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刚刚喻琅还用着被子抹了脸,鼻涕眼泪可能都粘在上面,喻戚极力忽视这种不适感后,她坐在床边丹唇列素齿,只着口脂的唇瓣上下抬阖:“这次又怎么了?可是宋舫斐他配的药苦了嘴?”
地上除了一堆杂碎,还有黑黝黝的药汁倒在金贵异常的薄毯之上。
喻琅不说话,只是将头扭得更歪无声默认。
宋舫斐为人不善,说什么他的病在医院都瞧不好;而且这次新换的药比以往更苦了些,还没入口,喻琅就被药汁苦涩的味道充斥了个满;他虽许久未出宫门,还能看透宋舫斐的敷衍。
这个宋舫斐比之前的赵荣覃嘴巴更讨喜些,心里的花花肠子也多一些,喻琅不是看不懂,他只是不想刻意去想。
但这次宋舫斐的药委实过了界。
喻戚看着他圆滚滚的后脑勺,若有所思:“本宫瞧陛下都将人脑袋砸出了血,那陛下可是不满意现在这个御医,想换一个?”
“再换多少个又有何用?”喻琅神色恹恹地闭着眼睛。
“话可不能这么说,天下好大夫那么多,这个不好陛下就换下一个,多简单的道理。”
“宋舫斐说连他也救不了我,我熬了这么些年已经无望了,我会死的!很快就死了!”
“陛下不会死的。”
喻琅的眼睛瞪的斗圆,在他听来,他皇姐这话说得很轻松,像是家财万贯的富人随意就可在驿站路边奢侈些银两给过路人,可他连宫门都出不去,何来长命百岁。
看到喻琅眼中的不信任,喻戚在心里将宋舫斐骂了千遍万遍。
治不好琅儿,嘴倒是细碎。
喻戚竭力安稳住喻琅,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来,甚至不再称呼本宫与陛下。
“琅儿你听我说,你记得阿姐允诺过你一定会救你的吗?阿姐已经找到能治好你的大夫了,就是之前阿姐我冒着危险出宫为你寻的人;而现在那人就在你殿外,你若是相信阿姐就让他进来为你诊脉。”
看喻琅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喻戚抽出自己的帕子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那人叫顾舟寒,虽然年纪不大,但医术了得,他是鹄云谷里长大的孩子,就连你前一个御医赵荣覃都对他刮目相待;不过一月他已经看了近二十册的医术古籍,而你皇姐我可是问了给你诊脉的宋舫斐,那厮估摸着这么些年一直自满得意,不曾精进自己的医术。”
喻琅许久不作言语,最后别扭的点点头。
片刻后。
喻琅的手搭在床边,让这位被他皇姐称为神医的人把着脉。
这人果然好看。
看着和他一般大的样子,顾舟寒脸骨瘦削,身子也弱,衣袖浮起之际,还露出了清瘦手腕;但瞧上去倒有一副好容貌,瞳目颜色生得较浅,就像他皇姐日常把玩的剔透的琥珀核桃一般。即便顾舟寒衣着简单,替他诊脉的时候面色冷凝,微挑的眼角,浓密的睫毛上翘,目光明亮深湛,浑身上下透出一缕落拓的气质。
之前请到宫里吃饭的祁观琰容貌不俗,现在这个少年也是如此。
这般想着,喻琅对他皇姐本就不靠谱的眼光恨铁不成钢。
又见自家皇姐亲自为眼前人递东西,从容淡定,全然忘记自己是景昭的长公主,喻琅更是气绝。
这些事情宫人做不就可以了!
他刚刚都看见了,她皇姐给顾舟寒递帕子的时候都碰到手了!
碰!到!手!了!
他皇姐选人是不是都看容貌?
皇姐看人只挑长得好看,而且自身做事又懒散,连那么重要的奏折子都不批,如果他死了,皇姐该怎么办?即便皇姐当了女君,霍乱朝政时一时不查的话岂不是要被这吃人的朝堂给吞的死无全尸?
他的皇姐虽说现在顶着无数闪耀的名声,但到底是孤寡的。
他死了,就没人护着皇姐了,祁观琰不是喻家人肯定靠不住……
所以他还不能死。
他还要继续苟下去。
喻琅越想越激动,看着叫人噤若寒蝉的喻戚,一时不察自己的脉搏都迅猛了些。
顾舟寒指腹微动,陛下怎的脉搏突然快了些?
觉察不对,顾舟寒从轮椅上抬眼看去,陛下已经擦干了泪,看着公主殿下的眼里荡着光。
顾舟寒依旧能瞧出这位尊贵的陛下刚刚哭过。
他不担心天子之怒,祸及自身,顾舟寒在外面候着时只担心公主殿下会被陛下误伤到。
毕竟这位陛下看上去……
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怎么样?陛下的身子舟寒你有数吗?”
