅碗瓢盆日用百货,但不管是什么,都是旧货。
这些东西或者是败家的人不好意思白天摆摊来卖,或者来路不明,总之各种不能言说。
有的摊儿上点一盏小灯,有的就在黑灯影儿里,卖的人鬼鬼祟祟,买的人偷偷摸摸,双方或小声交谈,或在袖子里“手谈”,不明就里的乍一见真得以为是“鬼市”呢。
说有一对老张夫妇,在鬼市头儿上卖馄饨的,一卖很多年,生意很不错,他们遇到的奇怪事多了去了。一遇到,他们就去南市找刘大爷,帮着解一解破一破,刘大爷不懂驱鬼,每次都用黄表纸写段《金刚经》给他们,居然也就平平安安过来了。
就说最近一次吧,老张头儿又来找刘大爷,刘大爷问这回又怎么了?
老张头说:“你揍(就)别提了,大哥。恁么回事呢?我跟我们那败家娘们儿今儿个一出摊,我揍眼皮子老跳,觉着要坏事,想着提前收摊,那个倒霉娘们儿非得再卖会儿,结果出事了。”
刘大爷忙问怎么了。
老张头儿一脸晦气地说,“有个戴皮帽子的上来就说来两碗馄饨。您想啊,这个时候戴皮帽子,这不有病吗?那皮帽子还沿儿大,遮着大半个脸看不清楚。我就多了个心眼,他给钱的时候我说‘这位爷,我们这儿只收铜板儿,不收钞票。’那人嘿嘿一乐,你别提多渗得慌了。他把钱扔到我提前备好的水盆儿里,结果没响儿——我就知道,坏了,遇见了。”
刘大爷说书习惯了,到了当儿,便歇口气,好吊人胃口。
“怎么没响儿呢?”顺着刘大爷的话头儿,方晴当捧哏的。
“纸钱才不响呢。老张头低头一看,那铜钱儿在水上漂着呢。再抬头,哪还有人?”
“您又给写一段金刚经?”
“对啊,金刚经,回去压在枕头底下。”
方晴熟不拘礼,笑话刘大爷,“刘大爷,您不能老这一套啊,怎么不得写个符咒什么的。”
刘大爷笑道,“法儿不在多,管用就行。其实这金刚经就是个安慰。他们两口子老实巴交,没干过什么损德行的事,碰不见什么猛厉的东西。即便没有金刚经,他们也没事。”
“也对,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就是这么个理儿。”
“您真该把这些志怪故事写出来,没准儿又是一部《聊斋志异》呢。或者写本《街头骗术大全》,教大家怎么防骗。”方晴笑道。
刘大爷除了讲鬼怪故事,还讲无赖们的街头骗术。比如捡个乞丐回去当老太爷供奉,然后带着“老太爷”去珠宝店买东西,带钱不够,把“老太爷”押那儿,然后一伙儿骗子神龙摆尾永不回。
“那骗子们不得来把我锅砸漏了?”刘大爷笑着说,“早没那么多想头儿了,跟你大娘混口饭吃,就行了。”刘大爷忽而神色寂寥下来,叹口气。
方晴深悔自己出言造次,惹得刘大爷伤感,连忙打岔,“大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南市逛逛,我还没去过呢。”
刘大爷正色说:“你女孩儿家去那儿干吗?龙神混杂之地,还是不要去的好。”
方晴连忙做恭顺状,表示不去不去。此时的方晴还不知道自己也有去南市讨生活的一天。
这个骗子的故事忘了原出处是哪,可能是小时候看的故事书上的。
第20章 情敌终见面
冯璋果真过了两个月才回来,来风云里打了个晃,又留下些钱,坐了一会儿,想说什么的样子,到底没说,走了。
第二天方晴迎来了两位奇怪的客人。
方晴正在屋里做棉袜子。天一天比一天冷,给对门儿刘大爷刘大娘做两双棉袜子,刘大娘上年纪了,眼花做不好细致针线了。突听得有人敲门问“冯先生的亲眷是不是住这儿?”
