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想,怪道这位"小诸大人"今日脾气如此之好,总与人和和气气的说话,纵然被当面冒犯也不翻脸,原来早就被人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偷梁换柱的手脚。
诸向武抬起头,平视前方:"久闻寒山派大名,但少侠若是以为,单凭穿云指的功夫,便能在江湖上横行无忌?"
短短片刻之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定,不计后果,也要抹除这个障碍。
论年龄,诸向武要大过孟瑾棠,论境界,他距离宗师只差一线,但动起手时,却全然没有半丝谦让之意,率先打出了一拳。
刚刚出拳之时,距离孟瑾棠足有两丈之遥,但等那只拳头完全打出去的时候,两人相距已经不足三尺。
诸向武不愧于他的名声,围观人群里,站位稍近些的人,都感到气劲扑面而来,顿时身不由己地纷纷往后退去。
在包括诸向武在内的人的观点里,秋露白最擅长的功夫乃是《穿云指》,加上其轻功飘逸轻捷,最合适的战斗路线应当是远距离绕圈,所以才趁着对方来不及遁至远处时,抢先发出攻击。
"锵——"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架住了诸向武的铁拳。
刀是秋天白露一样的刀,刀上的内劲来源于练至满级的《浮屠决》,刀拳相撞之后,孟瑾棠又连连催动真气,顷刻间向着诸向武连续挥出四十九刀。
诸向武感觉自己当头撞入了巨网般的刀雨之中——他万万想不到,面前这个悠然俊雅的白衣少年,居然能够使出如此沉猛雄浑的招式。
孟瑾棠不但内功深厚,招数也清奇精妙,手中长刀夭矫灵动,转折自若,在空中荡开一片熠熠的清光,几乎让在场之人看得目眩神迷。
无妄剑派素来是诸向文的狗腿,旁人或许能急流勇退,他们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对方的船上下去,就算小诸大人忽的摇身一变,变成了大诸大人,也必须履行自己敲边鼓的责任。
他们想用暗器偷袭,但寒山派轻功大有独到之处,孟瑾棠亲自施展起来,堪称飘忽变幻,难以捉摸,无妄剑派一是不擅暗器,二是担忧自己一把暗器发出去,不但没伤到敌人,反而碍到了大诸大人的事,于是决定剑走偏锋,挟持蓟家姐弟为人质,以便令孟瑾棠分心。
无妄剑派中的某位长老当即拔出佩剑,朝着蓟飞英急急刺去,他剑出如风,无论对方是闪避还是格挡,都有后手足以应对。就在此时,孟瑾棠又向诸向武劈了一刀,双方相触之时,劲道忽然由刚转柔,刀身翻转,在他拳头上借力一按,整个人轻飘飘往后退开数丈,头也不回,长刀轻挥,向后划出一道弦月似的半弧。
这名长老也是武林中的好手,但面对孟瑾棠简简单单的一招,居然生出无可抵挡的绝望之意,他竭尽所学,变招迭出,依旧无法阻止刀锋下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刀刺中。
无妄剑派弟子想要上前援助师长,随姜双流前来平沧的寒山弟子们,有半数留在原地,此刻也拔出武器,与前者战成一团。
宗成罗在远处旁观,纵然以他鱼叟弟子的眼光来看,也觉那些年轻弟子剑法飘逸如风,潇洒中不失端丽,想来正是传说中的《回风剑》。
——《回风剑》被孟瑾棠拆成了上中下三册,来此的弟子里面,大部分人都处于上册以上中册未满的地步,但这套剑法化入了《寒山剑法》中的"平"字诀,守势工整严密,纵然外院弟子大部分功力低微,那些无妄剑派之人一时半会间居然也奈何他们不得。
宗成罗只匆匆一瞥,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转回到诸向武那边。
众所周知,诸向武的成名武功名为《大拦山手》跟《小拦山手》,绝招叫做"一山放过一山拦",如今全力施展,拳风压身而至,将孟瑾棠笼罩在自己崇山峻岭一样的拳势当中。
"轰隆——"
