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盈蹒跚着走到了自己亲爹面前,她已经从见到旧人的怔愣中走了出来,此时一脸尴尬。
而另一旁的王六郎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女郎。
如果他没猜错,这应该就是谢氏的嫡长女,谢盈了。
不过,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排斥,当着王氏中人的面说出那么一番不给面子的话?
而且,如果他没看过的话,刚刚那女郎看他的目光,似乎——意外的复杂?
这是怎么回事?
有意思了。
王六郎心中如此想着,面上滴水不露,依然保持着温润与玉的笑容。
因为谢盈的突然乱入,所以两方的谈话也有些进行不下去,很快,王氏的人就纷纷告辞离去。
而剩下的谢家主和谢盈在沉寂了一会儿之后,谢家主猛然开口道:“放肆!你在江南到底学了些什么,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谢盈立刻低头:“阿父,是女儿做错了。”
谢家主看着女儿这迅速认错的样子,一点都不觉得消火,他又骂道:“你看看你今天的样子,像什么话,丢脸都丢到了王氏去了。”
谢家主原本渊博从容的外壳有了一丝破绽,露出不满的颜色。
谢盈:“都是我的错,爹爹,我只是,我只是……太着急了。”
“将你许配给王六郎,你到底有多不满意,你可知,这建康城中有多少小女郎哭着求着要嫁给王六郎?”
谢盈:“可我是真的不喜欢王六郎,不想嫁给他,爹爹,你不要让我嫁给他好不好?”谢盈开始恳求。
谢家主表示不理解,按理说这是谢盈第一次见到王六郎……
“你为何会如此抗拒,王六郎不仅出身高贵,琴棋书画六经六艺无一不精,人品才貌堪配你,你嫁给他,哪怕是看在谢氏的面子上,他也会对你好,你又有何不满?”他一脸疑惑。
不会的,看在谢氏的面子上,呵,他王六郎又何曾看过谁的面子。
上一世的苦果,她还没吃够吗?
“爹爹,你就帮女儿拒绝了这门婚事吧?好不好,女儿真的不想嫁给王六郎。”谢盈却只是摇头,不断恳求,没有说出真实原因,泪水盈于睫。
“不行,这是家族的决定。”谢家主一看就知道谢盈没有说实话,更为气恼,直接打算抬腿走人。
谢盈却猛地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腿,哭求道:“不要啊,爹爹,你就帮我退了这门婚事吧,我真的不想嫁给王六郎,爹爹,你就如了我的愿,好不好……”
与此同时,在谢氏的另一端,仙歌心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做她手上的事。
她在练字,八年过去,已经练得有模有样,连只粗粗认得几个字的侍女都觉得女郎的字写得真好看。
而仙歌却不太在意,她细细的数着日子,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谢盈对王六郎婚事的抗拒,所以谢府上很是闹腾了一段时日,谢家主和谢夫人都快要妥协。
很快,到了花朝节的时候。
花朝节,盛行于世族之中的节日,花朝当日,踏青赏红,游春扑蝶,别有一番趣味。
很多有意议亲的世族女郎郎君都会在今日中相见,堪称是天成的相亲日。
花朝当日,谢夫人自然会让宝贝女儿出门游玩散散心。
哪怕女儿最后不能和王六郎成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族的好郎君不多也不少,她女儿这个条件,还怕嫁不出去,在这个节日上,见见其他优秀的好郎君也不错。
领悟到自己母亲的意思后,谢盈对花朝游玩踏青也没什么抗拒了。
她和自己的姐妹们,一起乘着马车出了城。
一路上,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好不快活。
蝴蝶和花飞,鸟雀相伴晴,真是再美好不过的日子。
仙歌也坐在马车中,望着窗外的好时节,她的表情也依然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因为她知道,就是在今天,谢樱被许给了王六郎。
宴会举办的地点距离仙歌她们并不远了,马车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
花朝宴,又名桃花宴,是世族用来交流感情的场所,仙歌和谢氏的其他姐妹,在这种场合自然是如鱼得水。
而身为家主嫡女的谢盈就更是,只见她扬起得体的笑容,露出矜贵优雅的姿态,一一与走上前来的人交谈言欢,游刃有余,自如得很。
宴会坐落在一大片的桃花林之中,连绵了几里的桃林肉眼看不见边际,只能看到桃瓣飞舞,花香似蜜,蜂蝶嗡声作响,时有飞来,却被遍布桃林的奴仆们赶走,以防伤到了这些身份尊贵的女郎郎君。
仙歌一如既往的掩藏了自己,如一片花瓣,一只蜜蜂一般将自己隐藏在桃林之中,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
她并没有将太多注意放在谢盈身上,而是微微关注一下之后,就将转移到了身边这片恍如粉海一般的桃林之上。
此时清风吹拂,花木簌簌作响,好一片世外仙境的景致。
仙歌在心中淡淡道:“他们倒是会挑地方。”
捕捉到仙歌心念的系统谄媚道:“到底是钟鸣鼎食,烈火烹油,享受了上百年的世家,自然会挑地方。”
此时,来参加宴会的人也大致来齐了,太阳斜斜的挂在天穹上,不炽烈,只让人觉得温暖。
仙歌一眼就看到了王六郎,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歌舞团。
世族子弟携妓出游算是常态了。
仙歌心想,看来这次是有得闹了。
而见到王六郎的谢盈却在下意识地搜寻着其他姐妹的踪迹。
因为她前段时日灵机一动:反正家族只是要和王氏联姻,那这个联姻人选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氏这么多未嫁姐妹,哪一个嫁给王六郎不是嫁,况且,王六郎名声这么大,获得那么多的女郎的爱慕,听说旁支的三姐姐就很是钦慕他……
如果她把这桩婚事让给三姐姐,又如何?
