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必须陪着我!”
何况,阿爹说过,若她真的心慕太子哥哥,登基之日就是立后诏书下达之日……
姜持宁眼珠子直转着,那双圆圆的眼睛就显得更灵动了。
魏戟被她缠得没办法,可还是不能答应——谁让她要去的地方是教坊?换个赌场酒楼戏院他都答应了。
姜持宁拿魏戟没办法,却不愿就此放弃,周围人看到这一慕都投来友善的目光——时下风气并不严苛。她正打算使出浑身解数,可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人,一个让她浑身僵硬的人。
那是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子,衣服料子看上去并不名贵,穿在她身上却圆融如意,恰到好处,让人想到一个词——和光同尘。
她的容貌乍一看也并不出色,只一双眼睛生得好,清凌凌,黑白分明,如山中清泉,天山雪魄,总透着一种冷意,但转眼一看,又会发现,哪有什么冷意,那女子不是笑得正温文?
可姜持宁看到这个女子,却忍不住全身一抖,不是因为这女子的美貌,而是因为……而是因为,她竟然发现,这女子五官气质,竟与她母亲十分像。
而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姜持宁想想从小到大的经历,想想更加亲近的父亲以及偶然望过来总让她忍不住畏缩的母亲,目光中居然下意识露出恐惧。
仙歌感觉到一道特殊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情感居然是恐惧,她回目望去,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个正缠着兄长的娇憨俏丽的小公子与愠怒望来的俊美威严的被缠的兄长。
仙歌不知他们的身份,无意与他们起冲突,便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转开了头。
仙歌正在游历天下。
玄道子说她修道修得差不多了,就差青出于蓝,于是便给她收拾了个包袱,将她赶下山,说什么时候了断因果,斩断尘缘,才能回去见他。
仙歌一寻思,这个任务应该落到了她的身世上,正好也与姜持宁的愿望有关,于是便从善如流的接受了任务,轻轻松松的下了山。
下山后,她采取就近原则,第一站就是整个北周,从最北端的天地观,走到最南端的净明观,然后又顺着官道,一路去了南陈,从南陈北走到南陈南,见识了南陈诸般风景,风土民情,又北上,东去,来到东魏。
东魏是一个和北周南陈截然不同的国度,北周道佛盛行,家家户户立庙建祠,每座城市都有大大小小道观佛寺建立,民风清淡却无多少活力。
南陈占据大块富饶土地,粮价贱食物充足,奢靡浪费之风盛行,上层与下层如隔天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已是常态,哪怕气候炎热冬日里没那么容易冻死人,但死于各种热病的也不少。
而东魏,东魏历经政变,新任监国太子又锐意进取,改革之风盛行,民众精神面貌倒好些——虽然连观朱袍变囚服,乌纱变血衣,贵巷惨叫连连,刑场人头滚滚,今日大官威严赫赫,明朝抄家灭族鸡犬不留,人心更惶惶,但上层的变动带来的是利益的滚动,反而比以前更容易上位。
三个国家各有特点。
仙歌虽然来东魏天京没多久,但已能品出一些东西。
她没想到的是,有人就因为城门口那一见,就记住了她那个人,记住了她那张脸,对她如鲠在喉。
魏戟愠怒于仙歌让姜持宁害怕,他是多精明的人,自然察觉到姜持宁的不对劲,正对上仙歌那双有几分熟悉的脸,魏戟一怔,分不清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眼中的愠怒悄悄散去,换做另一种深沉。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姜持宁的手,而姜持宁经历这一遭,也无心再闹,草草去酒楼里听了个书之后,就回去了。
第二日,姜持宁鬼使神差地去劝她的母亲,姜氏主母陆非芜去道观上香。
陆非芜平静地看着姜持宁,在其他人面前和小霸王一般的姜持宁在她面前一贯老实:“你想去三圣观进香赏梅?”
“是啊母亲,这个时节,也就三圣观还有梅花可以看了,你不是最喜欢梅花?正巧这几日你身子也不大爽利,正好可以去三圣观上柱香,散散心,说不定看了梅花换了个心情身子就爽利了……还可以小住几日!反正母亲那么喜欢梅花,赶着时间都看看就好了!”
