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霁不禁蹙眉,他像是会吃人的?
这会儿要是月桃在肯定会反驳,毕竟魏霁没醒的时候,她就觉得他要吃人续命了。
可沈容倾不是,沈容倾只是没想到自己离他这样近。万一不小心碰到,那人又要发火了。
魏霁望了她一会儿,声音低沉地幽幽开口:“你这眼睛……究竟是怎么弄的?”
沈容倾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垂眸朱唇轻轻动了动:“小时候,有年生病。”
具体的原因她没有说,所谓生病发烧,也只是当时其中一个大夫的说法。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了边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本就体弱,听闻这一消息重病了一场,从此常年卧床。
有年冬天,她母亲忽然患上咳疾高热不退,家中银子周转不开买不到药材,沈容倾心急之下便自己上了山去采。那时她其实也已经开始发烧了,只是为了母亲,装作没事瞒了所有人,独自出门。
后来的事情她便不太记得了,大雪封路,岩壁料峭,她似是从陡坡上跌落……那年她是在昏迷中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回来的。
家族中其他几房见事情闹大了,不得不请了大夫给她们母女看病。可沈容倾自那一日醒来后便看不见了。
魏霁看着她的眼睛,似是若有所思,沉了片刻,开口道:“明日叫御医过来再给你瞧瞧。”
沈容倾忙摇了摇头,“不必麻烦御医了。这些年家中好的大夫都请过,试了各种法子都没什么效果。臣妾不想再折腾了,如今还是殿下的伤要紧。”
她这理由编得牵强,但总归是对看眼睛这件事表现得十分抗拒。魏霁不知道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但也没有强迫别人的癖好,见她不愿便罢了。
同样的,他也知道这门婚事,起源于圣旨的强迫。
魏霁凤眸微敛,眸间漆黑得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潭,他轻叩了两下床边的栏杆,“是你家里逼你接圣旨的?”
他清楚皇帝的手段,就算是想借冲喜给自己拉拢民心,也不会上心到要具体选出某个人的程度,最多是指一户人家。
每个世家大族里头的姑娘多了,选谁去,那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事。
沈容倾闻言停顿了片刻,垂眸间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听见她温声开口。
“不是。”是她自己自愿嫁的。
魏霁轻嗤了一声,心道他这是娶了个什么。
不但是个小瞎子,还是个小傻子。
第7章 头顶蓦地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覆压……
夜色已深,庭院间添了些许虫鸣。
沈容倾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嘲意,知道他多半是不信的。可她说的是真话,那道看似强行赐婚的圣旨,确实是她自愿接下来的。
说来也奇怪,在她印象里,前世根本没有冲喜成功这档子事。皇上虽也在朝中说了要为重伤昏迷的魏霁冲喜,可哪家的人也不想把自家的姑娘往这个火坑里推。
若是旁的王府,那些贵女们早就想尽法子抓住机会嫁进去为正室了,偏魏霁这一处,不但没有人想嫁进来,就是连个敢路过这里的都没有。
太后那边虽然盼着能成,但到底还是要皇上下旨。既无人肯嫁,这件事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可这一世,不知怎的,圣旨便莫名落在安南侯府上了。
沈容倾的祖父早些年是征战沙场的将领,后立大功被封为安南侯历经两朝,如今年事已高只担爵位已不再朝中任职。到了沈容倾父亲这一辈兄弟四人,因老侯爷依旧在世并没有分家,多年来一直分苑居于同一府邸里。
如此一来,四房必须出一个姑娘去给慎王冲喜。沈容倾父亲行三,自她父亲那年出征一去不复返,三房便只剩了她们母女两人。
常年不曾理会过她的大伯母柔声细语地将她唤去房间的时候,沈容倾便明白,这是其他几房不愿牺牲自己的姑娘,打算让她去了。
可她几乎没犹豫,便应了下来。重活一世总要做出改变才能避免前世最终的结果,如今握在她手中的机会很少,必须每一个都仔细把握。
慎王府再可怖,能比沈家会“吃人”吗?这些年她在这里尝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对这个家族最后的一丝眷恋,早已被前世的一场大火吞噬得一干二净了。她宁愿选择冲喜,选择赌一把未知的将来。
这样的因果,她不会对魏霁说,可细想下来,就是“趁人之危”了。
她听见魏霁在轻嘲后幽幽开口:“沈容倾,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谎。”
沈容倾微微一怔,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魏霁唤她的名字。那声音不似往日般慵懒。很低,却莫名让沈容倾觉得,这才是他最真实的状态。
一日的相处,几乎让她忘了,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沾过多少人的鲜血。冯公公会因为他的一笑,落荒而逃。这个人本质便是低沉且危险的。
“臣妾没有说谎。”
沈容倾眼眸微动隔着缎带,直视魏霁的方向。下颚在这一刻忽然一紧,被那人略带薄茧的手指轻捏着抬起了一小段距离。
沈容倾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草药味,那只触碰着她的手是那样的冷冰,仿佛在寒冬腊月的雪水里浸泡过,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温度。
魏霁似是也在隔着缎带打量她的眼睛,两人在冥冥中对视了一瞬。魏霁便将手松开了。
他重新坐回到榻上,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醇慵懒:“傻死了。”
沈容倾纤长微弯的睫毛轻扫在琥珀色的缎带上,反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霁说了她什么。
这样呆愣愣的状态在外人的视角里倒是真应了魏霁刚刚的那句评价。沈容倾不由得忿忿:“难不成愿意嫁给殿下的都是傻子吗?”
