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拄着拐杖,对着沈长寄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了,拜托了……”
“大人位高权重,不似我等平民百姓,定能沉冤昭雪的,对吗?”
“母亲!”华氏红着眼眶追了上来,她揽着老夫人的身子,要拉她起来。
“您还提当年的事作甚啊……”华氏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看着沈长寄道,“非是我华家愿意不与人来往,而是为了自保啊,不然便会落得与陆家一样的下场……”
她拦不了母亲,只能对着沈长寄诉情。
“首辅大人,陆爷爷德高望重,陆伯伯更是清廉刚正的人,霜姐姐……”华氏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褪去了温婉和优雅,满是憎恶,“当年我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论是陆家,还是我夫君,亦或是镇守边关的将士,他们都为大轩朝抛头颅洒热血,可换来的是什么?”
她的语气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在对当朝表达不满。
她惨笑道:“都是牺牲品,牺牲品罢了,我一弱女子,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尽力维护我的家安宁。沈大人,恕妾身失礼之罪,您若想拉着我夫君造反,可以,您若拉着华家一起帮您报仇,也可以,但你要保证我们不会败。”
夫君与她无数次抱怨过当政者昏庸,无数次为枉死的不得善终的良将惋惜,她非是不识大体之人,但亦忧心至亲之人被牵连致死。
“二位不必如此,”沈长寄错开身,避开了老夫人这一礼,直言道,“我会为陆家报仇,但不是要拉着你们。华家一向独善其身,今后还请一如既往。”
他后退了两步,再一次拱手,转身离去。
身后是老夫人踉跄追上的脚步声,以及她慌乱的恳切的呼唤声:
“你不问为何你会有那顽疾吗?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啊孩子!”
沈长寄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因何而生,因何而病,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此来只为了阿汝的心事。
“母亲!你怎么了母亲!!”
老夫人晕厥倒地,华府乱成一团。
**
五皇子萧祁亭带领的大军凯旋,此一战叫原先毫不起眼的五皇子进入到了朝臣的视野里,原先支持二皇子的人有一部分投靠了他。
而支持三皇子的人中,有不少还坚定不移地支持着他。沈贵妃虽入了冷宫,可三皇子却并无错事,只要等风头过去,他不是没有复起的可能。
可就在局势凝滞的节骨眼上,成宣帝病倒了,他不得不挑出一位皇子监国。这个担子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刚立下功劳的五皇子身上。
沈长寄作为首辅,自要手把手地教导五皇子代理朝政,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大权重归于手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柳将军放了出来。
沈长寄称,边关不可一日无将,他派了柳将军带着军队,奔赴西戎镇守。
成宣帝不得不答应,西戎的局势紧张,必须有人留在那里。比起兵权旁落在大将手中,他更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握着那权利。
柳将军无罪释放,朝中武将无不对沈长寄感恩戴德。也多亏了成宣帝脑子不中用、老糊涂了,他这一通折腾,倒是为沈长寄做了嫁衣,他有苦难言,一个没想开,急火攻心,病更重了。
腊月初七的一早,沈长寄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身,才刚掀开被子,腰间便有一条白皙柔软的手臂缠了上来。
谢汝微微抬起上身,脸贴上了他的胸膛。
“初七了……”她闭着眼睛嘟囔。
“嗯,玉坠我带着了,放心。”
“不能休息吗?”她半眯着眼,脸蹭了蹭。
“眼下时机紧要,不可松懈。”
“那你难受吗?”
沈长寄笑道:“有汝陪伴,自是日日赛神仙,痛苦早已不知所踪。”
谢汝睁开眼,嗔他一眼,“油腔滑调。”
她把自己的头挪走,躺回了枕头,不耐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沈长寄走了。
天气冷了,屋子里暖炉烧得很足,可这剩下一个人的屋子怎么躺都觉得凉。
谢汝缩在被窝里,被子也得严严实实的,手脚仍冰凉,她闭着眼睛躺了会,终于认命地悠悠叹了口气。
“真是娇气……”她自嘲道。
怎么躺都不暖和,索性起身。
用过了早膳,莲月来回禀说,华氏来了。谢汝十分意外,赶紧请人进来。
自从上回寿宴过后,已过了好些日子,天气一天天变冷,她极少出门,见到华氏的机会少之又少。
今儿一见,华氏似乎清减了不少。
“夫人。”
“魏夫人。”
二人互相见礼。
谢汝命人给华氏倒了杯热茶,看着华氏略显憔悴的脸,担忧问道:“夫人近来有何难事?”
