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唯钧教授是著名的PTT(怕太太)协会终身会员②,作为一个医药化学专家,每年假期随着家里大小两个女人,流连于艺术圣地,混迹在或不羁或精致的艺术家当中,以其风趣的言辞、对艺术无知者无畏的直白和不错的酒量,被很多艺术家称为“我们的朋友姜先生”。
方晴一眼认出摄影展的主人,小安扭头,都不由得泪湿眼眶。
方晴支走丈夫和女儿,小安走去与一个俊朗的金发男人用法语说了两句什么,那男人笑着看一眼方晴,点头致意,又与小安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亲昵地贴贴脸,小安转身时犹带着甜蜜的笑容——真好,方晴感叹,能让小安如此的,一定是个好男人。
方晴与小安走去摄影展厅对面的咖啡馆,小安照旧黑咖啡,方晴照旧要加糖和奶。
两个人互相端详,日常为琐事羁绊还不觉得,此时面对故人,才惊觉,沧桑半生,老之将至。
方晴指着眼角,“你看我的皱纹。”
小安瞥她一眼,嗔道,“跟我说老——”
方晴笑了。
小安教育她,“不要学白人没事晒太阳,老得快,还起斑点。”
两个人下意识地不愿谈及过往的痛苦和遗憾,然而那些时而还会入梦的人和事,又岂是可以避开的。
小安先说起郑衍。
“在浙东的时候,他救过我一次,后来在山西战场又碰到了,他还送我一架缴获的相机。”
方晴笑道,“那可真是大礼,据我所知,他也喜欢摄影的。”
“真是个不错的人。可惜后来再也没见到。”
方晴告诉她,“他在美国加州,据说种了一大片葡萄园,自己酿葡萄酒。”
方晴没说他还去英国看过自己。
那时候抗战胜利,国内局势微妙,郑衍称病挂冠离开,去美国看望在那里修养的父亲和哥哥——郑老先生戎马一生,后来中风,暮年便在美国度过;郑大公子被刺,受了极重的伤,身体一直虚弱,一腔雄心被困在破旧的皮囊里,也是个悲情人物。
郑衍略整顿,便去英国看方晴。
两个人坐在后院的橡树下,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郑衍说起他客居外祖家的童年时代和流浪似的少年时代,说起他在北平求学的经历,甚至连带了一个姑娘回家这个姑娘却看上自己的大哥这样的事也说了——都是遇见方晴之前的事,之后的战事却一句也没提。
郑衍说完了,好像放下了什么,轻轻地笑道,“那时候我答应要把家事告诉你的。”
方晴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匆忙离津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
晚上的时候,郑衍与姜唯钧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带着宿醉就走了。
后来听说郑衍在美国过得很好——韩益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来英国游玩的时候,韩太太告诉方晴的。韩先生在加州大学任教,郑韩两家依旧住得不远。
韩太太告诉方晴,郑衍娶了个华侨的女儿,一个年轻活泼的姑娘,除了皮以外,简直就是个外国人。那个姑娘很迷恋郑衍。
“阿衍微微一笑,又沧桑又神秘,真是个迷人的男人。”韩太太如此转述年轻的郑太太的话。
“郑衍高兴吗?”方晴当时问。
韩太太想一想,笑道,“应该是高兴的吧,两人时常一起骑马,一起酿酒,有时候嘻嘻哈哈玩在一起,跟孩子似的。阿恒阿欣一去他们家就不想回来。”阿恒阿欣是韩益夫妇的一双儿女。
方晴笑道,“真好。”听说郑衍过得好,方晴释然不少。又不由得笑话自己,“别太拿自己当回事,郑衍那么好,随时都会遇见一个合适的好姑娘。”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同事小吴吗?”小安打断方晴的回忆。
方晴微歪下头,想一想,“记得,但是忘了全名叫什么了。”
“我后来在山西战场见过他,他参军了,就死了我眼前。”小安闭上眼,那张总是挂着别扭表情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最后努力的一笑,让已经见惯生死、钢铁心肠的小安红了眼圈。
方晴不禁恻然。
小安又说起另外一位同事——报馆经理周先生。
“平津沦陷的时候,大家都走了,他没走。后来他接了汪政府的聘书,在‘全国文化联合会’挂个虚职。据他申辩,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和民众的事,又说曾经救过一个国民党谍报人员,又有几个朋友说情,然而法庭终是判他15年徒刑。后来听说和谈的时候释放□□,他被放了出来。”
方晴想起周先生那俳句味儿很浓的诗,缓缓地叹一口气。
听着一个个故人的后来事,方晴感慨,命运这种事,除了上天的安排,还有自己的选择。
两个人一直聊到外面的圣诞树闪烁起灯光,才走出咖啡馆。
看着展厅里等待多时的父女俩还有那位金发先生,方晴和小安笑着迎了上去。
借用天津《大公报》对喜峰口抗战的评论。
②这个缩写据说是胡适的一句玩笑话,但也可能是附会的,找不到更确切的原出处了。
第55章 冯璋结局番外
90年代初,贵阳的一栋稍显破旧的筒子楼里。
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乙未豪客传奇》。有些掉皮的革沙发上躺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爷爷,你又看着电视睡着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子走进来。
老人惺忪着眼,坐起身来。
女孩儿啪啪地拧电视上调台的钮儿。
“《丹青引》,《丹青引》,赵蔚然演的!您看,您看,这个就是赵蔚然——”
老人一脸地迷惑。
“就这个,香港的,歌儿也唱得特别好听。哦,我的爱人,你可知道,你的离开会让我心碎,哦——”
老人笑了。
“嗐,跟您说您也不懂,”女孩子有些扫兴地说,突然又想起什么,“爷爷,您也是从民国时候过来的人,那时候真是这样的吗?”