魏霁不假思索地微微颔首,语气十分中肯:“嗯,都是傻子。”
沈容倾莫名觉得自己又被他戏弄了。她就不该同这人争辩,羞恼间转身欲走,却没留意另一侧的家具,脚跟轻磕在了上面。
视线长久以来的黑暗加之突如其来的情况,令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倒。
然而下一刻她却被人从身前拉了一把,紧跟着便撞在了一处坚实的胸膛上。
惊呼还未来得及从朱唇间溢出,她便半伏似的窝在了那人怀中。
沈容倾听见那人吃痛闷哼了一声,随即闻到了些草药遮掩不住的血腥味。
“!”
她忙从他身上起来。方才那一下她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沈容倾自己撞得都疼,更何况魏霁身上有伤。
魏霁轻啧了一声,垂眸看了看几乎半跪在地上的沈容倾。修长的手指再度挑起了她白皙的下颚,声音似有不悦:“还说不傻?”
沈容倾的侧脸蓦地绯红了起来,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像今日这般窘迫过。真真是……真真是一晚上净做蠢事情了。
她别开侧脸,从那人略带薄茧的指尖中挣脱,声音有些不稳:“殿下的伤……如何了?”
魏霁这才低头看了一眼,适才她跌过来时双手无处安放,无意识间竟随手将他牙白色的寝衣扯开了不少。裸|露在外的绷带上隐隐渗出了些许血迹,可他本人却不怎么在意。
“无事。”他薄唇轻启,右手漫不经心地拉了拉衣领。
沈容倾起身,仍有些担心:“还是唤枫澈过来吧。重新换药包扎一下。”
魏霁抬眸望了她一眼,不经意间扫到了她下颚上被他两次捏出来的红痕。先前没注意她皮肤这样白皙,那红痕很明显,像是许久都下不去。他分明没用多少力气。
小姑娘,果然娇气。
“扯平了。”
“……”沈容倾有些没跟上他思路的跳跃,好像从根本他们说的就是两件事。
那人身上和手一样冷,沈容倾方才就感受到了。她不清楚这是否跟失血过多有关,还是根本起源于中毒。但总归是个很糟糕的身体状况。
如果沈容倾此时能看见,便不难发现他身上远不止肩伤那一处绷带。
魏霁没再说话,一双漆黑深邃的丹凤眼再次打量在身前愣愣站在那里的小姑娘身上。
沈容倾莫名感受到了视线的汇聚,身子有些发僵。
“怎么了?”魏霁蓦地开口。
沈容倾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被他看着,随口应道:“冷,有风。”
她确实有点冷,也不算在说谎。
魏霁抬眸看了看屋中紧闭的门窗,心道哪里来的风?
沈容倾知道他这样的沉默肯定又是在质疑自己。方才后半句只是随口一说,可这会子两个人都静下来了,她还真感受到了些许微乎其微的冷气,似是从室外涌动进来的。
视线被剥夺后,其他的感官便会被无限放大。多年来身处于黑暗,令沈容倾无论是听觉嗅觉还是记忆与感官,都比常人要强上数倍。
她朱唇轻轻动了动:“有风,就在我身后的左边。”
魏霁眉心微蹙,偏过头望向她身后的云窗。深黑色的凤眸似是在黑暗中发现了什么,狭长的眼尾微挑,眸间隐约闪过了些许玩味的变幻。
“你可真是……”后面的半句他没说,薄唇轻轻勾了勾,仿佛重新生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兴致。
沈容倾站在原处久久等不来他的后半句,不由得有些紧张,“……怎么了?”
