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云窗旁有张罗汉榻,只是中间摆着的小桌没有被取下来,不能躺。
她细听着窗外大雨,心里惦记着家里的状况没什么心思休息,可大抵是折腾了一整日实在太累了,最后竟倚靠着墙面无声地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无端生了好些前世的梦境出来。
隆冬的雪夜,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房间。火焰由内向外漫延,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
滚滚的热浪从四面八方袭来,横梁塌了抵住了大门,唯一可能出去的窗口被人从外面又放了一把火。
窗纸一片一片地烧焦剥落,化成灰烬灼烧着更多。屋外嘈杂不堪,有尖叫有惊呼,但没有一个人上前……
梦境在她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沈容倾蓦地睁开双眼,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眼睛失明多年,后来偶得一方良药,出事前已能大致看清些光影,只是没想到最后记录下来的只有那熊熊烈火,从此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出现在她最深的梦境里。
下了一夜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几只麻雀落在庭院里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声响。
沈容倾没想自己会这样睡着,肩膀硌得有些痛,整个腰背都不是很舒服。她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抬眸望见床榻上的魏霁还维持着昨天晚上的姿势。
他果然没有醒。
沈容倾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她的行李不多大部分都收在箱子里,昨晚月桃没来得及收拾,这会子她也没有可以替换的。
她走到门前最后看了魏霁一眼,而后轻轻将门关上,悄然退了出去。
……
府中的嬷嬷似乎似乎没料到沈容倾会起得这么早,不过王府里的下人一向训练有素,很快便神色如常。
几个嬷嬷伺候她洗漱更衣,为首的吴嬷嬷她昨晚见过,这会子正静立在门前吩咐下人去预备早膳。
沈容倾听见她安排好了一切,从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老奴给王妃请安。”
沈容倾根据声音判断出了吴嬷嬷的位置,看得见的眼睛和看不见的眼睛还是有区别的,为防万一每每有外人在的时候,她都会提前将缎带系好。
“嬷嬷请起,不必多礼,”沈容倾缓缓开口,轻声问道,“是不是宫中的车马已经到了?”
她这婚事到底是皇上赐婚,慎王又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皇弟,大婚第二日按照规矩,必须一早进宫请安。
魏霁没醒自然是无法跟她同去,如今她只能自己走着一遭了。
吴嬷嬷恭敬地福了福身:“回王妃,车马已经备好,眼下时辰尚早,您可先用早膳。”
沈容倾微微颔首,起身时下意识地回眸望了一眼寝殿的方向。路过吴嬷嬷身侧的时候,她忽然轻声开口:“嬷嬷,我眼睛不大方便,侍奉王爷多有不妥,还请嬷嬷按照从前的安排,不必顾虑我太多,一切以王爷为先。”
吴嬷嬷脚步一顿,看向她的视线顿时变得不大一样了。她望着沈容倾被下人扶着往前走的背影忽然有些惋惜。
虽说是宫中强压下来的赐婚圣旨,但这位新王妃与她先前设想的种种截然不同。
可怜是个眼睛看不见的。
……
算上前后两辈子沈容倾都是第一次入宫。车马在偏门停下,由专门的下人领着先去觐见皇后。宫中规矩多,沈容倾只能一个人进去,临下车前,再三嘱咐了月桃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走。
宫门缓缓拉开,朱红色的宫墙无尽延绵。
抵达皇后宫中的时候,为首的小太监先行了一步进去通传。沈容倾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很快便被一个掌事的宫女领了进去。
她事先研习过礼数,正殿中弥漫着股浓郁的熏香味。皇后坐在主位之上,默默看她行完礼,抬手接过了身侧宫女奉上来的茶盏。
其实她们年岁差不多,只是嫁的人不同。皇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正殿中央的慎王妃,轻轻一笑,开口道:“平身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沈容倾扶着身旁宫女的手,缓缓坐在侧面的花梨雕云扶手椅上。
皇后的声音忽然从刚刚的位置上传来:“你眼睛不方便还要走这一趟本宫也是于心不忍,只是这新婚的规矩没法变通。”
她假意低头饮茶,掩去眸间的一抹变化:“你也是命苦,刚刚嫁人就……”