“那个时候啊——”老人叹口气。
女孩子打断老人的叹气,“这个演方晴的长得太土气了。方晴,您知道吧?一个著名女画家。哎呀,这个孙淑铮演得也太妖了,听说孙淑铮的后人要告这部剧呢,说是侵害名誉权……”
老人认真地盯着电视屏幕。
看着屏幕上穿旗袍的女演员娇俏地笑,老人仿若穿越几十年的光阴,又回到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
方晴?方晴的影子早就模糊了。老人努力地想,想起的竟然是小时候她穿玫红色衫子,扎两个鬏鬏的样子。
还有书铮。一想起书铮,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当年在孙家花园里请她跳舞时的样子,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似藏了满天的星光。
还有秀玉。当时受伤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花朵一样的面孔。还有那次在长城边上打仗,受了伤,不知怎的,上了战亡名单,待伤好了回到天津,没找到人,又追去上海,终于看到她,清瘦的脸,不施粉黛,手里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已经这把年纪的冯璋下意识地不愿回想中间那些年。
在山东战场,因为与同僚内讧,耽误了战机,冯璋到处托关系,又搭上全部积蓄,才免上军事法庭。然而军队是没法待了,好在人头熟,托了一位师兄,在贵阳谋了个盐务局长的位子。
后来解放了,再后来运动来了。经过旷日持久的隔离审查,冯璋最后被判了20年刑期,发往离贵阳300里外的一处农场劳动改造。
先是长子冯继学、女儿冯继棠宣布与冯璋脱离父子关系,来看过一次冯璋后,严秀玉也终于与冯璋提出离婚。
运动过后,冯璋平了反放了出来,然而亲人却没有回来。严秀玉已经过世,孩子们得舅舅帮助,在上海扎了根。
年过花甲的冯璋孑然一身,又因为多年的劳改,伤了身子。政府照顾他,按退休干部的待遇给他分了房子,又补发了工资。
冯璋甚至又续娶了一房妻子。
50岁的周芬,是个纱厂工人,有三个儿子,当家的喝酒喝死了,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大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分家另过,另外两个小的,一个没钱娶媳妇,一个还在上高中。
赵芬听介绍人说是个平反的老干部,还有一套两室的楼房,便答应了——其中一间可以给小二当新房,若是小三能考上大学,也就没什么犯愁的事了。
与冯璋相看的时候,赵芬着力看了看冯璋的腿脚,可不能后半辈子伺候个瘫子。好在看起来虽然有点蹒跚,倒是能自己活动。性情也温和,说话很斯文,只是黑瘦得厉害。
赵芬点头同意了。
过两天,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赵芬便把铺盖搬到冯璋家。
大儿子两口子觉得母亲改嫁伤脸面,并不肯与继父多来往,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小二倒是红着脸叫“叔叔”,小三沉默片刻,也叫了一声“叔叔”。
如此冯璋又过上了有妻有子的日子。
沉浸在回忆里的冯璋没意识到赵芬拎着菜篮子回来。
“今天的小白菜特别便宜,今天中午就吃清炒小白菜……”
“奶奶,成天白菜萝卜的,我都快成兔子了!”女孩子嘟着嘴抱怨。
“净胡说,有的吃就不错了,六零年的时候……”
“又来了,又来了……”女孩儿嘟囔。
这时听到外面楼道里有人叫骂,“哪个杀千刀的呦,拿了我晒的被面儿,盖别人的被子,小心一辈子走背字……”
赵芬扔下白菜,小姑娘也从沙发上跳起来,祖孙俩打开门,欠着身子往外看。
又听了一会子,赵芬拉着孙女心满意足地关上门,“活该!”
冯璋轻轻地叹一口气。
电视上,方晴用手托着腮,“阿衍,你说50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叫赵蔚然的小伙子轻轻歪下头,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