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换装的人各自交换了身上的外袍,温飞琼遗憾地看了眼这件属于天华教教主的锦衣,为新罗山城的审美感到了深深的遗憾。
就在走出门的刹那间,温飞琼面上的神情瞬间已跟"高无量"已经没有了丝毫区别,他吩咐了外面的弟子几句,说要带孟瑾棠等人去见桑大长老。
他摆出了一张有点犹疑但又十分无奈的脸,皱着眉头就要把人往山上带,旁边的弟子们看教主满面不悦之色,思考了一会后,果然不敢再过来说服阻拦。
孟瑾棠瞧着温飞琼如此纯熟的演技,心里也在暗暗点头——忽悠的重点在于高深莫测,只要当事人不心虚,那脑补的就是别人。
其他人都跟着温飞琼顺利过关,唯有孟瑾棠被拦了一下。
盯着"一张普通的维摩城弟子脸"的孟瑾棠转过身,看着拦住自己的天华教成员,表情有点讶异。
那位天华教成员干咳了两声,道:"阁下此前进出的时候没从关卡走,所以要补一下手续,只是例行询问几句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他们这样做,其实是想借机打压一下这群中原狂徒的气焰,但被对方温凉的目光一扫,居然生出些许畏惧之心。
孟瑾棠笑:"诸位想要问些什么?"
天华教成员:"不知足下是做什么的?"
孟瑾棠回忆着温飞琼此前的说辞,原样回答:"唱歌的。"
她话音方落,忽然生出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果然,那些曾查问过自己跟檀无栾医药与打鱼知识的人,也请她随口唱上几句。
孟瑾棠沉默片刻,当着所有人面唱了《两只老虎》。
为了让这首歌显得高大上一点,她特地选了英文版,说是自己家乡的俚语小调。
"……"
旁观者的沉默显然不是因为这首歌有多动听。
孟瑾棠暗暗叹气——果然小说里,那些穿越者用英文歌曲惊艳所有人的场景只存在于想象,目前周围这些人的表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样都能以唱歌为生,你怎么还没饿死"的困惑不解。
顶着"高无量"脸的温飞琼顿住,原先的情绪像是化入了湖水的颜料,缓缓散去,目光忽然变得莫测起来,边上的天华教弟子看着,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比往日任何一刻,都更符合外人对于天华教教主的想象。
有
人过来劝了两句,说这些中原人到底远来是客,又不知意图,教主暂且不必急着翻脸。
"高教主"看了一会,转过身来,含笑道:"言之有理。"
教主语气异常温和,令人联想起春雨微风,旁人都觉得他今日是难得的好脾气,可一旦目光相触,总会感觉脊背微微发凉,下意识地选择回避。
孟瑾棠没去多在意温飞琼的情绪变化,之前与李非儒的那一场战斗,令她获益良多,纵然这位散花坊的传人当场翻脸动手,她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补完手续后,温飞琼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带着他们往山上走。
桑大长老虽然长年闭关,但教主重归山城,到底是天华教的大事,对方再不愿见外人,肯定还是要出面参加教主的登基……不,祭典仪式,所以如今多半已经结束了一贯的宅居生活。
这位长老的居所不难打听,温飞琼就像在脑子里装了导航似的,在山城内行动自如,全程连一步岔路都没走错过,也不知此前曾悄悄潜入进来转悠踩点了多久。
新罗山上,山风冷冷,四人行走之时,恍惚有种立在云端之上的错觉。
孟瑾棠如今已经晓得,那位大长老姓桑,全名叫做桑仪明。
对方的住所在位置上,仅次于教主的居处,这座属于长老的殿宇在建造时多用整块的大石料,殿前立有一人环抱的巨柱,墙壁上则刻着浮雕,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温飞琼将孟瑾棠等人带到这里时,却没有停步,反而绕过面前的建筑,继续向后行去。
他的姿态实在纯熟无比,哪怕对"高无量"十分熟悉的人,也决计猜不到面前这具熟悉的皮囊下面,已经偷偷换了芯子。
殿宇后方草木交错,藤蔓低垂,树荫蔽日遮天,孟瑾棠看不见阳光,只能瞧见淡白色的雾气在山林间轻轻飘荡。
随从教主前来的侍卫弟子早已停步,一脸肃然地立在殿前,只有四人继续往里走去。
随着地势越来越高,能供人踏足的山道也越来越狭窄,道路两侧根本没有扶手,只要低头一看,就能看见云雾流动,以及云雾下的万丈深渊。
此地已经很少有高大的植物生长,山风刮面如刀,不时卷起一些冰凉的雪末。
——若说山脚处还属于秋季的话,那么山巅就已经进入了冬天。
冰层覆盖在地上,道路湿滑难行,踩在上面的人,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但孟瑾棠等人却浑不在意,一行人衣袂飘飘,几乎是足不沾地地往前走。
