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一到这个时节,就盼着师母做槐花糕,在彼时的冯璋心目中,那槐花糕简直是无上的美食。每次分得一块,都小口小口的吃,在嘴里充分地嚼,以延长吃它的时间。
推开虚掩的大门,是浅窄的前院,学堂便在前院倒坐的屋子里。学堂门口挂的“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①”楹联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透过支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小儿郎们正在拿笔写字。
方守仁似有所感,隔窗恰好看见冯璋。
冯璋先冲老师微鞠一躬,然后比个手势表示先去内宅拜见师母,看方守仁微微点头便举步进了二门。
冯璋受到师母吴氏的热情接待。吴氏是个脾气爽直的人,有点急性子,但对人却厚道,跟方守仁一样,操一口京片子,让幼时的冯璋觉得京片子是一种十分美好的语言。
让冯璋意外欣喜的是又尝到了师母做的槐花糕。
吴氏说,昨天蒸的槐花糕,知道你来,给你留的,尝尝。
冯璋在师母面前不客气,果真就着茶,吃起了槐花糕。依稀是记忆中的味道,但又好像并不如记忆中那么香甜,可能是因为放了一天的缘故,冯璋觉得。
在吃完糕,又吃瓜子、花生、葡萄干,并续了两回茶后,也没见到师妹方晴的影子。
对此,冯璋倒不意外,乡间风气陈旧,议婚的男女不能轻易相见。
而方晴已经看见冯璋了,透过微微撑开的窗户。方晴双颊发烫,心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高兴,甚至还有点惆怅,这么一个风姿颀然的少年郎呵……
方晴和冯璋相见是在午饭前。吴氏和帮忙的刘婶已经把几盘下酒的小菜端到小炕桌上,又上了铁狮子酒。
这铁狮子酒是本地名产,和了本地人的性子,烈。方守仁爱酒却不挑酒,平时独酌,多是喝它。
没想到,这次方守仁却说,“如琢恐怕喝不惯这个,”如琢是冯璋临离开方家学堂时方守仁赠与的字,“院子里石榴树下埋的花雕怕是够时候了,取出一坛来喝吧”。
用着掘土花力气,冯璋自然不能让老师师母动手,师弟还是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呢,便自告奋勇,又说的有趣:“老师让我去挖掘这宝贝吧。”
方守仁不与自家学生客气,便点头允了,也走出来,一起去挖这花雕。
这石榴树正在方晴屋子的窗前。方晴正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听见兄弟方旭跑到自己窗外折腾,便推开窗户,姐弟俩刚说没两句,便看见方守仁和冯璋也出了屋门往这里来。
方晴这时关窗也不是,继续开着这样说话也不是。幸好方守仁说:“晴姐儿来见见你冯家哥哥。”方晴对学堂的师兄弟们一直称呼张家哥哥、王家兄弟的,冯璋在这儿读书时,方晴便冯家哥哥、冯家哥哥的叫。
方晴便红着脸走出来,笑着问冯璋好。冯璋也笑着说,晴妹妹好。
方晴穿一件大红撒花薄绸偏襟短褂,一条及踝石青洋锻裙子——都是吴氏为相看给置办的行头,扎一条大辫子,稍显局促。
冯璋虽笑得亲切,心底却不是不失望的。
记忆中的方晴娇俏可爱,谁想女大十八变,长大了却看起来是个十分普通的乡下姑娘,就是自己妹子也比方晴漂亮些!至于和孙氏姐妹,那简直没法比。冯璋在心里叹口气。
方守仁看既然二人已经见面,场面又稍显尴尬,便说:“晴姐儿去厨下问你娘要浅碗,小酒盅喝铁狮子还行,喝花雕不够劲儿。”然后招呼冯璋继续挖酒。
照乡间旧例,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故而只师徒二人对酌。
师徒俩谈些别情,掺些时事,加点慨叹,方守仁不免又夫子心发作,对冯璋训诫两句“不能失了本心”之类,冯璋也一一恭敬领了。
喝至酣处,方守仁突地长叹一声说:“听闻江浙人在女儿出生时把花雕埋于地下,到女儿出嫁时再掘出款待贺客,谓之女儿红。这坛花雕虽不是晴姐出生时埋下的,却也十来年的酒龄了,时间真是过得快啊。”
见冯璋稍显惊愕,方守仁接着说:“你我师徒一场,不打诳语,你看晴姐如何?”
老师有问,不能不答,又实在难答。因是师门,又是自家先来求亲的,这次相看其实更像走个过场,冯璋虽对方晴不甚满意,却说不出口,只好说:“晴妹妹自然是极好的。”
“可堪为妻否?”方守仁此刻混无醉态。
“荣幸之至。”除此还能说什么呢。
“老夫唯此一女,爱若至宝,托付于你。”方守仁借醉遮脸,竟然一揖。
冯璋连忙起身扶住老师,“学生惶恐,定不负所托。”
方守仁见冯璋如此,心下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逼着学生表态,又借酒遮脸求保障,实在是……是吧?