穿着一身活泼的茜红色衣裳,头戴璎珞珠翠,颈带长命项圈,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如一只小猫一般精致可爱的少女如此说道。
“真是如此?”陆非芜淡笑,眼中夹杂探究。
姜持宁心中一咯噔,勉强笑道:“当然!母亲久居府中,也不走动,这样一身积郁之气,不利于健康,若是能走动走动自然就最好了……我可以陪着母亲,出城玩几日……这样就不用做功课了……母亲,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女儿也是一片孝心。”
说着,她就像是不小心说出实话一般,捂住了嘴,又故作聪明解释道。
陆非芜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并非如此……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我想让你避一避……这句话一从心底冒出,姜持宁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动声色撒娇:“母亲……”
陆非芜:“好吧,也不是不行……”
她望着窗外干枯的梅花,眼神一瞬模糊。
仙歌前往三圣观挂单,三圣观虽不是天京最显赫的道观,但却是坤道最多的道观,所以仙歌想在这里落脚。
谁知却被道童告知,三圣观进日内住进了贵客,不接待挂单的同道,既然如此,仙歌也只能算了,她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下山。
本来听说三圣观内的梅花还开得不错,这下只能可惜了。
陆非芜突然觉得一阵心悸。
她在三圣观待了两日,赏了两日红蕊白花,纷纷成林的梅花,看够了,也看厌了,便决定离去。
三圣观外山路颠簸,上不得马车,只能坐轿。
轿子里,姜持宁一直在试探:“母亲,你真的不再待一会儿,这梅花可还能开半个月……你不是最喜欢梅花?哎呀,多留一段时间也是好的,小弟还要半个月才归家……母亲?母亲?”
姜持宁见怔愣的母亲,不解地又唤了两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姜持宁不唤陆非芜“娘”了,只唤“母亲”这个一点也不亲近的称呼,而陆非芜也不在意,就由得她这般生疏。
陆非芜神思不定,她掀开轿帘往外看,见春山烂漫,满山青碧,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精致,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难看,捂着胸口,放下轿帘。
而在轿帘落下的一瞬间,在姜持宁啰嗦之时,她的眼角余光却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眼神顿时一凝。
仙歌接起一朵梅花,这支梅花半吊在枝头,不只是何人折了一半,就这样任它孤零零干枯死去。
黄蕊粉花,比不得观中红蕊白花一般惊艳,却也美丽,半死残躯,犹带芬芳,仙歌凑近,细嗅它的香,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然后手心翻转,任它飘零,落回梅树低底下,化作花露,来年或许又可开出一朵相似的花。
她衣袖飘飘,直接离去。
而在远处,山路之上,轿中却是一道慌乱声突然响起。
“持宁!”
陆非芜见到那张熟悉的侧脸,心中不安突然落实,仿佛被一支箭击中心脏,让她情不自禁地慌张掀开轿帘,脱口而出:“持宁!”
姜持宁愣住了,而陆非芜已经顾不得了。
她慌张让人停下,跌跌撞撞从轿中走出,向着仙歌的方向走去。
可她养尊处优,又多年积郁,哪里赶得急,等她赶到的时候,人早已消失了。
陆非芜理也不理赶过来,比她还要失魂落魄的姜持宁,眼神一厉:“回去!”
第117章 还君明珠 见面
“我看到持宁了!”一回到姜府, 陆非芜便对着紧急赶来的姜衡如此说道。
“看到持宁?持宁……持宁不是一直在这里?”姜衡惊诧。
陆非芜眼中神光汇聚,不同以往温柔平和,反而有了十六年前坚韧自信的世家贵女的模样:“我说真正的持宁!”
“阿芜……”姜衡彻底呆住, 虽然他早就从妻子这些年的态度中知道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但他没想到,陆非芜今日会猝不及防挑破。
“爹爹, 娘亲,你们在说什么?”事关自己, 对十六年前事完全不知情的姜持宁焦急问道。
可陆非芜却理也不理她:“我说真正的持宁, 我见到我的女儿了, 那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要把她找回来!”
“阿芜……”姜衡彻底醒过神,他眼眶不由通红:“原来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可持宁早就死了, 在十六年前,你自己不是去查了吗?难道你依然不死心?”
这个时候,没人去顾及姜持宁的心情。
陆非芜:“她没有死, 持宁没有死了!我今天看见她了!我女儿天生福运,上天眷顾, 我这些年大散家财, 积德行善, 一定报到了持宁的身上……”
她的眼中有火光升起, 如十六年前要见刚出生的女儿一样。
“我要我的持宁!”