诸向武双拳连环递出,将整个地面都砸得凹陷下去,出现了一个方圆足有丈许的大坑,他拳风甚烈,那些本来铺在地上的青石板并非化作碎块,而是彻底化作了粉末,余力向外不断扩散,边上的无妄剑派弟子受到波及,就像被铁锤砸中胸口一般,当场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宗成罗本以为孟瑾棠无处可避,只能硬接这一招,不料她在间不容发的时刻,以一中风压轻云般的飘逸姿态,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掠了出去,然后又瞬息掠回。
与孟瑾棠同时回归的,是她手中的长刀。
刀光徐徐而落,织成了一天秋色。
拳与刀再次相碰,但此次发出的声响却如云上闷雷,带着无法言语的沉重之意。
诸向武发觉,面前白衣少年的招数居然一直在变。
由急变缓,由刚变柔。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对方正在用自己磨刀。
诸向武不敢置信,但现实却容不得他不信——这自称秋露白的少年年纪虽小,但功力深厚,纵然是面对江湖宗师,也有了出言邀战的资格。
无妄剑派那边,有机灵的弟子发现事情不妙,自袖中摸出一个圆筒,向着天空发出了一朵用来传递讯息的烟花。
凭诸向武的武功地位,对付一个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后生晚辈,本不该找人帮忙,但他现在已经察觉,这位白衣少年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正飞快地从战斗中吸收养分。
诸向武现在还占着上风,却已没有了必胜的把握。
烟花尚未彻底凋零,远处就有人踩着屋脊急掠而来,深色的衣袍猎猎欲飞,正是无妄剑派的掌门人,无妄神剑朱斐任。
他在奔掠之际,就已经拔剑在手,自上而下朝着孟瑾棠的后心要害挺剑刺去,与此同时,诸向武也似轻实重地打出一拳,正是《大拦山手》中的"开门见山"式。
这两人此前一在平沧,一在云州首府,从未共同战斗过,但此刻却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眼看剑尖就要触及孟瑾棠白色的衣衫,她却并不回拦,手中长刀化作一道白色的雪线,斩在诸向武重重的拳影之上。
双方一触即分,孟瑾棠急如星火地往后倒飞,就像是被敌人的拳头生生砸出去的一般,但只有诸向武知道,自己根本未曾沾到对方的衣角。
轰隆一声巨响,打空的拳风击穿了墙壁,砖石的碎片化作无数暗器,向前疾飞,孟瑾棠白衣旋展,长刀一拂一带,轻轻松松就将碎片上的劲力尽数化开。
围墙被打穿后,早晨的日光便无遮无挡地照了过去。
诸向武猛然惊觉,在围墙的后面,竟然生长着一棵花树。
春天已经来了。
枝上的落英翻飞而下,小巧嫣红的花瓣当中,忽的又闪出了一阵刀光。
刀光如轻云,如飞花,带着说不出的清丽风雅意味,诸向武不敢大意,以一招"山河表里"相接——素来河流多曲,山势多峻,这一招暗合山水之势,两相掩映下,自然是曲中有峻,峻中含曲,武功刚猛之人,走的多是以拙驭巧的路子,宗成罗在来云州时,特地了解过诸家兄弟的武功路数,却也不料诸向武的招式居然能精妙至斯。
朱斐任也在一边掠阵,手中剑招看似绵绵不绝,但随着孟瑾棠与诸向武绝招渐出,愈发有中水泼不进的感觉,他本来十招中总有一两招能于孟瑾棠交上手,现在二十招里也未必能碰一下对方的长刀,孟瑾棠对他也并不如何留心,只偶尔一招递出,便能打得朱斐任难受至极。
可笑他之前还曾想用收徒来诱惑"秋露白"投奔自己,今日一见,才发觉这少年武功之高,简直足够当无妄剑派的祖师爷。
无妄剑派掌门久攻不下,跟之前的长老一样,起了对蓟家姐弟下手的念头,但他的剑光尚未铺开,就被孟瑾棠一刀斩碎。
刀锋重重击在剑身之上,朱斐任只感觉自己手腕一震,几乎握不住这柄无妄剑派代代相传的掌门佩剑,立刻后退丈许,凝神相待。
但孟瑾棠却已不再理会他了。
朱斐任觉得对手不够重视自己,诸向武却认为孟瑾棠重视朱斐任太过。
诸向武无法理解,凭他的本事,孟瑾棠在与自己交手的时候,眼中难道还能容得下第二个敌人?
他到底是距离宗师只差一线的高手,有意观察之下,很快就发觉这白衣少年的状态并不寻常,似乎是将面前的所有人和物,都化作了这天地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对方并非仅仅是在与诸向武过招,而是在与此方天地交手。
诸向武忽然开口:"少侠的刀法叫什么?"
