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我不是在担心她……”
她担心的是,是不知还有什么未在掌控之中的变数。
就如此事,沈长寄自信无人知晓她在沈府,可还是出现了纰漏。
那么别人呢?
谢家人真的未曾发现疑点吗?
一想到万一被谢家知道了他们在一起,不知将发生什么,她就害怕。
前世的恐惧早已印在她的记忆里,难以抹去。
她恨谢家人,更恨懦弱无能的自己。她不该耽溺在情爱中,应该早点回去面对这一切,早做准备。
“大人,我……”谢汝垂下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慢慢下定决心,“我还是先回去吧。”
“不准。”沈长寄的态度很坚决,“你看着我。”
“沈大人,你无法理解我的担忧。”谢汝垂着眼睛,就是不愿意直视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具有蛊惑力,她喜欢他看她时眼底有光,但此刻却害怕见到那光,她怕自己会心软。
最叫人失落的不是分离,而是你日夜担忧过了分离,到了那关头,有一束希望突然被你抓住,有了一瞬惊喜,本以为那期限会再远些,又在一霎那被打回原型。原先曾期待的又变成了一场空,才最是叫人不平。
她蜷了蜷手指,男人将手收得更紧。
沈长寄抿了下唇,声音低又哑,“我不懂?”
他怎么可能不懂。
他也有那段分别时的记忆。
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认定了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
“你不要担心,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的脚伤还很严重,你不……”
“我就快好了。”她静静打断。
沈长寄突然冷声道:“当我不知昨夜你疼醒了吗?!”
谢汝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镇住,怔怔地看着他。
男人隐忍着薄怒,把头转向一边,手上却将她抓得更紧,用力到她的手指有些疼。
“你这样回去我不放心。”
谢汝不说话,只是摇头。
沈长寄缓了两口气,努力压下急躁,“再待几日,其他的事交由我处理,我保证你担忧之事不会发生,谢家我可保证,他们绝不会起疑,你难道不信我了吗?”
谢汝依旧摇头,她态度也很坚决。非是信任与不信任的问题,多留意日,夜长梦多,她不敢拿两个人的未来开玩笑,该谨慎些的。
可她的摇头让沈长寄误以为她不信他,这点燃了男人的怒火。
可他不能对她发火,他没体会过怒火中烧的滋味,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于是松开她的手,大步朝外走,只想出去冷静。
谢汝慌乱抬头,就要追上去。
她希望两个人能冷静地坐下来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或许她明日就要走了,她不想最后是以吵架收场。
“大人……”
她顾不上自己的伤,伤足踩在地上,没忍住轻哼了声,可沈长寄已经走到了门口,马上把要离开书房,她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跟上。
沈长寄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胸口就要炸开,可他又能如何,这是他最无可奈何的人。
他猛地转身,又折回去,迎着人,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两步走到书案前,将人放到散落的案卷上,困住她。
他声音微哑,“折腾我是不是。”
谢汝拼命摇头,眼眶微红。
“摇头何意,不信我,不愿意,不爱我。”
“不,不……”谢汝把头靠在他心口,“信你,愿意,爱你。”
“可我害怕,阿寄,我该回去了,我也要保护你。”
她此刻慌张到极点,没忍住将心底话吐露,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话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定要听出些问题。
沈长寄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又用了那样亲昵的称呼,他从许久之前便不喜欢她这样叫,或许是因为前世她死在他怀中时,最后一句也是那一声“阿寄”,他本能排斥这个称呼。
她此刻这样唤他,定是记着那个噩梦一般的画面。
她浑身正微微发抖,沈长寄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
嘭——!!
“逆子!混账东西!”
门蓦地被人推开,一身穿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怒不可遏站在门口。
沈长寄眸光一冷,极快地将少女揽进怀里,将她整个人严密地包裹,他高大的身体遮住来人的视线,将一切恶意的打量都挡在身后。
他能察觉道怀中人正止不住得发抖,心底燃起一簇火苗。
空着的手一挥,立在书案一侧的宝剑出鞘,他手握剑柄,冷眼扫过门口,剑指来人。
“平瑢,我有无说过擅闯书房者杀。”
男人的话音极冷,像是凛冽寒冬时节,高山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第29章 “你好烦呀,唠唠叨叨。……
平瑢从门外闪身出现, 带着歉意道:“大人,可是国舅……”
沈国舅,沈长寄的生父, 他如何杀得?