姜衡彻底愣住, 他也痛苦, 长女的死是他一生的愧疚, 收养与姜持宁同日出生的女婴不止是对妻子的安抚,更是对他自己的安慰。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持宁明明……”
姜衡说不下去,他的女儿, 死得那样惨,连尸骨都至今没有找到。
持宁,持心以宁,这个名字,是陆非芜在孕期,翻遍了经史子集,想得头都要痛了才想出来的,无论男孩女孩都可以用,她想把这个名字给她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这个灌注了她所有爱意的名字,最后却用在了一个冒牌货身上,十六年。
为何她喊“姜持宁”这个名字总是漫不经心,为何她对这个“女儿”也是漫不经心,为何受尽宠爱的“姜持宁”看到生身母亲总是害怕?
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不是她的女儿!
她真正的骨肉,早就死在了十六年前。
现在,她看到了她的持宁,她要将她真正的宝贝找回来!
“我不管你怎么宠爱这个冒牌货,但这次,我一定要将持宁找回来,你要是捣乱,就别怪我不客气!”陆非芜放下狠话。
姜衡怔住:“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持宁也是我的女儿!阿芜,你清醒一点,不过是一个和你长得有些像的女子,你怎么就认定了那是持宁?说不定是针对姜氏的技俩,你要查,我自然帮你,但你若是如此冲动,只怕会中算计。”
他依然不相信。
陆非芜却不理他,既然放了话,她自然会马上着手去查。
姜持宁已经木了,她不敢相信,真相就这样从父母毫无顾忌的对话中说出来:“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亲生女儿,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么?爹爹!娘亲这是怎么了……我好害怕啊……”
说着,她哭了出来,眼泪从如猫瞳一般的眼睛中落出来,晕花了她精致的面容。
姜衡一个头两个大,轻声细语安慰了两句,就去忙陆非芜口中的事了。
姜持宁回了房,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缓了好一会拿出纸笔,写就一封信,交给魏戟放在她身边的人:快去交给阿戟哥哥,我真的好害怕……”
仙歌正在赏梅花,或许是出生那一日在满是火光的院子里见到了一角模糊梅花的缘故,她这一世很喜欢梅花。
带院子的小宅子位于梅花巷的一角,正是这里家家户户都种梅,才得了梅花巷这个名字。
仙歌打算在天京长住一段时间,所以才用带的金叶子买下这一处小宅子。
“送水了,送水了,周姑娘,要买水吗?”
仙歌打开门:“要……”
结果却看到,院墙外,满满当当的站着人,为首的是一个面容俊秀,年岁不大却满身矜贵气息的小少年,看到她的一瞬间,瞳孔不由自主放大:“你……”
他真的有点相信娘亲的说辞了!
姜佐是陆非芜和姜衡的第二个孩子,十六年前的事他完全不知道,但在陆非芜说出来之后,他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有一种理所当然之感……大概是平日里陆非芜和姜持宁的相处,潜移默化之下,让他早就生疑,现在真相大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姜佐还是认为阿娘是被人蒙骗。
死了十六年的长姐怎么可能还活着?
但看到仙歌的脸,他又动摇了。
这一张脸……这一张脸……
姜佐:“周姑娘,同我们走一趟吧。”
仙歌一点也不慌,她心有感应,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本就要去找她们一趟,现在她们主动找上门来,倒也省事。
她道:“可以。”
仙歌和姜佐一起回了陆家。
陆非芜早就翘首以盼。
当仙歌出现在陆非芜眼前的一霎那,陆非芜眼中明明灭灭,眼波如清水,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泪水滴落——
那是一个,五官和她像了九分的少女,不像姜持宁是圆眼睛,反而细细的长长的,却又是恰到好处的,微微弯起来让人觉得春风拂面,从眉到眼,从鼻子到嘴唇,甚至是眉眼间的气韵,都与她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像的,大概是更为舒展大气一些的轮廓——那像姜衡。
陆非芜颤抖着握住仙歌伸出的手,低头一眼,只见右手手腕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如记忆中一般鲜艳。
泪水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持宁!”
“我的持宁!”
有谁知道,在孩子出生后,她晕倒过去的前一刻,她曾握着孩子的小手轻轻摩挲,有谁知道,记忆中这颗红痣折磨了她十多年,让她积郁缠身,坐卧难安,有谁知道,她知晓女儿可能被丈夫拿去换了小太孙之后,有多痛?
撕心裂肺,锥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