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倾怔怔地望着他,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月桃的声音。
“主子……”她似是哭过,将脸都哭花了,眼睛都是湿的,显然没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事。
沈容倾看见她在哭,自己突然好像没那么害怕了。身上的僵硬在一点一点缓和,四肢也恢复了一点知觉。
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状况更遭的呢?
她浑身都是湿的,刚刚从一场熊熊烈火中逃离,魏霁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头和喉咙都有些痛,心脏仍在猛烈地跳动着。
沈容倾想从被子里将手伸出来安慰一下月桃,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低哑。
方才在大火中她唤出魏霁名字的那一刻,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沈容倾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正欲拿手掩住,一件宽大的衣衫忽而从她的身后落了下来。
深黑色的锦衣遮住了她的发顶,周围尽是那个熟悉的人身上草药的气味。
沈容倾透过间隙看出这件衣裳是刚刚那个小厮给魏霁取来的。他的衣服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宽大了,以至于即便被遮住了小半张脸,整个人还是被罩在了里面。
此刻回头,她也看不到魏霁的眼睛。沈容倾听见对方沉声开口:“带你主子回房间。”
月桃吓得连眼泪都憋回去了,忙福身应道:“奴、奴婢这就去。”
于是沈容倾身上便成了两件衣服交叠在一起。月桃手中本还拿着那件火灾之前她让她去取的寝衣,这会子生怕怠慢了自家主子,挨斥责,一紧张刚好用上,绾色的衣服就这么又斜罩在了魏霁那件衣裳的外面边。
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十分滑稽了,尤其是沈容倾此时还被一条墨绿色的薄被紧紧包裹着,无论从颜色还是这一件一件披着的状态,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魏霁交代完另一边的事,一抬眸刚好看到了这副场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沈容倾蓦地红了耳尖,头也不回地拉着月桃走了。
……
因着她方才的屋子被烧毁,月桃便将她领到了从前的耳房。吴嬷嬷做事一向妥帖,早已在屏风后备下了沐浴用的水,又拿来了干净的帕子和衣裳,等着她换洗。
沈容倾扶着月桃的手,整个人浸到浴桶中。热水的蒸汽让屋中变得有些迷离,沈容倾阖了阖眼,这才终于将一直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了下来。
她实在低估了自己潜意识里对于大火的恐惧,当察觉到那屋中有烧焦气味的时候,额前便已生出了一层细汗。
可外间的大门不知怎的,就是无法推开。火苗在这个时候突然窜起来了,她只得退回到里间,却又被另一场大火包围。
无助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即便用袖子掩住口鼻,仍旧被那浓烟呛出了几分泪意。
前世的场景不断地在脑海中重现,过去与现实交织,沈容倾曾自嘲地想着自己竟白白重活一世,千算万算又落得跟上辈子一样的结局。
她还未来得及将母亲安顿好,也未能偿还了魏霁帮过她的人情。
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房间外又有人奔走呼喊的声音了,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人了。
……
沈容倾蓦地睁开了眼睛,湿漉漉的杏眸上仍挂着水珠。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紧贴在那白皙的锁骨上。
她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的胳膊,隐约还能感受到那人将她从火海中拉起的触感。
还好他没发现她的眼睛。
可这样一来,她便更还不清了。
……
沈容倾被下人扶着回到魏霁的寝殿时一直心不在焉的。连通里外间的大门紧阖,站在外面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沈容倾听力一向甚好,被下人领到门前等候时不可避免地便听到了屋中两个人的对话。
其中一个是枫澈,像是在回禀刚刚那场大火的状况。
“……禀王爷,外面的火已经扑灭了,除王妃的房间外另有隔壁的两处屋子损坏,失火面积较大,属下明日一早便派人修缮。另外御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宫里头应是留意到了王府的动静,正派了人过来。”
这样明显的大火,难以瞒住外界的人。想必黑夜里慎王府燃起的火光,早已被无数人看了去。皇帝就算做做样子,也会往这边派御医。
新帝登基一向在意在百姓们心中的贤明,这位倒是将慎王府利用上瘾了。
枫澈低下了头,道:“属下今日来迟,但请王爷责罚!”
今日本不是他值守,所以看到火光赶到内院的时候,来得晚了一些。没想到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竟让王爷一个人进入了火海。
枫澈将头垂得很低,在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无用”,单膝跪在地上,只等着自家主子发落。
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些失误,皆是因他的失职,枫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就是再被扔进刑堂,他也认了。
魏霁没应他的话,薄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沉缓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的波澜:“起火的原因如何了?”