王六郎的出场让宴会到达了高潮,无数的高门贵女不顾矜持地盯着他,眼中满是仰慕,仿佛现在的追星少女望着偶像的眼神。
在仙歌看来,这眼神比追星少女还要灼热了许多,毕竟她们见到的是真人。
真是一个奇葩的朝代,仙歌想。
自王六郎出场之后,谢盈就保持着沉默,除了看着王六郎发了一会呆之后,其余的时候,她的注意力都落到了另一方有些偏远的桌案后,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女身上。
那个少女的衣着打扮不算华贵,相貌也不算倾城,但一双眼睛湛然有神,明艳自信,哪怕是在这样贵胄云集的场合,哪怕自己的身份相对卑微,亦是不卑不亢,不见卑微。
顾吟。
谢盈的心中止不住的冒出嫉妒的酸水,原来她出现的这么早,原来她早就来了……
他们早有私情是不是,自己才是那个插足于她们两个人之中的人是不是,自己就是不如她是不是……
一旁的仙歌迅速察觉到了谢盈的情绪波动,她顺着谢盈的目光看过去,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看谢盈反应这么大,莫非,是前世的情敌?
桃花宴上,曲水流觞,和风送暖,一一个小巧精致的酒觞落到了谢盈面前。
谢盈望着四面八方投注来的期待的目光,神色却有些勉强:“不巧,被日头照了这么久,小妹却是身体有些不适,不如让我的姐妹们替我行令如何?”
众人看着谢盈仿佛要被日头晒化了的脸色,自然同意了。
谢盈目光望向自己各有风姿的姐妹们,本想点自己的三姐姐,但望向仙歌时心头突然微微一动:“便让七妹妹替我这一次如何?”
“不过七妹妹年纪尚小,不怎么通诗书,便让她直接为诸位弹奏一曲,以作助兴,如何?”
弹琴,倒也不出格。
众人纷纷笑着答应了。
很快一张琴就落到了仙歌的面前。
嫡姐的吩咐,庶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仙歌笑了,她算是真正知道了谢盈的打算。
她那张还带着几分稚嫩的脸在阳光下白的快要透明,却没有透出不健康的色泽。
一身青衣简单又轻灵,仿佛不是普通的轻纱,而是青鸾的羽翼。
仙歌的手落到了琴弦上,清澈的琴音开始响起。
这琴音一点都不带烟火气,却也一点都不带情绪,让听到的人眉头不由皱了皱。
这不像是初学琴者水平低微的样子,但也不像是登堂入室的样子?
只见坐在琴后的那人一身青衣,相貌还带着几分稚嫩,眼神却冷静的如山巅之雪,望着诸人的目光如在世外,她抬手,一挑一拨之间,浅淡的仿佛自浣纱女手中流走的水,却又更不着痕迹。
琴音清澈,缓和平静,仿佛没什么情绪。
不,就是没什么情绪,弹琴的人仿佛根本没有喜怒哀乐,就是这么散散淡淡的弹着,像是在敷衍人,但看她手下用的技法,却又不似在敷衍。
谢盈很快休息好回来,她在听到琴音的一瞬间皱起了眉,她也是琴道大家,怎么会分不清琴音的好坏,而这琴,这琴……
谢盈迟疑了。
拿这个庶妹做筏子,是不是选错了人?
一曲终了,谢盈原本打算开口让仙歌收手,可这个时候一直游离于天外,仿佛神飞冥冥的王六郎却突然开口道:“且慢,我见这位女郎也是无事,便让她,弹下去如何?”