华氏叹了口气,“母亲病了好些日子,精神不太好,正好我夫君忙着军营的事,我便一直在华家陪着母亲。”
“老夫人怎么了?”谢汝惊道。
华氏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看来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谢汝皱起眉,沉吟片刻,“是沈长寄做什么了?”
“那日寿宴后,沈大人独自折返,问了我们一些旧事。”
“什么?”
“大人问,陆家……”华氏一边慢慢说道,一边认真观察谢汝的表情。
她看到谢汝神情怔忡,心里的猜测便落了实,她的目光仔细描摹谢汝的眉眼轮廓,不太像,但……
她试探道:“夫人是与陆家有何亲缘吗?”
以沈大人那个冷漠的性子,能叫他上心的事,只怕是唯有眼前这个人了。
谢汝只怔愣了一瞬,便点点头。
华氏:“那……”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谢汝。
谢汝却闭口不言了。
华氏笑了笑,“那我先说吧。”
她思前想后好几日,到底要不要回答首辅那日的质问。这是母亲一生的心结,她与大嫂合计了下,最后还是决定由她出面,到沈家说个清楚。
“这事有点久远了,从哪讲起呢……”她脸上露出回忆的表情,笑着说,“说简单些吧,我母亲年轻时是医女,她原本是西域巫医一脉的传人,十八岁时入了中原,嫁给我父亲,又开始学习中原的医学。”
“她人到中年时,仍苦于没有一个天资出众的弟子传承,这个时候遇上了陆院使家的小孙女,那个女孩真是又聪明又漂亮,我母亲一下就动心了。”
“陆家是御医世家,为朝廷办事,但我父亲向来不喜欢朝廷中人,因此母亲想收徒遇到不少阻碍。后来父亲松口了,母亲的师兄余师伯听说她在京城遇到个极好的苗子,也打算从南楚回到京城,和母亲争抢一个徒弟。”
“我那时年纪尚小,也就十岁左右吧,记得的事不多,就记得陆家有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姐姐,她一笑啊,就连那阳光都要逊色几分呢。”
“我到现在都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用刀磨玉,一坐就是半日之久,霜姐姐从我身边过去好几次我都没发现,后来她自己憋不住了,蹲在我旁边问我,‘你这么坐着闷不闷啊?整天磨这么个破石头,多无聊。’”
“可我喜欢啊,我说不闷,坐上一天都有趣。霜姐姐撇撇嘴,拍了拍裙摆上的土走了。后来她每次来华家,看到我在磨玉,都会陪上我一会,”华氏笑着,眼里泛着亮晶晶的泪光,“后来我才想明白,她就是觉得我无聊,所以才执意要陪我。”
她无奈地摇头,“可我真的一点都不无聊,也难为她那样活泼的性子能耐得住坐在那,不过也只能坐上半个时辰而已,她啊,闲不住,跟华钰章一个样。”
谢汝沉默地听着,抓着裙子的手越收越紧。
“霜姐姐考虑拜师的事考虑了许久,她有一日特别苦恼,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她说,她不想在京城,她想去边关,那里需要大夫,她想给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治病,不想在京城这种太平的地方混日子。”
“我不懂为什么她想去边关那样苦寒之地,但我说,如果姐姐你喜欢,那就去,做喜欢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我闯祸了,”华氏笑道,“霜姐姐听完这话就去拒绝了我母亲,任母亲如何挽留,她都坚持不愿,母亲只能暂时松口,随她了。其实母亲是在等余师伯往回赶,余师伯磨人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哪怕不能收徒,将人留在京城也是好的,只要人在,还怕没有说服她的那一天吗?”