看顾舟寒收回了手,喻戚问道。
顾舟寒摇摇头,情况不容乐观:“陛下脉象紊乱,估摸着体内好几处有经脉积淤,陛下现在是不是食量小还食多必呕?”
“你说的都对。”喻戚点点头。
喻琅的眼神也亮了亮,但很快不服气的挤兑道:“你说的这些别的御医都诊出来了,没得新意。”
顾舟寒不语,得了陛下敷衍一笑后,直接伸手掀开喻琅身上搭着的丝被,随即快准狠的轻按向他的膝盖骨处。
“你放肆!”
喻琅被按得痛到无法呼吸,身子猛然往后缩缩几分,佝偻着腰,像是棵枯木老树。
“谁准你碰朕了!”
顾舟寒哑然,修长的指节悬在半空中,但很快,顾舟寒收回手表情古怪道:“属下有罪,但陛下骨节疼痛,想必那处有损。”
喻琅不服气,但顾舟寒伸手摁完以后,膝盖骨那股子胀痛感尤然长存,像拿了个小锥子在血肉里锥个不停,喻琅不免咳嗽一声,同时移开了了凶狠狠的目光。
喻戚看他那模样,就知道顾舟寒按对位置了,连带着微微挑起唇角沁出别样的温柔:“舟寒,你继续。”
顾舟寒点点头,一连查探了喻琅身上好几处,最后面色愈发沉重。
喻戚也不问,只端在一旁静静的等。
而塌上的小陛下被戳哪儿哪儿疼,仿佛顾舟寒的手不是手,而是尖利的针一般。
“陛下患了痹症,遇寒则四末痛且膝盖骨肿,长久不治,已成痼疾。”
“那你现在可有把握能将陛下给治好?”
顾舟寒实话实说:“痹症可缓不可根治,但经脉受损,在陛下踝腕引起的淤肿属下也没有把握可以完全消下去……”
顾舟寒没说错,话锋一转道:“陛下的身子孱弱像是娘胎里带起来的,又像后天毒物所造成的。属下不过初次诊脉,能知道的东西还不够多。”
主要是痹症的确好缓和,但陛下受损的经脉他一时半会还寻不出最好的法子;经脉因为何故受损,受损多久,受损以来其他御医是如何照顾的,这些顾舟寒都要一一考虑在内。
即便现在脑中有几种法子,顾舟寒现在也挑不出最合适的那种。
毕竟心里清楚顾舟寒的水准,喻戚听到这话心里也有数,看着皱眉思索的顾舟寒,喻戚蓦然而笑,委托道:“陛下的确是身子淬过毒,那陛下以后便有劳你了。”
“皇姐……”喻琅摇摇头打断:“不行的。”
喻琅听了顾舟寒也说并无把握,眼里的光彻底暗了下来。
每逢他寻到一个名医,就有微薄的希望飘了上来,但每个神医和他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把握能把他治好。
如此反复,他都觉得累了。
沉迷于消极思想,喻琅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等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姐时,皇姐微扬的笑和眼中的希冀无疑让他的心头压上了一面巨石。
喻琅默认自己药石无医,此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望的笑容。
这么些年来,皇姐一直为他搜寻名医,结果也不过如此。
他不该有奢望的。
他已经比平常人多了这么些年的寿元,若是普通人家,早在几年前就不堪而死,他靠着堆积如小山一般高的药物才蹉跎至今,还有何不满意?
他这一辈子当过皇帝。
有了世上最美貌的皇姐。
纵使没尝过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他也品尝过世间最苦涩的药。
越想越酸涩,刚刚擦干净的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没意思,真没意思。
一个治不好的人了,皇姐为什么还要白费心力……
喻琅胸中的沉郁苦闷无法宣泄,榻边的狼毫笔钝钝地戳着他的掌心,一时之间新翻滚而起的愤怒无奈涌上心头,控制不住,喻琅也不想控制。
上一瞬榻上人还乖乖坐着任凭顾舟寒把脉,下一瞬就出手极快的扫过塌边的文房四宝。
纸笔飞扬,喧嚣作响。
喻戚还没来得及拦下,只见一方白玉盘螭龙狼毫笔重重的摔在了顾舟寒的额角,尖利的螭龙之爪划过少年人的眼角。
很快,一道血痕出现在顾舟寒的眼侧,血珠盈盈作亮。
第11章 送药 “乖,听话。”
“琅儿你在做什么!?”
喻戚口中低喝道,风髻雾鬓摇曳之间散去原先的风流蕴藉,但此刻训诫得放在后头,喻戚弯下身子急忙去看顾舟寒的脸。
“顾舟寒你怎么样?”
