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衍实力非凡,三五句话就哄得大吴氏眉开眼笑。
方晴看一眼乔先生,乔先生只是笑笑。
郑衍嘴上敷衍着大吴氏,脚下却踩了方晴一脚。
方晴眉毛一跳,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开。
郑衍嘴角翘起来。
又坐了一会子,方晴才算应付完这场相亲,然而接着又要接受大姨的盘问。
朱家的汽车上,“那个郑先生是怎么回事?”
方晴笑道,“就是一起共事而已。”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的眉眼官司!”大吴氏嗔道,“长得是真好,也会说话,只是像个公子哥儿。这样的人,你能拿得住吗?”不等方晴回答,又接着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方晴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大姨拿手指虚点方晴,“你啊……”又叹口气,“这样的公子是惹人喜欢,只是不门当户对,怕是难当亲家。便是真成了,若是以后有个什么,没人替你做主,还是你自己吃苦。男人,又是这么好看的男人……”
方晴晓得大姨与大姨父的事,前次去大姨家,又听说表姐与表姐夫闹了一场,表姐夫在外面养了外宅,便是表妹提起过的那个秘书……难怪大姨对男人们不信任。
“你馨姐姐嫁的还是门当户对的呢,还是鸡飞狗跳。再说,你又——前边有一个,虽说没——什么,但总归嫁过一次,有根底的人家怕是要挑剔的。”
方晴憨笑,“我们真没什么。”
大吴氏点点头,“你是个聪明孩子,这种事情一定要多思量,要跟你爹娘商量。”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大吴氏实在不好再说什么。方晴看着乖巧,却有个倔脾气,又沾染了时髦女性的坏毛病,主意大得很。管不了了,现在的女孩子们……大吴氏在心里摇摇头。
虽嘴上说与郑衍没什么,但郑衍最近的表现、言行实在容易让人多想。
晚间,吃罢饭,方晴坐在桌边捧着脸发呆。
郑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郑衍……许是从一开始便把他当成只可远观的美景,在心里划了线,以后相处得再好,也难生出什么绮思。然而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反驳:“韩先生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你自己不照样……”
可见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方晴搓搓脸,苦笑一下。于韩益的事,其实方晴并无多大困扰,生活中充满了求而不得,何况这种于品德于现实都不应该“求”的。岁月,会把它变成白水,或酿成友情。郑衍,却是不同的,方晴是真心把他当朋友,一个于自己有恩,不能也不应该辜负的朋友……
第二天下班,一出门便看见等在那里的郑衍,穿着一袭石青的长袍,头发都抿上去,看上去雅素清朗,跟平时的富贵气不同。
方晴笑了,走过去。
郑衍笑道,“去吃广东菜?”
方晴顺从地点点头。其实方晴不喜欢粤菜,总感觉淡的太淡,浓的又太浓,或者不该浓的浓,不该淡的淡,味道拧巴得很。虽如此,这时候却不愿违拗郑衍的意思,许是心里对不能回应他的一种愧疚和补偿。
吃饭的时候,说些对新作的设想,方晴提议这回以一个青年学生为主人公,郑衍也同意,两人又就故事走向、风格聊了聊,又随口聊几句时局,敏感的话却是谁都没说。
走出餐馆,郑衍提议去家里喝茶。方晴点点头。
郑衍靠在沙发上,看着方晴。
方晴手里拿一杯茶,走在书架前,随手拿出一本书来看,《物理学年鉴》,呵,没有一段能看懂的。
“真能看懂吗?”方晴举起手里的书,笑问。
郑衍皱眉笑道,“总是小瞧我——大学我读的是物理系。”
方晴有些惊异,果真是小瞧他了。
郑衍笑了,沉默片刻,认真地看着方晴,“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知道要说这件事,方晴提前准备了一堆说辞,但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沉默半晌,“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是因为益哥吗?”
方晴摇摇头,“这点节操,你知道,我还是有的。”
郑衍点点头,轻声叹道,“只是因为你不爱我。”
“我不能辜负你……”
郑衍垂下眼,笑得有些寂寥,“那就辜负那天那位乔先生?”