后面的半句话她没说,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沈容倾知道对方在试探自己,缓缓开口:“能嫁与王爷,是妾身的福分。”
皇后唇边露了抹笑,清楚对方看不见,便肆意将眸光望了过去:“你能这么想便好。皇上和本宫一直心系三皇弟安危,奈何太医院那些人不中用,竟一点办法也没有。母后得知后心急如焚,不知听了哪个下人的建议要用冲喜之法……”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容倾的反应,可惜没能捕捉到什么,略略有些遗憾地移开了视线。
如今宫中的状况有些微妙。后宫里不仅有如今新帝的生母陈太后,还有一位是旧时先帝的正宫,现下地位更高些的孙太后。
传闻孙太后共养育了两子,一个是从前的太子魏凌,另一个便是如今的慎王魏霁了。只可惜五年前西戎集结了最强大的兵马大军压境,太子魏凌奉命领兵,却再也没能回来。
先帝心痛不已多年未再立储,临终前才定下遗诏将二皇子立为新帝。
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陈太后从前是贵妃,被正宫压了一辈子了,如今怎会甘心?这里面复杂的事情太多了,沈容倾根本不想沾染。
好在皇后点到为止便不再往下说了。闲聊了两句,假意关心了一下魏霁的状况,便称自己乏了,让她去觐见两位太后。
沈容倾稍稍松了一口气,起身告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皇后默默给静立在身侧的韩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跟着沈容倾走了出去。
按嫡庶尊卑的规矩,该有下人引着她先去觐见孙太后,可如今陈太后倚仗新帝,地位越来越高,再加之孙太后身体常年不好,连内务府的奴才有事都开始只去向陈太后那里禀报了。
沈容倾总觉得皇后刚刚的那一番绝没有她表面上听着的那么简单。果不其然,她一走下台阶,根本没有人主动上前。
众所周知,由皇后宫中而出,向左是去孙太后的住处,向右则是去见陈太后,只要她稍加挪动,想必就会有人带着她往相应的方向去,这是在让她自己选。
刚刚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婚是孙太后非要赐的,御医们都说魏霁活不过这个月了,她偏偏还要为一己之私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断送。
若换作其他不情不愿嫁进去的人,此时肯定已经被挑唆了。皇后想讨好陈太后,安排了这样一出。
沈容倾脚步一顿,就好像能看见一般偏过头朝距离自己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开口道:“我眼睛不便,就劳烦嬷嬷引路了。”
韩嬷嬷一惊。
她怎么知道她在的!?
沈容倾一向听力比常人要好很多,从殿中出来便留意到了这个身后平白多添的下人。
韩嬷嬷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用于刁难沈容倾的问题就这样原封不动地被奉还了回来去。
她是一个下人,再怎么也不敢在这样的场合明目张胆地僭越。
“……”
最终她只得苦着脸,将沈容倾引向了孙太后的康宁殿。
正殿之中充斥着挥散不去的药味儿,只不过因着开了窗的缘故冲淡了不少。五年前孙太后因前太子一事险些一病不起,自那以后便日日靠汤药苦熬着。
孙太后抿了两口温水,仍是有些恹恹。昨夜她几乎是一宿没睡,可一场冲喜终究是无果。
旁边的嬷嬷忍不住开口劝道:“太后宽心,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新王妃已经来了,就在门口候着等着您给请安呢。”
孙太后皱眉,深深地叹了口气:“见了又有何用。”
……
沈容倾静候在屋檐外,并不知道此时殿中情形。打南门急匆匆地跑进来了一个年长的太监,一路低着头,火急火燎地从她身侧经过。
未等众人反应,只听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禀太后!王府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王爷、王爷他醒了!”
第3章 “啧,麻烦。”
四周围霎时间一片屏息。不用去看沈容倾也能感受得到,整个院子里的目光随着方才的那一句话顿时集中在了那个年长太监的身上。
饶是她自己也震惊得怔在了那里,她听见殿中一阵快步,紧接着便是那雕着祥云如意纹的花梨木门被人从里面蓦地拉开的声音。
孙太后坐在主位上身子前倾,多年以来深入骨髓的教养令她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站起来,身侧强撑着的手已经深深陷进软垫里将鹅黄的缎面攥作一团。
她声音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那太监隔着门槛没有起身,重重地将头叩在了地上,又重复了一遍:“回太后的话,三王爷醒了!”
魏霁行三,前有旧太子和当今的新帝。“慎”字是新帝登基后才获封的,眼下传信儿的这个人是常年在太后身边伺候的亲信,从前在宫中见了魏霁唤“三皇子”,如今习惯性地唤了“三王爷”。
孙太后手指攥得更紧,语声很急:“是何时的事?”