枫澈一凛,忙应道:“初步调查,发现书案前的烛台倾倒了,但仍需进一步地查验……”话至此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是不知下面的话当不当说。
犹豫了片刻后,枫澈开口道:“王爷……会不会是王妃眼睛看不见,屋中没有下人,不小心碰到了……”
屋外的沈容倾闻言一怔,抬手轻掩在了朱唇上。
可他这话未说完,便止住了声音。枫澈留意到自家主子的眸光,自知失言,立刻俯身道:“属下无能,这就再去细细调查!”
魏霁垂眸缓缓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玉扳指,薄唇边勾了抹淡薄的笑:“查不出,便不用回来了。”
第18章 修长的手指拎着她的衣袖。……
屋内传来了枫澈起身的声音,沈容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低声同月桃说她想喝口水。月桃显然没听见屋中的对话,见自家主子吩咐了,也没多想便直接扶着她走向了屋子另一侧的小圆桌。
枫澈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容倾背影还是微微愣了愣,不过她正站在离门口较远的位置,连通里外间的花梨木门很严,应该听不到他们方才的对话。
枫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终是没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沈容倾抬眸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将手中五彩花卉纹的杯子放回到桌上,轻轻开口道:“你先下去吧,待会子有事我再唤你。”
月桃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由自主地往里间瞥了一眼,顿时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了。
她福了福身,“那、那奴婢去了。”
月桃走后,沈容倾站在原地微怔了片刻。她这一路都心神不宁的,没想到了屋里又生了新的事端出来。
她自知不是自己,这事却没办法证明,当时屋中并无其他人在,又有那不知是怎么回事的烛台。桩桩件件好像冥冥中都指向了她,可她刚刚听魏霁的意思却是让枫澈去重新彻查。
沈容倾忽然有种莫名被这人庇护了的感觉。
直到此时她还未觉出有任何不对,默默垂眸盯了一会儿杯子中的水,而后重新将它归置到托盘里,深吸了一口气朝内间走去。
这一趟不是她自己要过来的,是魏霁刚刚传了人唤她。沈容倾不知道对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只扶了月桃的手,跟着领路的下人走了。
她心里装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地推开了那道门。前一刻还想着应该先福身朝那人行礼问安,谁知无意间地一抬眸,便因眼前的景象呆愣愣地怔在了原地。
魏霁正在更衣,一袭荼白底金丝银线云雷纹的寝衣将将穿上了一边的衣袖,坚实的胸膛大半都赤|裸着,只有几段绷带缠绕在肩膀的位置。
墨色的长发未干而自然垂落在了腰间,再往下,便是那紧实块状的腹肌……
沈容倾忙低下了头,一时不知所措。然而给她反应消化眼前场景的时间太少,脑海里很快便被另一种惊慌所取代。
她忘记拿蒙眼睛的缎带了!
魏霁没什么反应,狭长的丹凤眼微抬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垂眸将衣服穿完。
沈容倾站在原地,不知该退还是进,方才在院子里可能是因为夜色才瞒住了眼睛的问题,可她现在过去,还能瞒得住么?
手掌间因着紧张濡湿出了些许细汗,若是就此离开,怕是更加奇怪了吧。
她轻轻阖了阖眼,索性尽量不与那人对视,地毯上的暗纹繁杂却极具规律,然而盯得再久也无法忽视身前还站着的那个人。
沈容倾听到他简短地低声开口道:“过来。”
过去……做什么?
魏霁抬眸瞧见她又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不由得和那个快葬身火海了还喊他走的小傻子联系到了一起。
他薄唇微微勾了勾:“怎么了?吓傻了?”
沈容倾被他这么蓦地一问,心里紧张,下意识地就给应了:“嗯。”
魏霁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这都应?看来是真的给吓傻了。他装作不悦地挑了挑眉,道:“方才不是还挺勇敢地叫本王走。怎么,这是不满意被赐婚给我,要当着我的面自尽?”
他本是看她紧张,随口调笑了一句。谁知自打一进门就低着头不敢瞧他的小姑娘,竟忽然抬眸涨红了脸。
她急急地辩解:“我没有。”
她竟将他的话当了真。魏霁忽然有种不该欺负她的感觉。方才在院子里也是,他本该发火的,却在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刹那,什么气都消了。
他见过女人哭,却没见过这个女人哭。但她也不是哭,只是湿漉漉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魏霁想起了以前狩猎时在林间遇到的小动物,就是这种无害的眼神,明明知道他不善,还往他身边凑。
魏霁在心底轻啧了一声,心道果然是麻烦。
“没有就过来,不是说记得路了吗?”