沈长寄看着沈国舅,眼底满是冷漠, “一视同仁。”
“好个一视同仁!逆子!你竟真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传言竟是真的, 首辅好男风, 且爱身着女子服饰好看的男子,若不是他亲眼见, 如何都不能相信。
沈长寄不耐烦地收了剑, 抬袖一挥,门板又被重重拍上,“滚出去。”
沈国舅骂骂咧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但他却没敢再推门。
沈长寄将谢汝拥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待人平静了些, 他扶着她起身,手掌抚上她脸颊,向上托起, 强迫她抬头。
谢汝望进男人的黑眸, 心底的酸涩更甚。突发的意外一件接一件, 她毫无防备。
“是我不好。”沈长寄温柔地吻了下她的唇,平静地凝望,和缓道:“他没看到你, 别怕。”
他轻轻将人抱起, 将她安置在软榻上,拉过屏风,将整个书房一割为二, 为她制造出一个相对安全的密小空间。
“我去处理,在这里等我。”他轻柔地吻了下额头,“无人再敢闯进来,别怕。”
房门打开又合上,谢汝后怕地将脸埋进了掌心。心跳得极快,脸颊滚烫,耳根通红,全然是办了坏事后被人发现的心虚之状。
她想静待一会儿,整理思绪,然而一墙之隔的外头,沈国舅大发雷霆的声音叫她如何都忽视不得。
“你给我把里头那个狐媚子交出来!”沈国舅暴跳如雷,“堂堂首辅,我沈家丢不起这个人!”
“沈家?我与你沈家有何干系,又为何要听你的。”沈长寄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
“你还当真要与沈家一刀两断?你做梦!你生是我的儿,死也要入沈家的坟地!”
“我会去找陛下求旨,我叫你娶谁你便得娶谁!”沈国舅气得浑身哆嗦,“竟喜欢男子!男子!”
沈长寄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本官喜欢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只要是我爱的,她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他抱着剑,微勾唇角。
“至于你的沈家……国舅想必是贵人多忘事,让本官替你回忆一下。”
“本官生母被你的夫人活活打死时,你还在外室的温柔乡里出不来,而我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死,红白脑浆甚至溅到了我的身上,你的那几个嫡子还叫我尝一尝。”
“你夫人将我于冰天雪地之日扔在城外荒郊,你却在青楼吃酒,知晓此事后,仍旧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谢汝在屋内瞪大了眼睛,水润的眸中满是不可自信。
她跪在榻上,扑到了窗边,想要靠得更近,听得更清楚。
“那是十年前的腊月初七,我光着一双脚,迎着风雪,一步步走回家,府上无人给我开门。我冻僵在墙外,救我的人也不是你。”
往后的每月初七,心疾发作之时,他都能想起那个腊月雪天。
如今的日子好过了,他不再受人摆布,不用再看人脸色,他站在权力的巅峰,俯视如蝼蚁般的众人。只有手握至高的权柄,他才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如今,他终于无需再与这可笑的血脉至亲虚与委蛇。
“国舅只怕不知,本官身为一文官,这一身武艺是如何练得的。若你自小便将兄长们的殴打当作家常便饭,你也会如我一般,为了自保而刻苦习武。”
“十四岁那年冬日,某夜被噩梦惊醒,正好发现毒蛇毒蝎爬满了床。”沈长寄语调平缓地说道,“若再晚醒半刻,也不会有我今日了。”
“你那些儿子们,只怕后悔死了,未将我早点杀死。”
他平步青云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沈家”断绝往来。
“国舅,你沈家的倚仗是宫里的贵妃娘娘,而不是我一个自小便被唾弃的庶子。”
谢汝方才与沈长寄起争执时,她未哭,后被人撞见,她也未哭。此刻她听着沈长寄一字一句十分平静地讲述过往时,她的心里像是被利刃捅了个对穿,刀刃在心脏上翻搅,痛得死去活来。
可这不对啊。
她早便知晓他的身世,前世他说过,他与她一样,亦是庶出,皆在家中不受重视。他的生母是良妾,是落魄的耕读世家女,他从小虽不受重视,但从未被如此虐待过啊,更没有什么毒蛇毒蝎的事情。
对了,他的母亲直至她离开慈明寺回京时,应当还是活着的,怎么到了这一世,他的母亲这么早便过世了,早在十年前,还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前世沈长寄亲口说的,生父嫡母以及那些嫡出的兄长,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他们许久都见不到一面,属于甚少往来,虽冷淡但也客气的存在啊,怎么这一世他这样苦呢?