温飞琼忽然开口:"到了。"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间没有任何装饰石室,从周边的痕迹看,这座石室似乎是天然形成,高约五丈,放在现代的话,就相当于一栋四层的小楼。
孟瑾棠第一反应石室如此陡峭,山顶周围又没有别的建筑,万一有雷打下来,住在里面的人岂非十分不妙?不过武林高手血条厚,只要不是一道雷正好落在头顶,应当问题不大。
温飞琼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朗声道:"维摩城散花主人,向桑长老问好。"
刹那间,面前这间无限寂静的石室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孟瑾棠早以用外放的气机感知过面前石室的动静,但所有气息刚刚触及石室,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其它地方,这间石室仿佛是滑不留手的镜面,连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无法在上面停留,但此时此刻,石室却像是被谁赋予了生命一般,忽然散发出巍峨险峻的气势,明明只有五丈来高,但看起来却似乎直接耸入了天际。
山顶上的风越吹越剧烈,掀得积雪随之倒流,最后竟形成了滚滚的气浪,天上本来是晴空万里,这一刻,竟似有雨云在不断聚集,只听锵然一声,站在石室前的少年侠士们不约而同地运劲相抗,他们身侧的佩剑也都同时间自动出鞘。
——除了陆清都。
为了兼顾御敌跟野外求生,同时尽可能缩小行李体积,陆清都带在身上的,实际上是一柄削人挖坑两用的锋利铁铲。
孟瑾棠跟来自石室的压力对抗之余,还不忘向身侧投来赞叹的眼神——这位陆道兄不愧是武林年轻一代第一人,在兵器的选择上独具匠心,他们当日的眼光果然十分不错。
看明白了对方目光的陆清都:"……"他懂得实在太多了。
这种难以言语的威慑之感没持续太久,一个崇山峻岭般的人影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在场四人都是武林年轻一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高手,居然谁都没有感受到石门开启的动静,此人竟像是自天地间凭空凝结而成的,存在感犹如危峰兀立,令人联想起在站在山脚仰望山顶的感觉。
他们的衣带被激得向后飘动,却没有一人后退半步。
孟瑾棠注视着站在面前的人,缓缓松开剑柄。
另一道异常锋锐的气息冉冉升起,硬生生地抗住了来自桑仪明的威压,孟瑾棠修长的身形竟似完全消融,整个人化作一柄巨剑,剑意澎湃如长河,横拦在了对方身前。
万里无云,柔和的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落了下来。
天色已晚,山峦的边沿像是火炉里快要熄灭的炭,边上镀着一层红边。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种堪称恐怖的压力已经全然消失,离开得跟出现时一样突兀,周围风停雪静,山巅上的所有异象都已不见,仿佛孟瑾棠等人之前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第200章
桑仪明十分随意地站在四个年轻人面前,她姿态轻松,但落在旁人眼中,竟有种无懈可击的感觉。
这位天华教的大长老外貌上颇有特异之处,头发雪白,面容却犹如二十许岁的年轻女子,但别人一触及到她的视线,就很容易忘记桑仪明的模样,而被她身上那种异于常人的气质所震慑。
孟瑾棠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完全看不出这位大长老的功力深浅。
——若是自己达到了对方那样的境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桑仪明醉心武道,因为孟瑾棠等年轻人都是中原武林中的杰出人才,哪怕没有直接看见人,只远远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也能查知这些少年男女的功力不俗,而散花主人又是天下闻名的绝世高手,几个条件相叠加,才终于引动了她的兴趣。
"……"
山顶之上,五位高手面面相觑,两边一时间居然都无人说话。
他们不是不想开口沟通,而是在桑仪明现身后,突然察觉到了一个十分微妙的情况。
孟瑾棠微微沉吟,她一直就觉得十分奇怪——她根据此前打探到的消息,曾在心里勾勒过这位大长老的大致形象,但如今看见对方的居住环境,又觉得桑仪明不像会喜爱珠宝玉石之物的性格。
种种矛盾之处本来就让孟瑾棠延伸出了许多猜测,等看到对方的脸时,那种惊讶之情更是瞬间达到了顶峰。
桑仪明的目光落在孟瑾棠身上,幽深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你是谁?"
