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欠揍的话,郑衍特别想拿手罩在方晴头顶上使劲按一下,抬了抬手,到底没敢造次,只好负起手走开,“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熊!”
方晴嘻嘻地笑了。
有郑衍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进站买票帮抬行李,方晴省事不少。
郑衍已经走出一段去了,方晴想起什么,大声喊,“二等票,二等就行。”
郑衍用眼神回复方晴两个字:“啰嗦。”
买回来的还是头等票,方晴认命地拿出钱夹子还给郑衍票钱。
郑衍似笑非笑地看方晴一眼。
方晴讪讪地又把钱夹子揣了回去。
郑衍板起脸,拿起行李往候车室走。
方晴翻个白眼,这是生气了?这厮有时候爱财,有时候败家,谁摸得准脉啊?前次打赌输给他一块钱,你看他美的。
其实郑衍生不生气的,方晴也不大在意。他心大着呢,过不多会儿自己就好了。
目送方晴乘的火车开走,郑衍突然觉得寂寞起来。
方家早已经一片年味儿。春联挂了起来,扫除早就做完了,馒头、肉包子也蒸了一小缸,吴氏刚炖了肉,正要炖鸡。看见方晴,扔下铲子,先来看闺女。
方晴咧着嘴笑,“还是我有口福。”
吴氏笑话闺女,“还是那么馋。”却用筷子夹起一大块五花三层的,方晴赶忙张大嘴接住,“嗯,好吃!”
方守仁和方旭正在屋里下棋,方晴回来了,这棋也不下了,一家子坐下说话。
说一阵话,方晴又把行李打开,分礼物,没什么新意,方守仁和吴氏都是衣服鞋帽,方旭除了衣服,还加了新式笔记本什么的,又有些糕饼蜜饯单收拾出一些来,送去刘家和另外几家邻居亲朋。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尘土;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炖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陆镇的年大致就是按童谣里唱的这样。
方晴回来得晚,已经是年根儿底下,吴氏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方晴可帮的忙有限。
即便有需要帮手的,吴氏也不让方晴动手,只把方晴摁在炕头上,让她吃各种零嘴儿,还时不常跑进来看看,问一句,“下半晌给你熬糖做糖葫芦吧?山楂都是我一个一个挑好的!”或者拿个芝麻糖进来,“你三婶子做的比旧年好,你尝尝……”弄得方旭越发嘀咕自己是从运河里捡的。
母亲这样,方晴便只好窝在屋里跟父亲、兄弟聊天儿。能聊什么,不外就是问问家里的事,说说外面的事。
方晴照旧地报喜不报忧,笑嘻嘻地说起最近的见闻还有报馆里遇到的趣事。
方守仁少不得夫子心发作,来一番感慨,说几句庭训——方晴被外面的世界修理了一番,耐性比先前好多了,以往听庭训多只是面儿上恭敬,如今倒肯细细想想父亲说的道理了。
方晴又问起方旭在学校的事——方旭今年考进了河北省立第二中学。当时入学考试勉强够格儿,好在方旭认真,年前这次考试倒还不错,国文考得最好,算学、科学课成绩也提升了,只是外国语还不大行。
方晴又问在学校的吃食、住宿、与同学的关系。
方旭是大孩子了,不大愿意事无巨细地跟家里汇报,但姐姐问,少不得捡着大面儿上的事说一说——年前跟刘睿英打了一架的事自然是不会提的。
对方旭这副说辞,方晴也不深究,难道自己就什么都跟父母说了吗?比如每个周末混在郑衍家这种事……方晴觉得自己姐弟都是靠谱的,不离了大褶就行啊。
这个年,方晴过得舒服无比。好些东西只有失而复得才能明白其珍贵之处。
过去,方晴对这“年前忙着做饭做菜,年后成天吃剩饭剩菜”的过年方式很不以为然,如今却觉得,蛮好的——就像周先生说的,豫芳源糖醋鱼里有他年轻的味道,那么方家年菜里则弥漫着家的温情和方晴对旧时光的眷恋。
唯其快乐,才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方晴便又要回津。
吴氏少不得泪眼执手凝噎,一个女孩子家,在外独自漂泊,怎能让人放心?偏方晴倔强,又野了心,已是关不住了,去年也相看了几户人家,却都不合适……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第43章 再见韩先生
方晴带着每逢佳节长的二斤肉回了天津。
上班第一天见到了顶小安角儿的江小姐。