魏霁轻轻笑了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窗户不严,明日该叫人修理了。”
他将身上那件玄黑底的金云纹广袖袍重新披好,薄唇轻启道:“睡吧。”
沈容倾没动,因为她听见身前传来了些许声响,她不确定他在做什么,“殿下?”
那人似是不悦的声音已然从她身后传来:“床就在你前面,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沈容倾一怔,下意识地回身望去,还未能真正领会那人的意思,头顶便蓦地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覆压下来随手揉了一把。
“老实睡觉,再出声就把你丢出去。”
魏霁从床上随意拎了一个枕头,回身朝罗汉榻走了过去。灯罩内的烛火晃动呼地一下熄灭了。
第8章 梦魇。
这一夜,沈容倾久久不能入眠。
床榻间魏霁身上草药的味道仍残留在这里,方才近距离的接触,令她对这样的气味格外敏感。即便那人已经拿走了他枕过的软枕,剩下的那一个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些许。
沈容倾枕在上面,闭上眼睛周围尽是熟悉的药味。熄了灯的寝殿沉静昏暗,即便背朝着对方,也能清楚地听到那人平缓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是魏霁本人睡在了她的身边……
沈容倾再度睁开了双眼,面前是架子床边木色万字型的围栏和纯白无暇的墙面。两人间厚重的织纹帷幔没有拉起,依旧规规矩矩地束在黄花梨架子床的两端。
若此时她回身望去,兴许会看见魏霁沉睡的侧脸,可她不敢回头,生怕动了便会在黑暗中望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那人一贯像是个会说到做到的,方才那一句威胁的意味明显。
庭院间的虫鸣声渐歇,沈容倾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究竟是几更天了。身体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已经很疲惫了,可躺在魏霁的床上,被这样的环境包裹,始终令她无法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身体已经累得睡去了,可精神仍旧紧绷着迟迟无法舒缓。面前的万字型勾纹循环往复,盯着盯着,便让她的眸子生出了几分困倦……
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一阖上眼,周围尽是一片火海。
熊熊烈火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房梁烧塌了砸在地面上,火星四溅又滚起重重浓烟。
沈容倾蓦地从噩梦中惊醒。指尖蹭上前额这才发觉自己竟出了好些薄汗,心脏在咚咚地撞击着胸腔,急促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这是她自重生以来几乎每夜都会做的噩梦,甚至最开始的几天她连明火都不敢靠近。
梦境里的感受太过真实,一闭上眼睛仿佛又重回到了大火将她吞噬前的那一刻。
外面的人都在围观,可她孤立无援。
喧闹声、呼唤声那么嘈杂,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上前。
这么多年以来,在沈家人心里,三房都是一个累赘般的存在。或许她消失了正好,这样就遂了他们所有人的愿……
沈容倾阖上眼睛默默缓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还未亮,她兴许也就睡了一个时辰。
露在外面的肩膀有些冷了,沈容倾抬起手将薄被往上拉了拉,而后缓缓覆在自己的心脏上轻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动作并没能持续多久,屋中有些安静,静得令她有些不习惯……
……魏霁?
她蓦地回身望去,昏暗中对面那张罗汉榻上只剩被掀开的薄被和明显被人枕过的软枕,地毯上的鞋没在,那人这是……出去了?
外面传来了些许轻微的声响,沈容倾寻声看去这才发现连通里外间的大门被人阖上了。外间似是点了几盏烛灯,沈容倾能隐约看到些人影,而后便听到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她起身坐在床榻上细细聆听,她很快便辨别出说话的那人是枫澈。
“属下无能,人虽已经找到了,但是审讯前他便服下了藏在口中的剧毒,什么都没有交代出来。”
魏霁坐在主位上缓缓轻叩着紫檀色的扶手,漆黑的凤眸深暗。
许久,他嗤笑了一声:“无趣。”
枫澈背后顿时生出了些许冷汗,他单膝跪下拱手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利,但求王爷责罚。”
魏霁狭长的丹凤眼微抬,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枫澈顿时倍感压力,说到底王爷沉睡期间府中混进来了其他势力的人,这是他的失职。
那寝殿云窗的角落被人从外面划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屋内正好有花瓶盆栽做遮掩,轻易不易察觉。就算听到王妃说感觉到了有风,他也定想不出这个地方会被人做了手脚。好在王爷明察秋毫……
魏霁薄唇轻启道:“自己去刑堂领罚,天亮了继续追查。”
枫澈一凛:“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