第15章 世家庶女 6
王六郎的话让其余人惊呆了,他们将探究的目光投注到仙歌身上,仿佛想要探寻出她有什么不同。
可是细看来细看去,不就是普通世家女子的样子?
王六郎却没有再说话,难得听到这么有意思的琴音,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自然要再见识见识才好。
而谢盈的脸色却忽的一变,王六郎不看其他的女子时,她担忧,王六郎看其他的女子时,她又有些微微的嫉妒。
原来八年过去,她的心中依然残存着求而不得的苦。
仙歌扫了一眼风流不羁,正由妓子喂酒的王六郎,便低下头去,手接着落到了琴弦上,反正也是不上心。
清澈,却没有什么情绪的琴音继续在桃林中飘荡,似乎与刚才没什么不同
仙歌一连弹了三曲,弹得身边的人都替她觉得手痛的时候,王六郎这才发话:“停,可以了。”
他好奇地发问:“你的琴,是和谁学的?”
仙歌温润的手指自琴弦上拂过:“学堂里的琴师。”
王六郎放荡不羁的坐姿微微坐正,他正想要再多问两句。
可熟料谢盈看准机会,直接道:“王六郎君既然如此好奇,等宴会过后我让七妹亲自回你如何?到时你自可慢慢相问。”
含蓄的“请教”,内里却是在推送自己的庶妹。
按理说贵族之间这样的举动很正常,但问题是,说出这种话的,是谢盈这个尚未出阁的女郎……
众人皆不敢置信,谢盈这是什么意思,王氏和谢氏正在议亲,谢盈就向王六郎推送自己的庶妹?这是一个世家贵女应该说的话?
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谢盈看去,谢盈经受着众多视线的打量,忍不住偷偷地吸了口气,哪怕身体都在发抖,亦强撑着。
王六郎状似对七妹感兴趣。
王六郎这么出众的人,料想七妹也不会不喜欢,被许给王六郎做贵妾,也不算辱没了她。
而既然已经许了个庶女做妾,以谢氏的门庭,自然不可能再嫁个嫡女做妻,王谢议亲,自解……
王六郎一听就明白了谢盈的意思,他心念一转,觉得这正和自己的意,便想要答应下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众人都在惊愣的时候,一道喧哗声突然响起。
兵刃的寒光闪现在众人的面前,一柄匕首迅速向着王六郎而去。
其他人的身边也各自有人招呼,一把把染血的长刀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让他们吓得魂飞天外。
仙歌没有管其他人,更没有管就站在她身边的谢盈,她悄无声息的往后退,完全没管谢盈的死活。
望着这些迅速染上了血色的桃花,仙歌心想,原来如此,她总算彻底明白了事情的本来面貌。
盈,满也,溢也,三五为盈,三五为缺,谢家主确实十分宠爱谢盈,以至于她都“溢”了出来,能够不顾她人的死活,一言决定她人的命运。
樱者,草木也,樱桃之流,纵然轻柔似梦,亦是飘零之物,也难怪谢樱一生飘零。
回想起记忆里谢家主站在樱花树下随意为谢樱赋名的样子,仙歌轻轻地笑了。
果然是谢家人,一脉相承的刻薄高傲,同出一源的冷漠薄情。
桃林里,杀戮还在继续,鲜血溅上花瓣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听着耳边传来的沙沙声,仙歌不由得感叹,这片美景,到底是被破坏了。
她顺手拉过一个快要亡命刀下的奴婢,继续往后退,可这时,王六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一个手持长刀的黑衣刺客也紧跟而上。
雪亮的刀尖对准了自己,死亡似乎近在眼前,而就在这时,仙歌突然动了,她伸出手,已一种生疏却直接的方式,飞出一根簪子,打断了刺客的手,让那把对准她的刀直接飞了出去。
整个桃林都似乎静了一瞬,无数人望了过来,就连刺客们的首领都朝这边看了一眼。
下一刻,刺客们前仆后继地赶了过来。
仙歌站在原地,如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纵然这个孩子刚刚杀了一个人。
她捡起刺客掉落的长刀,一刀下去,干脆利落的结果了那个想要再次对她出手的刺客。
然后无奈的迎上了那些将王六郎看作目标的刺客。
他们似乎将仙歌看作了王六郎的护卫,以为不解决仙歌就杀不了王六郎。
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可这时也不会有人想听仙歌的解释,她只能生疏又怀念的,一刀接一刀的解决想要杀她的刺客。
刀,这种凶器,对谢樱而言自然是生疏的,但对仙歌而言,却是值得怀念的。
虽然她的本命道器并不是刀。
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结果的低级刺客越来越多,桃林里似乎更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