方晴开门一看,一位年轻女客,裹着黑色呢子大衣,猩红的大披肩半遮着头脸,后面一个想来是老妈子,也捂得严严实实。
方晴心里打个突,说了“是”,招呼客人进屋坐下,又倒上茶来。
女客进门解下披肩,脱下大衣,即便方晴再疑惑她的身份也不由得暗自喝彩,真是个美人儿!
这位小姐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小脸儿雪白,眉目也很是精致,一身西式裙袄显得腰是腰臀是臀。
二人分宾主坐下,老妈子只在小姐后面站着。
方晴正要发问,那位小姐却先开了口,“我在阿璋的行李里看到在这儿赁房子的文书,冒昧拜访,还请见谅。”口音煞是软糯甜美,但言辞让方晴的心凉了半截儿,“阿璋”“行李”?
“敢问您是……”方晴犹存幻想地问。
“敝姓严,是阿璋的未婚妻。不知姐姐是阿璋的什么亲眷?”
方晴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似有什么倒塌了,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在眼睛里打转,忙扭头看窗外,稍待片刻,才逼退眼泪,“我是他的妻子。”
严小姐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是他说你是他的师妹。”
“师妹也是,妻子也是。”方晴微抿着嘴,此时理智渐渐回笼,听得这话不由心里冷笑,这位严小姐是有备而来——先问过冯璋,又来查证的,只是查证的结果恐怕非你所愿见的。
“你们已经成婚了?”
方晴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严小姐这‘未婚妻’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自由恋爱,阿璋说过非我不娶。”严小姐温柔一笑。
“原来是私定终身。”方晴在心里刻薄地说,面上却只沉默地点点头。
“你爱阿璋吗?”
方晴被这么直白的话惊了一跳,一抬眼,恰迎上严小姐热切的目光。
“阿璋爱我,我知道,现在的问题是,你爱不爱阿璋,如果你不爱他,把他让给我好不好?何必做旧式包办婚姻里没有爱情的木偶呢?”
方晴想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是包办婚姻呢,你怎么就确定包办婚姻里就没有爱情呢?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老派人方晴,还不能做到跟陌生人谈论爱情这个话题。事实上,跟熟人也不能,哪怕是“丈夫”冯璋。
方晴吸口气,“严小姐,我们在这儿说什么都没用,您回去和冯璋谈,我当然也要和他谈。”然后端起了茶杯,结果发现不行,手抖,又放下。老祖宗们发明的端茶送客之礼没法用了,方晴只好半垂着眼沉默着。
严小姐是个识相的,在老妈子的伺候下穿上大衣,裹上披肩,轻声对方晴说“打扰了”,便走了出去。
方晴站起身来,并没有说什么。
门外马车上,“小姐,那乡下女人,侬别看伊土里土气,阀简单的呀。”老妈子一边掖马车帘子一边说。
严小姐想起刚才那个女人乡气的大棉袄和沉着的神色,点点头。
严小姐才走,正屋里钱二嫂子和对门刘大娘就先后来了。
方晴刚才对着严小姐时提的一口气这时散了,肩也塌了,眼圈也红了,刘大娘她们问,也就不遮掩了,慢慢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咳,你太老实,你是明媒正娶的,她顶多算个外室,还找上门来,反了天了……”钱二嫂子伸张正义。
“现在都流行自由婚姻呢,二嫂子,我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报纸上都批呢。”
“那也得有人伦有天理,讲究个先来后到,讲究个明媒正娶!”钱二嫂子很是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单看口气,活像街上演讲的“革命党”。
“要我说,最要紧的还是你们当家的。”刘大娘一语中的。
方晴叹口气。