孟瑾棠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寒山派,孟瑾棠。"
桑仪明对武林的了解尚且不如常年荒野求生的陆清都,但看面前这个小姑娘如此年少,却已达到了宗师境界,身周隐隐有剑气凝结,简直不可思议,也猜到寒山派是一个声名不显但有高人坐镇的隐世门派。
孟瑾棠不晓得对方的心理活动,否则就会了解到,这位大长老对寒山派概况的误解程度,已经成功与中原武林接轨。
桑仪明没有掩饰自己的神色变化,所有人都能看出,她对孟瑾棠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
至于其中原因倒是不太难猜。
既然这位桑大长老没有刻意隐匿身形,边上的年轻高手们也得以大大方方地打量对方的外形,自然轻轻松松地就瞧出,这位大长老与寒山掌门的眉眼颇为相似,若非两人气质迥异,他们还能察觉得更快一些。
桑仪明看了面前的女孩子一会,难得露出了一个微笑——若是有天华教弟子在旁,一定会为大长老今日的好心情而震惊。
通常而言,这位大长老别说露笑脸,能在别人踩在她地盘上时不直接动手赶人,就能算得上亲切友善,平易近人。
桑仪明看了眼周围,语气里带着点招待不周的遗憾:"此地没有准备座椅。"
幸亏没有别的天华教弟子在周围,不然听到这句话的后勤人员估计得以头抢地——石室里缺少生活物品绝对不是他们有意怠慢大长老,而是对方根本不喜欢自己的闭关之所被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所占据。
毕竟在正常情况下,有人冒用教主之名,偷偷跑到教中禁地一日游,比起受到桑仪明的招待,直接被揍出新罗山城的概率比较大。
陆清都举手:"我可以做马扎……"环视了本来就挺光秃如今更是连积雪都散得差不多的峰顶,转口打了个补丁,"在有材料的情况下。"
——作为七星观本代最强的弟子,他野外求生的能力不是吹的,
桑仪明一拂袖,带着人往里走,石室内挺空旷,只放了一张石榻,上头连铺盖都没有,显然这位大长老已到了无须饮食的地步,至于石室后面,倒是有一个剑池,其中插着各色宝剑,更有一柄巨剑立在中间,上面刻着"万剑窟"三个大字。
方才孟瑾棠等人被挡在前面的石室吸引了注意力,自然无从察觉,石室背后到底藏了何物。
孟瑾棠随意看了一眼,在心中暗暗点头——看来桑大长老之所以能在此安然闭关多年,周围果然还是符合科学原理地设置了类似避雷针的物品。
陆清都忽然想到一件事:"听说早年有很多人来天华教挑战桑前辈,战败后都要将随身兵刃留下。"
桑仪明淡淡道:"我年轻时性子不大和善。"
陆清都干笑两声——联想起跟这位大长老相关的传闻,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不大和善的问题。
孟瑾棠的关注点则比较偏:"这里为什么只有剑?"
桑仪明想了想,道:"那些手下败将里,也有些用的是旁的兵器,只是没留在我这里,一些丢了,一些放在了教内的库房之中。"
简而言之,就是桑大长老觉得别的武器不适合装点自己石室的后门,摆的太多,会影响万剑窟内部武器种类的纯洁性。
他们随意搬了几块石头充当凳子,坐在一块。
桑仪明看着孟瑾棠的脸,似乎在斟酌措辞,温飞琼忽然开口道:"听家师说,桑前辈一直以来,可能是在找某样石头打造的信物。"
虽说无情剑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但此时开口,多半是意有所指。
孟瑾棠迅速明白了崔拂云的意思,自看见山顶的情形开始,她心内也有了一定的猜测——传说中,桑仪明对宝石珠玉之物有兴趣,但对物质又没有太高的要求,那么她在意的,可能只是某种特定的矿石。
以桑仪明在天华教的地位,无论多罕见的矿石,只要吩咐下去,自会有人替她取来,对方之所以不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她所感兴趣的矿石,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材料上,而在于其被人工赋予的意义方面。
桑仪明没有否认,道:"舍妹小时候,携有一件五蕴砂打造的饰物,样子看起来像是一柄宝剑。"
檀无栾闻言,神色忽然凝住,有些愕然地从怀中将自己的挂坠取出:"这是我在家母的遗物中找到的。"
五蕴砂本就不太常见,被打造成小剑形状的,更是极其罕有。
桑仪明瞥了一眼,点头:"就是这个。"拿起挂坠,淡淡道,"我给舍妹讲过演义里的故事,里面有一段是少年侠士闯荡江湖,中途遇见志同道合之人,义结金兰后,彼此以身上的信物相赠,舍妹当时曾言,等长大后,要将这件饰物送给关系亲近的朋友。"
孟瑾棠:"令妹的年纪……"
桑仪明顿了下,道:"她若还活着,今年恰是三十九岁。"看一眼孟瑾棠,补充,"正好是能做你母亲的年纪。"
其他人一面安静听讲,一面在心里梳理事件相关的人物关联——除非两人就是凑巧长那么像,否则孟瑾棠跟桑仪明之间应该有着十分明确的血缘关系,而那个代表友谊的挂坠如今又在檀无栾手中,那么情况就应该是桑长老的妹妹当年因为某种原因前往了中原,跟檀无栾的母亲成为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