沈容倾一怔,重新垂下头,闭上了眼。
明明是走过好多遍的道路,这次却不知怎的比之前蒙着缎带时走得还磕磕绊绊。
她走到他跟前时,魏霁的耐心都要耗尽了。
“坐到那边去。”他示意了一个方向,有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看不见,无奈下只得耐着性子,又重新说了一遍:“坐到罗汉榻上去。”
沈容倾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心里想着好在对方没有怀疑她的眼睛,便乖乖地去了。刚刚坐稳,她便听门外有人禀报道:“王爷,宫里头的御医到了。”
魏霁淡淡地开口:“传。”
太医院的院使拎着古旧的药箱,低着头往里走。那样子看起来简直比面圣的时候还要紧张,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此行就有来无回了。
其实也难怪他这样想,毕竟魏霁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皇帝要杀他好歹也是先拉到大狱里等两天。
院使也分不清哪种情况更为糟糕了,但皇上派了他过来,他根本没得选。
魏霁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院使顿时感觉压力甚大,忙跪在地上行礼请安:“微臣参见王爷。”皇上派他过来,是让他给魏霁把脉,可魏霁不说话,他也不敢动,药箱就放在手边。
魏霁轻抿一口旁边的茶盏,语气甚是随意:“去给她看。”
在场的两个人皆是一愣。院使这才留意到罗汉榻的另一边坐着的沈容倾,虽以前从未见过,但照现在的情形看,这位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慎王妃了。
能让慎王入火海救人……可宫里的人不是说慎王对这个王妃颇为嫌弃吗,眼下怎么……
旁边魏霁似是漫不经心地轻叩了一下桌面,这一下仿佛敲在了他的心脏上,令他如梦初醒。院使一哆嗦,赶紧低着头上前不敢再瞎看。
魏霁偏过头朝沈容倾道:“将胳膊放到桌子上。”
沈容倾没想到魏霁唤她过来只是为了让宫里头的御医给她诊脉的。但转念一想,兴许魏霁只是不喜让除了江先生以外的人看病,所以让她替了。
那边御医不敢忤逆魏霁的意思,已经将把脉用的脉枕放在了小桌上。
魏霁似是嫌她动作慢,身子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直接越过桌面,拎着她的衣袖,将她的胳膊丢在了脉枕上。
看到了这一幕的院使忽然感觉自己又可以重新相信那些宫中的传闻了。这慎王若是真的动了心,能对王妃是这个样子么。
沈容倾有些无奈,越发肯定自己刚刚的分析是正确的了。她悄悄瞥了一眼脉枕的位置,自己动了动胳膊露出那一小截手腕。
大火的浓烟虽呛了她几下,但方才在耳房歇息了片刻她便已经缓过来了。只是沈容倾有点担心,这个御医会不会发现她眼睛的问题。
这一路上她都忘记了缎带的事,可月桃跟了她这么久,见了都没有怀疑。
她因真的失明过,所以这段时间的言行举止都符合一个失明的人该有的样子。思维一旦根深蒂固,大家见了她便默认了这件事。
沈容倾望向身前的御医,听闻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可他连头都不敢抬,明显是被派来走个过场。况且术业有专攻,常年给宫中贵人们请脉的御医,何来对失明有独到的见解。
就算对方真的提出了质疑,她也可以一口咬定就是看不见。疑难杂症,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思及此处,沈容倾忽而稳了下来。
老院使低头擦了一把汗,哆哆嗦嗦地一块帕子覆在了沈容倾的手腕上,这才将手指按了下去。
很快,他缓缓开口道:“王妃的身子无大碍,只是方才在大火中受了惊,待微臣开一副安神的药方,服下后便无事了。”
沈容倾在心底蓦地松了一口气。
第19章 半挽着的青丝随着她前倾的动……
庭外夜色渐深,已然过了三更天。烧焦的门窗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屋内漆黑一片,水珠从屋檐的边缘缓缓滴落,打在青苔上,渗进泥土里。
老院使深知皇上派他来的意思,只为新王妃请脉,是无法回去交差的。
传闻已经回天乏术的慎王不但醒了,今日还深入火海救了人出来,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只剩几个月寿命的人。
新帝多疑,深夜派人前来除了做给世人看,显然还有另外一层目的。为慎王诊治是假,想确认他的身体状况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