前世他一身白衣,清隽温和,性子不温不火,温文尔雅,温柔和煦,想必与她饱读诗书的生母的教导有关,那一生还算顺遂平和。
今生他素爱着深色衣裳,不爱笑了,再遇时她便发现,他好似断绝了一切喜怒哀乐,整个人带着棱角与锋芒,心思深沉不可测,人不再温和,强势又冰冷。
原来是自小的遭遇就发生了改变,致使他整个人的性情大改,叫她险些认不出来了。可沈长寄终归还是沈长寄,依旧会叫她心动,叫她喜欢,想要靠近。
谢汝心疼得要死了,她捂着嘴,不叫哽咽溢出喉咙。
窗外的男人收回一直望着星空的视线,侧过头,落在窗上。那上头映着女子的影子,她的身形微微颤抖。
沈长寄微微蹙眉,有些担忧。
“我、我……那你后来也杀了你大哥……”沈国舅的眼神左右躲闪。
沈长寄淡淡道:“那是因为他奸杀了良家女,八人,便是皇子我也杀得。”
如此处理他犹觉得太轻,只是沈贵妃求情,陛下宽恕,他无法,只得叫那畜生一命抵八命。
“国舅,这是本官最后一次容忍你,我这府邸国舅还是莫要再来了,否则便叫你夫人做好守寡的准备吧,本官不介意背上弑父的罪名。”
沈国舅被玄麟卫架了出去,扔出了府门。平瑢因护卫不当,领了十棍的刑罚,罚了三月的俸禄。
平瑢对此毫无怨言,离开前,低声说了两句话:
“大人,您叫属下去查西戎,属下发现他们的人在盯着咱们。”
“那个玹先生,也在查您。”
“……”
沈长寄长身玉立在薄如蝉翼的月光下,背影愈发孤寂、清冷。
再回到书房中,看到谢汝捂着心口,脸色难看,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样。
“怎得了?是脚痛?哪里伤着了?”他急切地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检查她的伤处。
谢汝挣开他的手,跪在榻上,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那是为何?是……是还在生我的气?”
有眼泪流到沈长寄的脖子里,烫得他心烦意乱,又手足无措。
“不是,都不是。”她摇头,轻声说,“心疼你,这样凄苦的过去。”
那不是人能过的日子,就是不知道他的心疾是否是他不记事时,那些“家人”对他做了什么伤害之事。
沈长寄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拍着她后背,“原是如此,吓着我了,不碍的,皆是过往,我早已不放心上。”
坦然讲,他回忆起年幼时的遭遇,心如止水,仿佛在旁观他人的过去那般平静。
他心智坚韧,不易动摇,这是从小便养成的性子。曾经他直面了生母过世,除了最初的震惊与悲痛,很快他便振作起来,他总觉得仍有重要的事未完成,他不可以一蹶不振。
被沈府的人百般折磨时,他亦鲜有怨怼与愤恨之情,倒是将那些磨难当作历练,他在逆境中迅速成长,终于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剑。
他喜欢剑,锋利可叫人流血,叫人畏惧,无弱点,那是他所期待的样子。
可如今,他也有了软肋。
玹先生在查他……平瑢这句话毫无预兆又在耳边响起。
沈长寄眸色渐暗,心底有了决定。
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冷静了下来,沈长寄将人从怀里拉开,手掌托着她的脸颊,粗砺的手指划过少女眼下细嫩的皮肤,将残余的泪水尽数抹掉。
“你回去吧。”他说。
谢汝眼眶红红,怔在原处,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同意了?”
“嗯,回去吧。”沈长寄重复道。
这里已然不安全,该早些放她走。
沈长寄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许久,低声道:“今夜便走吧。”
“今……夜吗?”谢汝怔忡久久。
怎得这般突然,她说要走,可也未曾说过立刻便走。她还未做好准备,本以为说服他还要费些功夫,却不知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