江小姐名佑芳,长的一副温婉灵秀的好相貌,是世家出身的小姐。
江家世居津门,一代一代枝枝叉叉很多,江小姐家属于长得不大好的一个小叉。江小姐的父亲有些迂气,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样儿都不大行,人却是个好人。江太太为人做事圆融,与本家得势的嫡系处得关系很好。
便是凭着这个关系,江小姐陪“太女”读书,一同托关系进了明德女中。名德是美国人开的,难进得很。能在里面读书的,要么自己学问好,要么爹娘本事大。
毕业以后,“太女”去了美国留学,江太太让江小姐在家待嫁——有样貌、有明德的牌子和这个姓氏,说门好亲事想来并不是难事。
江小姐却非要出来工作,举事实讲道理地说服母亲,托了熟人进了报馆。
江小姐见人三分笑,称方晴“方姐姐”,说能与“方霁天”同事真是荣幸,又说起“北地画坛五姝”的称号。
方晴赶忙摆手,笑道,“这名称简直太打脸。”
方晴是老人儿了,便跟她讲些报馆的规矩人事。江小姐都含笑听着,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姑娘。
转眼便是元宵节。一个人过节,方晴很是意兴阑珊,计划在回家路上买包生汤圆煮了吃了算数。报馆一早就下了通知,除了值班编辑,其他人今天都可以早下班——周先生真是个周到人。
午后,为郑衍来报馆送稿子的小听差带来便条,“故人归来,望携酒一聚。”
“故人归来”?约莫是韩先生回国了。这些天听郑衍念叨了好几回。
小听差问,“方小姐要回信吗?”
方晴有些犹豫,虽与郑衍混得熟了,也多次去过他家,却从未待到很晚,自己一个年轻女人,这样大辣辣地去与两个单身男子吃晚饭,上赶着为一个不大熟的男人接风,这实在有点……是吧?若是周末吃个中午饭倒是可以的。
见方晴踌躇,小听差笑道,“先生请您一定要去,说很馋上次您买的绍兴老酒呢。”这个小听差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圆眼睛,长得一团孩儿气,说话很机灵,跟了郑衍不短时间了。
真是……方晴不知该气该笑,郑衍这好热闹、爱支使人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也罢,那就去吧,不然又要被这厮骂狷介小气,“好,你回去跟先生说,我一定到。”
小听差走了,江小姐凑过来小声笑道,“方姐姐,郑先生长什么样儿?写出那样的人,该不会是个脑满肠肥的吧?一定不是。”
方晴呵呵地笑,这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子呢,“长得还行,挺风流倜傥的。”
“真的?”
方晴又笑了。
与这样的小姑娘相处不是不高兴,然而却缺些心灵相通的感觉,方晴又想念起小安来。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阴阴的,还刮起了小北风。方晴在给小安的信里说,“你把这里的阳光都带走了”——这绝非虚言,自从小安走了,天津就没怎么晴过天,据说过年那几天都没开脸,就像传说中的后娘面孔。
给小安的信想起来就写两段,已经攒了好几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她的消息,然后把信发出去。
方晴叹口气,裹紧大衣,出了报馆,往东略绕一绕,走进一个无名小巷,在巷子深处“沈家老酒”买了一瓮郑衍盛赞的花雕。走到郑衍家不远处,想了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便又绕个小弯儿,去也得郑衍赞过的“宝和居”买些扎肉、油豆腐、青鱼干、炸丸子之类下酒小菜。
店家看方晴手里搬着酒坛子,遂笑道:“扎肉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得,丸子也要再过一遍热油才好吃。若是不远就让伙计给您送过去,您这恐怕不好拿……”
哈,如此更好,方晴正手酸呢,连忙告诉店家地址。
咚咚地敲门,郑衍开门先看酒瓮,忙接过来,“对,对,就是这个。”
方晴的视线越过郑衍肩膀。
“方小姐,好久不见。”
上次见韩先生,他还有些衣带当风的倜傥少年气;这次再见,已经秀竹变青松,纯乎是个大男人了。方晴的心加跳了两拍,笑着与韩先生打了招呼。
进屋坐下,韩益客气地问方晴是喝红茶还是龙井。
在郑衍家,方晴何曾被这样招待过?忙笑道,“韩先生,不要客气。”
韩益微笑道,“红茶暖胃,莫如就喝些红茶吧?”