“那样俊俏的个小伙子,又有身份,有个这种事也正常。你不知道,我那死鬼活着时候多挣两吊钱还去喝花酒呢,男人啊……”钱二嫂子也叹口气。
“要我说,这种事你得忍,男人但凡顾念点前情脸面,就不会提休妻的话。休前妻毁青苗啊。他家里也必不同意的。你忍着,过两年有个孩子,男人慢慢也就回来了。”刘大娘是“保守党”。
“你也得想法儿抓住男人的心啊。”钱二嫂子比个“抓”的姿势。
“怎么抓呢?”方晴苦笑。
“你先去烫个头发,做两件时髦衣服。今儿个来的那个女人,我虽没看见脸面,可你看那衣裳鞋子,多摩登。那大衣是洋呢子的,贵着呢。”钱二嫂到底是城里人,见多识广,“你当家的给你的钱,别舍不得花,你再舍不得,就让别人都花了。”
钱二嫂不知道多年以后会出现一句女人间流行的箴言,与自己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定要保重自己,打扮自己,免得让别的女人住你的房,花你的钱,睡你的男人,打你的娃。”
哪怕此时,方晴也觉得钱二嫂的话字字珠玑,智慧的火花刺啦刺啦地冒。但方晴却没有心力去执行,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扯破了,再难修复。
事实上,也不容得方晴做什么,第二天冯璋就来了。
第21章 离婚的谈判
外面飘着雪花,刚吃罢早饭,一宿未睡的方晴正站在炕沿边儿上就着小炕桌练字。从这点上就能看出方守仁“才女”教育的成功来——才气或许不够,情怀是足足的。其实方晴本来想写个《飞雪吟》什么的,可惜琢磨半天没能妙手偶得,于是便只能垂头耷拉脑地写些别人的诗。
冯璋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把大衣脱下来。方晴留心看了一下,与昨天那位严小姐的大衣竟如出一辙,不过是男女款式稍有差别,本已灰了的心干脆碎成末末儿。
方晴强打精神给他泡了一缸子姜糖茶,“驱驱寒吧。”
冯璋看方晴的字,写的是白居易的几首旧诗。冯璋虽不懂画儿,字却是认真练过的,自是能看出方晴的字颇有功力,颜体的底子,清秀端庄中不乏筋骨。
字虽有可观处,内容却让冯璋尴尬,“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做京官。”莫不是方晴埋怨自己只占了妻子的“虚名”?
“我在唐代诗人里最喜欢白乐天。”方晴突出此语,倒是让冯璋一怔。
“哦?怎么的呢?”冯璋不动声色地笑问。
“安稳闲适啊,我这样的平凡人,毕生追求不过如此,”方晴停顿片刻,正色道,“然而若有什么事情,也不是禁不住。冯家哥哥,你其实大可跟我明讲的。”方晴用回旧称。
方晴的眼睛有点红肿,眼珠子却越发清亮,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冯璋。
冯璋看她一眼,别开脸去。本来觉得理直气壮的事,却突然心虚起来,嗫嚅半晌,方说,“总是我不好。昨天她来找你我不知道的……”
话头既然打开,冯璋便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不只严秀玉,包括之前与孙书铮的纠葛,还有这几年的遭遇,就连想和方晴退婚却迟疑着,偏没收到家里的信这事,犹豫了一下,也都说了。
方晴面无表情地听着。冯璋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许多的不得已和造化弄人。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让外面的凉气浸透了。
方晴给冯璋续了两回水,这漫长的讲述才完。
“晴妹妹,我们只有兄妹之义,并无男女之情,虽说在乡下举行了婚礼,但并不是我拜的堂,再则我们连贴印花的婚书都没有,现在的政府是不承认的。我们——我们就全当那是个误会罢,好不好?”
一段婚姻,一句“误会”说没就没了?
方晴眼里含着泪看着冯璋。昨晚睡不着瞎想,琢磨是不是要与富家女共侍一夫什么的,看来竟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