他的轻身功夫虽不及寒山派的飘逸轻灵,但也并不寻常,纵掠之时,快若飞鸟,旁观者已经渐渐难以捕捉到这位六扇门总领事的身形,只觉诸向武的声音忽近忽远,但气息平稳,一如常时。
孟瑾棠微微一笑,据实以答:"叫‘飞鹭’、‘落花’、‘秋色’。"
——她开始是以《断水刀法》应敌,后来则渐渐将《斗室剑法》化入刀招之中,此刻正借着以刀御敌的机会,逐步往"无物不是剑"的境界迈进。
《斗室剑法》是孟瑾棠自创的武功,最初在与大猿猱的交手中完善了"乱云","水月","流风"三式,在外出历练时,又完善了"摧玉","破雪","裂冰",直到今日,才彻底完成了剩下三式。
边上的无妄剑派成员,江湖闲散人士还有寒山外院弟子都发现,"秋露白"说话的气息与诸向武一样平稳,还多了三分后者所没有的从容。
诸向武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在战斗中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
此时此刻,双方已斗了近千招,依照诸向武的判断,对手的真气应该已经开始枯竭,但孟瑾棠的攻势依旧绵绵无尽,不但未露颓色,反而一刀更比一刀沉重起来,竟然露出些许有去无回的豪烈之气。
其实诸向武的判断无误,但与大部分江湖人士不同,孟瑾棠因为深受寒毒的缘故,时刻都要分出部分真气来护住脏腑,但此时此刻,她已渐渐撤去那些用来压制寒毒的真气,全力以赴地对诸向武发起攻势。
孟瑾棠从未像今日这样,彻彻底底地投入到战斗当中,她眼中除了战斗外别无他物,更无暇顾忌自己的负面状态,原本被长期压制的寒毒开始在经脉中肆意奔流,诸向武察觉,对方阴性的内劲中,逐渐多出了刀锋一样冰冷的寒意。
诸向武清楚看见,这位少年人的面色苍白了起来,似乎是受了内伤,但握着刀的右手,却隐约泛起了玉一样的色泽。
——《琢玉功》不同与大部分内功心法,无论孟瑾棠丹田中运行的是何中真气,都能作为辅助武功存在,就在寒气冲撞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之时,《琢玉功》也自然运转了起来,生出柔和的反击之力。
孟瑾棠久受寒毒之苦,尚且支持得住,但诸向武却已感到一中阴冷之力,在渐渐侵袭着自己的经脉,当下大喝一声,左手大拦山,右手小拦山,双拳齐出,正是绝招"崇山峻岭",他拳风如山,层层迫进,居然当真将面前的刀网撕出了一个口子。
诸向武战斗经验丰富至极,抓准时机,连续轰出一十六拳,孟瑾棠感到气劲压身,手中刀光也骤然收束,长刀当头劈下,刀锋下落时,就像带着整片穹顶一起急坠下来。
伴随着轰然巨响,两人周围的砖石再次被掀飞,数不清的砂砾跟碎砖被四溢的劲风带起,如海浪一般向外一波接一波的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尘沙才缓缓下落,众人看见,此前靠战圈太近的朱斐任已经气息全无地躺倒在地,这位无妄剑派的掌门毙命之时
,不仅衣服变得破破烂烂,连佩剑断成了两截,孟瑾棠与诸向武相隔三丈,面对面站着,其中后者面色如铁,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前者则一副站也站不稳的虚弱样子,低着头,在不断咳血。
一阵轻风吹过,带起数片花瓣。
那些花瓣拂在了诸向武的身躯上。
在花瓣拂过时,诸向武的身躯也微微晃了晃,然后就像失去梁木支持的屋宇一样,向后颓然倒去。
第139章
平沧城,六扇门府衙。
这是一个特别适合加班的地点,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已经连续灯火通明了五个晚上。
万大掌柜跟诸向武是多年邻居,对这位六扇门的大人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在接到平沧城那边主题为"寒山弟子正面硬刚诸向武两人大打出手"的来信时,差点穿着睡衣就直奔出门,生怕那位寒山派少侠在云州出了意外,掖州王一怒之下,给无辜的自己也按上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他刚刚跑到半路,就得到消息说,平沧那边的战斗已经尘埃落定,除了部分房屋街道惨遭差遣外,还死了几个高手。
"……"
万大掌柜也算久经江湖风波的人物,在这一瞬,都惊得差点想要叮嘱一下家里的子侄,赶紧把贵重物品收好,因为家里的房子很可能遭遇来自掖州的神秘力量的攻击……
当然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在获知死人身份的瞬间打了水漂,万大掌柜安心之余,也油然生出了一种不可置信的情绪。
他相信寒山派有干掉诸向武的实力,但在设想中,出手干掉诸向武的,应该是某位老前辈。
但平沧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做出此等壮举的,却是一个跟掖州王差不多大的少年。
对方名叫"秋露白",在一对多的情况下以手中长刀干掉了诸向武,而且她是那个"一",诸向武才是那个"多"。
万大掌柜想,他终于明白寒山派以前为什么不太为外人所知,假如对方的招生要求是必须在不满二十岁的情况下,单挑一位实力近乎宗师的高手并取得胜利,那他们确实很难招收到足以引起外界注意的弟子数量。
由于诸氏兄弟对云州的掌控力颇强,在诸向武出事后,云州就很是混乱了一阵,幸好同样立足于云州的万家也是极有根基的武林世家,他们将出门在外的子侄尽量召回,又派出家中重金聘请的外来高手助阵,终于堪堪稳住了局面,并勉强弄清楚了诸向武顶替自己兄弟的用意。
诸向武此人向有雄心,一直希望能如掖州王一般君临云州,却忘了身为一个武功尚未达到宗师境界的高手,他能有底气跟万家叫板,大半是依赖于建京的支持。
他的职位挂在六扇门里头,又出身护国寺,并且在天下阁中进修过,而且还经常奉承丞相刘尔立大人,在官面上颇吃得开。
诸向武借助建京的力量站稳脚跟,又开始嫌弃朝廷那边过于掣肘,也不知怎么想得,居然私下里跟邪尊达成了合作意向,随后,云州便出现了各种莫名其妙的苛政,邪尊那边也就借机安插了些人手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