有这么一出,二人再喝酒就不那么自然,好在也喝的差不多了,方守仁便招呼吴氏上饭。饭后又酽酽地喝了两碗茶,冯璋便要告辞。
方守仁说,“你且住,有样东西给你,随我去书房。”
冯璋不知是什么,便先不客气,直接点头称是,随着方守仁来到书房。推门进来,却见方晴正在书案前画画儿。见到冯璋及父亲进来,方晴神色平静地叫:“爹,冯家哥哥。”
其实本来方晴饭后是在自己屋里画画儿的,今天这样的日子,方晴很需要画画来帮助自己宁神静气。
谁想母亲吴氏走进来非说今天西厢光暗,让去父亲书房大案上画——这样的大晴天还光暗?母亲睁眼说瞎话,方晴结合今天的事情也能猜出□□分,恐怕是想让自己和冯璋有个机会共处一室说几句话,于是便问:“爹知道?”
看着女儿了然的神色,吴氏点点头:“去吧。”
这让他们说私房话的主意就是吴氏出的。吴氏旗人家姑娘出身,读书不多,性子直,胆子大,为女儿终身计,才不管那么多条条框框。而方守仁,本来男女见面相看已经打破了底线,这底线一破,就堕落得厉害,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看这阵仗,冯璋也了然。只神色依然地听老师吩咐。
方守仁在书架上取下个盒子递给冯璋并示意其打开。
冯璋也有些好奇,打开看,是个小小的石头章子,羊脂白色,上面简雕了个龟的样子,拿起来触手略凉,章底是篆体的璋字。
对金石印章冯璋不在行,只觉得这块玉细腻润泽,雕刻古朴大气,这么贵重的礼物——冯璋灵光一闪,老师这是遵循古礼,拿这章子当文定之礼了!
“你或许会用到私章 就给你雕了一个,不要嫌粗糙。”
“老师厚爱,学生愧领。”既是文定之礼,自然不能推辞,冯璋躬身双手接过。
方守仁摆摆手,“跟我就不要客气了,拿着吧!”然后径直出去了,还顺手掩上了门……
冯璋方晴不由得都有点害羞,尤其方晴,觉得脸热辣辣得厉害。
看方晴如此,冯璋倒把羞意淡了下来。认真打量方晴,方晴微垂着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似羞似喜的眼神。
“倒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冯璋想。
“冯家哥哥要试试这个章子吗?”方晴有个差不多的章子,同一块料上取下的,与冯璋这个算是一对儿,只不过方晴的上面雕的是个蝙蝠,冯璋的则是灵龟,连在一起取福寿之意。方晴又想到金龟婿的典故,脸上红意愈加。
“好。”冯璋笑着说。
方晴取来印泥,问冯璋:“冯家哥哥要写些什么吗?或者画点什么。”
冯璋转眼看见方晴适才画的画儿,“这是咱运河的景儿?”
“是啊,就是渡口那儿。”
秋季的运河,河上蓬船笠翁,岸边衰草乱石,天上隐见一行归雁,大片的留白,颇有寥落古意。冯璋不擅画,说不上方晴画工如何,只觉得意境很好,便想着给方晴这画题个字,又怕唐突了。便问:“晴妹妹这画真是好,有什么大用处吧?”
方晴当然懂冯璋的意思,害羞地笑道,“习作耳,并没旁的用处。”
“若附骥题上几个字……只怕唐突了妹妹的画儿。”
方晴矜持,说不出“敝画生辉”这样的话,只微笑道,“冯家哥哥的字一向是很好的,何来唐突之说。”
“还记得你画的《硕人》吗?”冯璋轻笑道。
刚落下的红晕又布忙方晴的脸庞。
方晴幼时是个调皮的,父亲讲《诗经硕人》,句解“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时候,方晴便真画了知了脑袋、虫子脖子、瓜子牙齿的“美人”出来,惹得大家大笑一场,方守仁差点祭出家法。
“早忘了呢。冯家哥哥快写吧。”方晴笑说。
看方晴一边害羞地笑,一边为自己磨墨,冯璋心中叹一句“也罢了”,一种带些惆怅带点踏实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接过方晴递过来的笔,略一思索,冯璋便想起一句还算应景的刘长卿的旧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慎重的写在边上题词处,又署了名字,然后便压上了方晴递过来的章子。
方晴与冯璋同看,冯璋字体稍显圆浑,与这画并不很配,但这本也就是个习作,方晴并不在意,只说好。倒是冯璋心里略有不好意思,见方晴不在意,也就释然了。
正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方晴的弟弟方旭敲门走了进来,小大人似的先咳一声才说:“娘说这边屋里热,让冯家哥哥去那边屋里说话。”
冯璋知道这次拜访是真的到了尾声了,忙跟方晴姐弟一起来到正屋,与方守仁夫妇再闲聊两句便告辞。