方晴点头道谢。
“这家卖老酒的店,我上次按照你说的地址去找,怎么没找到?”郑衍启开封口深吸一口气,先过过鼻子瘾。
“天津街巷就像八卦图,那小巷子又没个名字,找不到也正常。”方晴笑道。
“这样的老酒,要是有扎肉、青鱼干就好了。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郑衍摇头叹气。
原文中苏学士叹完就去“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方晴知道郑衍一向是个有口无心的,却依旧笑着反驳说,“哪里来的月白风清,说月黑风高还差不多。”
对方晴这种一句话苏学士变李逵的焚琴煮鹤风,郑衍早已经习惯了,只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
韩益笑着端给方晴一杯红茶,三个人坐下聊天。
方晴与韩益寒暄,不过聊些几时到津,水路走了多长时间,路上是否顺利之类,又顺着说些留学的事和海外见闻。
听说韩益是船舶工程博士,方晴肃然起敬。对理工科学,方晴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唯其不懂,所以觉得高深,又受近些年“德先生赛先生”思潮影响,方晴深深地觉得,韩先生这样的才是社会的脊梁。
郑衍放浪形骸无赖子一个,方晴与他相处,倒是自然得很。这时候来一位颇具绅士风度的学者,方晴只好收敛些,勉为其难做淑女状。
郑衍看方晴不似平时“妙语连珠”,略想便知道缘由,不由“嗤”地笑了。
方晴、韩益都看他,郑衍握拳在口旁轻咳一声,“我只是想起了一点好笑的事。”
阴阳怪气,方晴决定不理他。韩益警告地看郑衍一眼。
三个人又聊起《王大壮进城》。
“从你寄给我那十几期来看,讽刺虽然机智,”韩益看向郑衍,“却带着点看人笑话的冷哨,缺了些感同身受的悲悯。而悲悯,却是一部一流的现实主义作品不可或缺的。”
郑衍一挑眉,看看韩益,又看方晴一眼,笑道,“又是悲悯,嗯?”
郑衍走进书房,拿出一摞《新画报》扔给韩益,“看看这些是不是有你说的悲悯。”又翻出另一本杂志里的一页递给他,表情有点促狭,“再看看这个,你们还真英雄所见略同。”
坐得不远,自然能看出那是自己独立做的那几期画稿,另一本上的是刘先生的评论,上面引用了欧阳太太“辣椒油、蒜蓉酱”的比喻。
方晴的脸霎时红了起来。
韩益认真地翻了一遍,“很好,”认真地对方晴说,“这几期不像阿衍的讽刺故事那样辛辣,但——”韩益觉得,方晴的讽刺带着些设身处地的体贴和女孩子的俏皮,但这样说未免太过孟浪了,于是略沉吟,笑道,“但是更多些暖色,你们这样参差着写,故事有起有伏,有冷有暖,倒真有些‘现实主义巨著’的样子了。”
郑衍歪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对方晴说,“你看,我说这是开一代先河的现实主义巨著吧?”
方晴的脸越发烫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腼腆地笑。
好在这时有人敲门。替方晴解围的是两个伙计,一个送郑衍订的涮锅子,一个送方晴买的小菜,两人在门口碰见的。
看见卤菜,郑衍吹个口哨,你别说,方晴偶尔也挺有眼力劲儿的。
方晴帮着伙计摆盘子,放火锅,点炭,霎时一片烟火气氛。
卤菜店的伙计收拾了提盒,火锅店的伙计问准了什么时候来收家伙,两人正要走,被方晴叫住,每人给了点钱做小费,“怪冷的,多谢你们送过来。”
两个小伙计喜笑颜开地道了谢,相伴着出了门。
火锅实在适合这个季节吃,不大会儿的工夫,方晴后背就出了一层薄汗。郑衍、韩益都宽了外面的厚衣服,只穿毛衣。
方晴眼前的酒碗里差不多一点也不见少,郑衍、韩益都已经干掉三碗了。
郑衍拿起酒瓮给韩益倒酒,韩益却用手盖住碗口,笑着摇头。
郑衍给自己满上,“你这就不喝了?记得咱们俩小时候能把一坛酒都鼓捣光的。”
“现在不行了,还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才好。”
“越发古板了,‘饮如长鲸吸百川’‘眼花落井水底眠’②才是我辈风范,”郑衍扭过脸来,“你说呢,方晴?”
方晴刚塞进嘴里一个丸子,听郑衍点名,鼓着嘴,瞪着眼,活像一只傻乎乎的青蛙。
看郑衍皱眉,方晴赶紧把丸子嚼吧嚼吧咽下去,“不,不是吧。”
郑衍瞥一眼方晴面前几乎一点没动的酒碗,嫌弃道,“你真是够了,亏你还是画画儿的,艺术家的潇洒不羁你是一点都没有。”
被嫌弃的两人对视一眼。
方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低头吃饭。
韩益皱眉笑斥郑衍,“喝醉了就胡说,今天你的酒也够了,别喝了。”
郑衍哪里肯听,又喝了几碗,才老老实实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