“约莫一个时辰前。”
沈容倾闻言朱唇微微动了动,一个时辰前,那不就是她刚走不久的时候。
孙太后抚了抚胸口,似是松了口气,缓缓坐了回去,她自言自语般念叨:“醒了好,醒了就好……”
站在太后身边的张嬷嬷眼尖,越过那个太监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廊柱旁的沈容倾。方才太后一直没什么精神见,让她在殿外站了良久,但是这会子不一样了,现在见,就是喜上加喜!
她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低声耳语:“太后,您看……”这话不用明说,用眼神递一递就够了。
孙太后顺着张嬷嬷的视线往外瞧,这才想起被她冷落已久的“儿媳”。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阳光正好。清晨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庭院间,遥遥一望,那人静候在屋檐下,亭亭玉立。一身栀子色暗花祥云纹的衣裳甚是温婉端庄,柔顺的长发轻挽簪了两三个金银二色的发簪全然不落俗气。
如此大方得体的人倒是如今宫中少见的。孙太后神色间不由得幻化了些许,打量她的眸光也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未听说安南侯府能出这样的人。新帝那边是什么心思她一清二楚,就算勉强答应了冲喜,也没指望他能赐婚个好人家。
没想到眼前这个还可以,而且人也是真的醒了。
孙太后开口道:“将人带进来。”
沈容倾是由张嬷嬷亲自扶着带进正殿的。请过安后,孙太后便赏了她不少,又匆匆叮嘱了她几句。
叮嘱的内容是离不开魏霁的。沈容倾听得出,太后这是一门心思都在王府那边,便默默听了应下。
孙太后轻轻点头,停顿了片刻,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落在了沈容倾的脸上,她轻叩了两下椅边的扶手:“你这眼睛……”
沈容倾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朱唇轻抿,缓缓开口:“回太后,妾身的眼睛是几年前的一场意外。当时找大夫看过,到底是没能医好。”
孙太后眸光一闪,道:“那大夫医术可行?”
沈容倾微微颔首,声音温沉:“那时家里也心急,找了好几家名医,可最后都没有什么结果。这几年来,也尝试过不少办法,大抵就是这样了。”
话至此处,孙太后心中已大致有数。也行吧,寻常家的女子很难有这节骨眼儿上能心甘情愿嫁的。
方才下人只说魏霁醒了,具体是个什么状况还都不清楚。孙太后不愿再耽搁,直言道:“慎王刚醒,你快些回去,带上两个御医。张嬷嬷,你也同她一道去一趟王府,有什么情况及时回来禀报。”
“老奴明白,”张嬷嬷上前屈膝,似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太后,万康殿那边儿……”
康宁殿和万康殿,分别是孙太后和陈太后如今的住处。张嬷嬷言下之意是沈容倾从这里出去后,还应到万康殿去,可她也明白自家主子急于知道王府那边的情况,等不得太久。
果不其然,孙太后顿时蹙眉;“事出有因,她自会理解。难不成哀家要迁就她吗?”
张嬷嬷立刻应了声:“是,老奴自会找人向万康殿那边说明。”
孙太后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沈容倾行了礼,随张嬷嬷出了正殿。魏霁虽醒,但却免去了她往陈太后那儿走那一遭。
张嬷嬷办事利落,很快唤来了御医又叫几个小太监来整理赏赐的东西。沈容倾来时只有一辆车马,回去时却浩浩荡荡地跟了不少人。
可她心思却根本不在那儿,回去的马车上一直轻蹙着眉心。月桃上车前就听说了王府那边发生的事,她本就害怕魏霁,又见自家主子这样不由得更加紧张。
“主子……”
“嗯?”沈容倾轻轻应了一声,抬眸望向她的方向。
月桃张了张嘴,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方才在宫门口等着,被那几个侍卫讲述的事情吓得够呛。
庆文元年的时候,新帝登基,满朝文武皆跪拜行礼,唯有慎王一人遥遥站在城楼之上,淡漠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民间流传他颇有野心,妄图皇位,处事狠戾。弹劾过他的人暴毙而亡,阻碍他的人也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
但凡是惹他不悦的,他想处置便处置了。不仅如此,事后更是强加个罪名便抄家流放,连其家人都不放过。
有手下不小心得罪了他,易容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欲逃离出城想保下一命。谁料当日魏霁斜倚在酒馆二楼的雕栏旁,笑饮了一杯酒,于闹市中滴血不沾身地取下了对方首级。
他对昔日的手下尚且如此,那若是发现一觉醒来府中多了他不喜的人呢……
马车就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前面的车夫下车看了看状况,回来禀报说,街边有商贩的西瓜车倒了堵塞了道路,这会儿已经在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