少年温秀柔和的眉眼染上了几点墨迹,原本舒开的眉梢弯起一点弧度,琥珀色眼眸在黝黑墨点和血痕的映照下少了几分颜色。
顾舟寒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他身上将额前的碎发随手捋在脑后,徒留指尖一抹红。看着指尖红腻,少年人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很快顾舟寒回神:“殿下,属下无碍。”
喻戚挑起顾舟寒的下颌:“什么没事,快抬头看着本宫,让本宫看看可以伤着了眼。”
四目相对,顾舟寒的双目清寒如深潭,可眼角突兀的血痕却灼烫在喻戚心头。
她现在最怕的便是顾舟寒又变成上辈子的性子。
看到地上的笔没有伤着顾舟寒的眼,喻戚松了一口气,修长的指节轻轻搭在顾舟寒的眼尾之处,动作轻柔的抹去眼尾沾染上的一点浓残墨。
顾舟寒早在喻戚靠近之时就滞了呼吸,整个身子硬邦邦。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透过窗户打在眼前人的脸上,顾舟寒第一次直面眼前人的双眸,殿下眼眸透出温和却有力的清澈光芒。
殿下离他很近,还伸手触碰了他。
明明是夏日,殿下的手却带着冰块般的凉意,触到他眼尾时,让他痒的忍不住眨眼,更是痒到心口猛然蜷缩。
等喻戚抹干净顾舟寒脸上的墨汁,确定了他脸上只是一道不深的划痕,喻戚心里松了口气,但面上眉头紧蹙,睫毛轻颤:“还好没伤着眼睛。”
喻戚起身,转了身亲自将顾舟寒推到门外:“你先回去上药,本宫晚些再过来寻你。”
“殿下!”
“乖,听话。”喻戚虽是命令,却不见叫人噤若寒蝉的气度。
那一声“乖”生生烫到了他心底。
顾舟寒无声双手握紧了自己的膝盖骨,任由殿下将他推到门外。
但到底是担心,顾舟寒不愿离开,执意要在外头候着。
殿外的小德子瑟缩不敢言语,公主殿下看重这位,他也只能由着这位在外头等着。
*
而喻戚将门关了起来,等回过身后面色突变。
大殿之中琉璃满地,喻戚直直踏过,丝毫不顾裙摆已然被割破,地上还留着墨迹,那是刚刚被喻琅一同拂下来的砚台里的墨。
刚刚还生气发怒的喻琅已经缓和了下来,甚至处于过分的寂寥之中。
他看到自己的皇姐过来了,没有和以往一般要哄自己,心里徒然一抽,淡淡的惶恐盈上心尖。
喻琅对上喻戚冰冷清淡的眼,哽咽道:“皇姐……”
“不要叫本宫皇姐。”
喻戚淡漠的打断他想说的话,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身上笼着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本宫没有陛下这样的皇弟。
稍显幽闭的寂静从窗外蔓延到了大殿之中,她皇姐分明没有父王那健硕的身材,仍然透出冷冽和震慑;以往含笑的五官少了几分柔意,多了些喻琅说不清的冷冽。
喻琅真的害怕了。
之前他和皇姐吵架,再怎么严重,皇姐也不会这样。
“皇姐……不要生气,我以后不会这样……”
“陛下还知道本宫生气了?”
喻戚嗤笑一声:“那陛下可知本宫为何生气?”
喻琅以为喻戚是生气他糟蹋了一堆的名贵古玩,眼睛一瞥,忽然瞧见喻戚进门之前搁置在博古架上的小香炉。
还有他之前扔出去的狼毫笔,好像也是皇姐宫里的!
皇姐是气他扔了她的东西!
“我以后不会…不会再乱扔东西了,更不会扔了皇姐的东西。”
听到喻琅这么说,喻戚只觉心累,眸中失望更盛。
喻戚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双目之中失望的神色很是明显。
而这沉默无疑让少年万分焦灼。
喻琅看着眼前气质锋利,直叫人噤若寒蝉的皇姐。
终于,十二岁的少年崩溃了。
“皇姐,你不要生气,是我不好,我……我只是害怕。宋舫斐他已经和我说明白了,我的身体治不好,现在也不过是吊着命罢了!”
看着看着,喻琅又哭出了嗝来:“我舍不得!舍不得皇姐!可我,是真的活不久了,皇姐,我动不动就膝盖骨疼,手腕疼,腰背也疼,皇姐,我难受……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
喻戚闻言瞳目微缩,松懒沙哑的笑一声,语气嘲弄:“陛下累了,所以陛下不愿活了……那陛下可曾想过本宫累不累?”
对上喻琅红彤彤的眼睛,喻戚语气极谑。
“陛下,如果本宫熬了这么些年和朝堂上的百官相斗,就为一个人的前程铺路,而那个人却不领情,本宫是不是该生气?”
“如果本宫殚心竭虑这么些年就怕那个人突然离开,留得本宫孤家寡人无得别的血脉亲眷于世,而那个人打心眼儿里根本就不想活,本宫会不会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