“我并不想辜负谁,若是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辜负别人总比辜负你好些,他们,又不曾对我那么好。”方晴突然悲从中来,赶紧背过身去。
郑衍心里有些疼,轻轻走过去递给方晴一块手绢,微笑道,“你看,我还没哭呢,你哭的什么?”
方晴脸上做出个笑的模样,“我只是遗憾丢失了一个多么好的丈夫人选。”
郑衍虚揽一下方晴的肩膀,拍两下,无奈地笑了,“真是个傻子,就这还铁掌无敌盖九州呢。”
方晴哭得更厉害了。
第50章 郑衍的身世
因为停了《王大壮进城》,又因为到底不好意思,方晴有一个多月没见郑衍。期间给大吴氏打了电话,到底找了个理由推脱了那桩亲事。
这阵子外面又发生了不少事,日本人扶持溥仪皇帝在东北搞“满洲国”,洛阳的国难会议,疏浚淮河……最新的事情是虹口公园爆炸案。
国人虽对虹口公园爆炸案交口称赞,但也担心日本人有什么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方晴一边吃在街上买的香煎小白菜盒子,一边看几份别的报纸上关于虹口公园爆炸案的分析。
突然听到楼梯口有人叫,“方小姐,电话!”
方晴快步走到一楼。
“是我,”郑衍的声音传来,“我家里有事,亟需处理,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去找益哥,或去剑桥道58号白公馆找白康明先生。拿笔记一下,剑桥道58号,白公馆,白康明——”
“你怎么了?家里——什么事?”郑衍的家事总是遮遮掩掩的,方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这个说起来就长了,以后再跟你细说。白康明是个大胡子美国人,有些门道,你拿着我的印章 他会帮忙的。”
方晴点点头,“我记住了。”
“那我走了。”
“你还回来吗?”方晴急问道。
“——舍不得我啊?”郑衍轻声道,不待方晴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方晴怔怔地呆了半晌,缓步走上楼,坐在椅子上,拿起吃了一半的盒子咬了一口,一时五味陈杂,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时候不大,郑衍的小听差送来一个信封。里面并无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小小的莲蓬形状的白玉印章还有钥匙。
小印章很精致,方晴翻过来看,是隶书的“郑衍”二字,从来没见他用过。钥匙方晴倒认识,郑衍家的门匙,拴着两个子弹壳,初次见时,还曾腹诽来着。
“先生说家里就全权交给方小姐了,还说在床头柜里有个东西给您。”小听差道。
方晴抿下嘴,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先生给你结算工钱没有?”
小听差笑道,“先生都是提前给的!”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这次要走很长时间吗?”
“说不准,”方晴安慰道,“也许并不会很久。”
打发走小听差,方晴想去找韩益打听郑衍是怎么回事,他们毕竟是表兄弟。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决定先去帮郑衍请假,他的还连载着呢。
没想到周先生已经知道了,“刚才韩教授打来电话说过这件事了,云生老弟是怎么了?”
“说是家里有事,具体什么事并不知道。”方晴道。
周先生“哦”一声,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方晴一眼。
方晴有些尴尬,只好低下头看地砖花纹。
但周先生到底是君子,并没再说什么,方晴便告退出来。
下班时,韩益在门口等着,旁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惹得几个同事侧目,最近方小姐行蜜运,老是有出众的男人来接。
“直接回家吗?”韩益问。
方晴点点头,坐进韩益的车子。
“阿衍的父亲,便是我的姨父,讳浩明……”韩益道。
郑浩明……方晴觉得这名字有点熟,“皖地——实权派?”方晴适时地把“军阀”换了个说法。
韩益点点头。方晴愕然,没想到郑衍是这样的身份。
“老爷子近年身体不大好,好在有长子郑泽。这位大表兄,你想来听说过。他遇刺了,生死不明。老爷子也犯了病。这个消息现在还捂着呢。军中几方势力交错,这种情况很容易引起哗变。郑家家臣赶过来让阿衍去主持大局,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了……”
“是谁刺杀的郑大公子?”
“还不知道,据说做得很专业干净。”
作为一个合格的报人,方晴对各地大小军阀和地盘,总是有点了解的。皖地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郑泽作风强硬,看他不顺眼的估计不少……方晴发散地想,吊儿郎当的郑衍竟然是“铁血公子”郑泽的兄弟,真是难以想象。
这样的皖地,这样的局面,郑衍能控制得了吗?