方晴只送出二门便住了脚,方守仁夫妇并方旭都送出大门口,又殷殷嘱咐,看冯璋上马走了才回转。
方晴回到书房看到那幅《秋日渡口图》,不由得嘴角翘起,母亲总说算命瞎子说自己是个有运气的,如今看来,果真运气不错。
冯璋回去跟父母表示对亲事满意,因冯璋还要返校,两家定亲的东西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请村上的风水先生看了三天后便是好日子,于是两家商量着便这一日举行定亲礼。
乡下定亲礼简单,并不要酒席,只男方体面的近亲去女家送上八色礼物:鸡鸭鱼各一对,猪肉四四方方一大块,包子、馒头、烧饼、馃子各一篮——冯家家境还算不错,又重视这门亲,虽按乡间习俗来,却准备的都是上好的,肉都比一般的多二斤。
冯五奶奶下了血本,又加了尺头两块,一块大红的绸子,一块柳青的素缎,都是县里最高等的布庄的抢手货,并麻花银镯子一对,金丁香耳坠一副——镯子和耳坠是看到方家给冯璋的石头章子后又加的,本是给冯璋妹妹准备的嫁妆,不得已挪用了。
这样的定亲礼在乡间是很体面的,方守仁夫妇很高兴,不为了这点东西,为了冯家对闺女的看重。
外面厅堂里冯璋的伯父们和方守仁吃了茶,夸了冯璋和方晴,说了“天作之合”,里间冯璋大伯母拉着方晴的手给套上了那副银镯子,也便算礼成了。
①苏东坡语。
第9章 全家来进京
冯璋这边且按下不提,单说方家。
既然已经订婚,接下便是为方晴准备嫁妆。虽婚期未定,但因冯璋当差不自由,保不齐跟订婚似的订了近的日子马上迎娶,嫁妆需提前备好免得到时抓瞎。
好在嫁妆钱是早就备下的了,不为钱着急,单盘算做什么家具,买什么尺头,打什么首饰,一样一样理,倒不忙乱。
这日吴氏正看木匠给的图样呢,却见方守仁兴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人还没进门,先说话了:“内兄来信了,说彦侄儿六月间要娶媳妇,让咱们去喝喜酒呢。”
“看把你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内兄是亲兄,不是内侄,是亲侄呢。”吴氏也高兴,却不忘打趣丈夫。
方守仁搓搓手:“很长时间没见内兄了。”
方守仁和这位内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却很谈得来,方守仁说内兄潇洒不羁颇有魏晋名士风流,虽然吴氏觉得那是不着调。
到晚饭的时候方晴姐弟也知道了,二表哥要娶媳妇了,方晴也很高兴,虽然这个哥哥也只见过三次面,而且方晴觉得二表哥的名字特别让人无语。
明明相貌堂堂,却叫吴彦,是无盐还是无颜?都不大好啊。吴是舅家汉姓,老姓是乌拉,乌拉彦,也不好听。
舅舅吴明辉在方晴心目中是个神奇的存在。别的不说,就说给孩子起名吧。
大表哥叫吴理,二表哥叫吴彦——这是跟儿子有仇吧?报复得这么明显!
不过听说舅舅确实更喜欢女儿,从名字上也能看出来,方晴的表妹叫复苏里伊尔哈,意思是芙蓉。
据说表妹出生的前夜,舅舅梦见一片荷塘,莲叶田田,芙蓉娇艳,于是就给腊月天出生的闺女起了个名字叫芙蓉——还是满语的,说起来一嘟噜的音,复杂无比。
好在妗子靠谱,直接管小女儿叫芙蓉。其实除了舅舅,大家伙儿都管小姑娘叫芙蓉。
前年吴理娶亲,恰巧方晴方旭都病了,便只方守仁自己去的。这次,方守仁和吴氏商量着全家都去。现在方旭也大了,出远门没问题了;方晴定亲了,以后还有多少机会走舅舅家很难说;吴氏也好几年没回娘家;方守仁除了去岳家,还想见见一两个在京的朋友。
方晴前次去京里还是十岁那年的事,这好几年没去,印象都淡了。听说这次举家都去,心里自然高兴。方旭一向是个稳重的小大人,这回也不淡定了,要是有尾巴这会儿得晃着圈儿地摇着呢……
至于嫁妆的事,只好暂时搁下,一去一回最多半个月,这点时间还耽搁得起,吴氏想。
于是第二天方家诸人,特别是吴氏,就开始为上京做准备。打点礼物、收拾行装,托付刘嫂子一家照看宅子……
有刘嫂自然就有刘哥,刘哥叫刘大余,这刘家原来是方家世仆,刘大余的妈——方守仁夫妇唤做刘婶的,还是方守仁的奶妈子。刘家当时跟着老主人方宗昌来到沧县,随着老一辈的过世和方家境况的转变,方守仁就做主发还了刘家人的卖身契,两家只做亲戚般走动。
方晴帮着母亲打点礼物行装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针线理一理,这是闺中女子最通用的礼物。
给舅父、舅母以及大姨的是香囊,装上些晒干的甘草、藿香、艾叶,夏季送出去也算应季的礼物。给姐妹们的是绣花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