华氏说到此处,情绪突然低落,她沉默了好一会。
“后来呢?”谢汝忍不住催促问道。
“……后来啊,后来,皇子夺嫡,陆家被满门抄斩。”华氏说,“余师伯赶到京城时,陆家的头七都过了。”
“只怕霜姐姐那时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吧……”
谢汝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深深呼吸,缓缓吐气,气息都在颤抖。
华氏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你……与陆家……”
谢汝摇摇头。
华氏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
她继续说:“大嫂那日与我讲,她瞧你眼熟,可我瞧着,你的样貌不像霜姐姐,不像陆家的人。不像也好,太像的话,怎能过这么久的安稳日子呢。”
当年喜欢陆元霜的人很多,那样一个又出色、性格又好的美人,谁都喜欢。
“她在姑娘堆里也极有人缘,可是当年陆家出事,没一个人愿意为陆家站出来的,我家也不例外。”
不是没人想为陆家说话,可大势所趋,开口只有死路一条,并不能有任何的改变。
谢汝想,或许就是这样,广宁侯才会义无反顾地收留下那个危险的婴儿,尽可能地叫那个婴儿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叫任何人注意。让陆元霜这三个字深深地埋进他记忆深处,这是他为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子所能做的全部了吧。
谢汝送别华氏离开沈府时,华氏停在府邸的门口。
“当年霜姐姐身边有个与她形影不离跟班弟弟,他曾经摔坏过我的玉,”她望着孟玹的院子方向,轻声说道,“一个男孩子,比我还大几岁呢,犯了错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可呆了。”
“夫人帮我带个话吧,有机会的话,来我家玉行再买一块,就当赔我的了。”
“这个,是母亲为霜姐姐做的玉牌。”华氏拿出一枚玉牌,与当初她为报谢汝的恩给出的那一块一模一样,只是角落里刻着的是“霜”字。
“华家一共有四块玉牌,不是三块。第四块就在这了,当年没来得及送出去,现在给你吧。”
谢汝微怔,伸手接过。
“哦,对了,”华氏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关于沈大人的病,我母亲有话要说,夫人得空了就带着人来我家吧。”
谢汝眼前一亮。
当晚,她缠着沈长寄又背了几句诗词文章,沈长寄美得快要找不北了,他满足地搂着人准备入睡时,才发现这是他夫人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谢汝揪着他的耳朵开始算账。
“你把华老夫人气病了。”
吃饱喝足的男人十分好说话,“我错了。”
“你为何不听老夫人把话说完?!”
“那不重要。”他如实道。
“不重要吗??”谢汝瞪他。
男子汉能屈能伸,“重要,重要,改日我登门致歉,叫老夫人把话说完。”
“就明日!”
“成,明日。”
谢汝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沈长寄却忧心地失了眠。
他不想知道真相,他一直在逃避。
他总觉得那真相会叫她难过,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啊……
第77章 把那颗心挖出来。
沈长寄最终没能和谢汝一起去华家。
寅时未至, 天还未亮,宫里便传来了急报,沈长寄匆匆换上了官服, 进宫去了。
等他匆忙赶至成宣帝的寝殿前,发现今夜宫内值守森严, 禁军头领和谢思究各领了一路人马, 在宫中巡视。
沈长寄平静地进了寝殿。
成宣帝正双目紧闭, 不知死活地躺在榻上。
寝殿中燃着香味浓郁的香料,混杂着苦涩的汤药味, 还有些微弱的血腥味, 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叫人闻了头昏脑胀、恶心想吐。
屋里跪了一地的御医和宫人,楚贵人也跪在下首, 榻前坐着的是兰妃娘娘。
“娘娘。”
沈长寄恭顺地行礼。
兰妃发髻凌乱,显然也是匆忙从榻上起身的。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抬了下手,“大人来了,本宫便放心了。”
她踉跄起身, 嬷嬷赶紧扶上。
她疲惫道:“本宫乏了, 有事叫国师讲与你听吧。”
她又对着跪在地上楚贵人柔声说道:“回去收拾下吧, 今夜不用陪着了,没事了。”
“是。”
楚贵人轻声答道。
所有人都颔首低眉,不敢乱看, 只有沈长寄往楚贵人身上看了一眼, 才发现楚贵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迹。
兰妃离开后,一屋子的太医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成宣帝的情况说了一遍。
“陛下本就龙体孱弱,此番惊吓过后, 病情加重,只怕是……”
“是啊,唉,怎的就出了这般事呢……”
“你们尽力就是。”沈长寄淡声道。
御医们战战兢兢,“是,是,臣等必定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