方晴深深地为郑衍担忧。
韩益显然也是如此。
二人沉默着,一路无语。
到方晴住处的胡同口,韩益帮方晴开车门,方晴下了车。
二人对视少顷,韩益道,“会没事的。”
方晴点点头,“再见,韩先生。”
认识这么久,方晴始终称呼韩益韩先生。
“再见。方小姐。”
韩益也一直称呼方晴方小姐。
郑衍走后不两日,《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之前撑着一口气的人们如同斗败的公鸡,又是这个结局。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不打仗总是好的。
五月下旬,蒋担任鄂豫皖“剿*总司令”,一直没得到郑衍什么消息的方晴更担心了,皖地看来会更乱了。
想起郑衍托自己看家——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方晴决定去郑宅看看。小听差还说他还有个什么东西给自己,神神秘秘的,郑衍总是这样遮七露三。
用钥匙打开郑宅的门,屋里还是老样子,桌子上半杯茶,旁边扣着一本封面是叼烟斗人物侧影的书——仿佛郑衍刚刚下楼买份报纸马上就会回来的样子。
方晴把杯里的残茶倒掉,洗干净杯子。又拿起那本书,书中讲的是一个英国侦探的故事,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很擅长通过蛛丝马迹找到罪犯。方晴不懂英文,郑衍给她讲过其中一则跟恐怖的猎犬有关的故事。
郑衍很喜欢福尔摩斯先生,并自吹自擂,自己也非常擅长查找蛛丝马迹和推理。
方晴打哈哈,“好,好,你是福尔摩斯,我是华生。”
郑衍似笑非笑,“我可不希望你当华生,虽然一样傻乎乎的……”
方晴当时就送他一个大白眼。现在想想,或许他有别的意思。
方晴微叹一口气,走进内室,拉开床头的抽屉,赫然是一个墨绿色的首饰盒子。
打开看,第一层是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第二层是相配的珍珠耳环、胸针和两支珍珠发钗——那天在义卖会上,郑衍曾指着这个问过方晴,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一套,还是又去店里买的同款。
方晴连叹气都没法叹了。
以后即便郑衍回来,两个人也回不到过去了,方晴知道。
很快,方晴便没空惆怅与郑衍的事了。
天津报界出现了大“地震”——一夜之间,多家报馆被共进公司收购。
共进公司老板叫李成荣,还有一个名字叫井上正雄,传闻其父亲是日本人,母亲则是中国人。
共进公司半大不小,原来主做海上贸易,不想竟然跨足报界,且一举收购多家报纸。说没有什么人在后面支持,是没有人信的。
最让人害怕的是,这事竟然做得无声无息,一夜之间,大半的报馆同时“改旗易帜”,在报头加上了代表共进公司的小小圆形标志。
早间,方晴一进报馆,便觉得气氛异样,同事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聚在一起小声说话,一个个表情奇诡。
方晴除了和本部门的同事熟些,和别人不过点头打个招呼的交情,自然不好腆着脸去问人家聊什么。怀着一肚子的好奇,方晴走进影画部。
江小姐和小王先生也正在轻声聊天,看进来的是方晴,江、王二人对视一眼,江小姐先开口,“方姐姐,你知道报馆的事了吗……”
从江、王二人嘴里听到这信息,方晴很有点震惊,日本人这是要控制“喉舌”了?
“听闻林先生辞职了。”江小姐道。
与林先生,方晴并不很熟,毕竟差着级别呢,但林先生于方晴有知遇之恩……
方晴想起另一位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来,“周先生呢?”
“周先生倒没听说如何,他是董事之一……”
方晴懂了。
过不多时,周先生秘书通知大家开会。
周先生照旧的儒雅风仪,“经一系列磋商,于昨日,共进公司成为时报的控股公司。虽然各位算是换了东家,但共进公司负责人答应,本报馆所有人事不变,共进公司也不参与日常管理,故仍由本人觍任经理,管理日常事务。至于总编……林先生年岁已高,自愿辞去,我们苦留不住,也是无可奈何,故由副主编钱先生接任主编一职。希望诸位同仁,一如既往,团结合作……”
方晴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随着大流走回各自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