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仪明又点了一句:"以你的能为,纵然不学《补天神诀》上的武功,迟早也会站在得窥天人之境的大门前,若是沉湎于秘籍当中,无力自控,反倒有害无益。"
孟瑾棠笑:"在下明白的。"
她想找到《补天神诀》,已经不单纯是出于提升实力的需求,更多是好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功法,居然能在不同人手中,演化出不同的分支。
境界越高,孟瑾棠就越能理解那些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平日为何不太在江湖中走动,出身散花坊的崔先生甚至会选择出家为僧,因为武道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她现在完全承受得起看不到《补天神诀》的后果,所以才想去瞧上一眼。
孟瑾棠忽然道:"那大长老现在快要推开那扇门了么?"
桑仪明负着双手,目光似乎在注视前方,又似透过了新罗山上的重重屋宇山脊,望向更远的地方,平静道:"我也并不知道。"
到了桑仪明的境界,不管是前人的点拨,还是高深的秘籍,都很难解答她心中的真正疑惑,这是一条只能靠着自己走下去的路。
十日之后。
寒山弟子在接到掌门书信后,自是不远千里往新罗山这边赶,陈深跟卫重辞等人抵达石寿府时,还考虑要不要在外面歇息一夜——他们固然想早些见到掌门师姐,但如今心神疲惫,万一当地人对寒山派不够友好,自己等人还没帮上掌门师姐的忙,就得拖了掌门师姐的后腿。
不怪寒山弟子犹豫不决,毕竟天华教排外的名声也挺响亮,对中原人尤其不够友好,很可能借机找他们麻烦……
"诸位可是寒山派的侠士么?"
一群穿着天华教弟子服饰的人远远看见他们,随即眼睛微亮,十分迅速地走了过来。
陈深:"……?"
卫重辞:"……?"
这不是天华教的地盘吗,对方身为名震天下的邪道宗门,为何门中弟子会表现的如此热情?
天华教弟子拱手,语气诚恳道:"各位侠士器宇轩昂,二位更是仪表堂堂,自然是陈公子与卫姑娘了!"
身为一方霸主,天华教弟子其实不常恭维外人,对面的寒山弟子自然都听出了他们言语中的生涩之意,但也皆感受到了那种想要好生相处的热情。
陈深长揖为礼,道:"在下正是陈深。"又道,"我们奉掌门师姐之召而来……"
不等陈深说完,天华教弟子已道:"咱们也是奉了孟掌门之命,提早等在石寿府中,过来接应几位。"
陈深愕然:"诸位早知我等今日便会抵达么?"
他想,虽说自己等人赶路时十分低调,但天华教是名震天下的霸主,对周边区域有这等掌控力,那也不足为奇。
天华教弟子道:"虽然不知,但自从孟掌门吩咐下来之后,咱们就天天等在此地。"
对方一面把他们往山城里带,一面介绍此地情况,陈深本来想侧面打听一下掌门师姐的情况,不料才开了个头,天华教弟子便源源不绝地往下说了起来,热情地仿佛是寒山弟子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姐妹。
"孟掌门有时跟咱们教主谈论武艺。"
陈深微笑:"天华教教主,自是一方武学大家。"
边上的弟子摇头叹道:"有时教主实在跟不上孟掌门的思路,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思索,孟掌门就去跟咱们桑大长老沟通交流。"
陈深:"……"他现在已经积累了许多江湖经验,但该如何跟这群不走寻常路的天华教弟子沟通,实在值得好生思考思考。
等抵达山城之时,他们已经彻底推翻了"天华教对外人不友好"的既定印象。
周围地势越来越高,他们稍一抬头,就已经能看见教主所在正殿,陈深迟疑道:"不知我派掌门师姐住在哪里?"
天华教弟子:"孟掌门,檀侯,维摩城温公子还有七星观陆公子,如今都住桑大长老那边。"
陈深中规中矩道:"桑大长老如此照顾江湖后辈,想来是一位宽容慈爱之人。"
天华教弟子:"……"
承认还是反驳,这是一个问题。
桑大长老的居处仅在教主正殿之下,没过多久,天华教之人就把陈深他们给带到了安排给孟瑾棠的小楼之中。
阳光洒在瓦片和红色的柱子上,墙壁上的石砖镂刻着岁月的痕迹。
不知名藤蔓从墙角攀上了墙头,迎着风绽开了白色的花。
陈深仰起头,透过窗棂,隐隐可见一位青衣少女坐在窗前,此刻正拿着书看,她注意到了来自外界的目光,放下手中的书卷,向着楼下的人微微一笑。
卫重辞与孟瑾棠分别了足有大半年,匆匆谢过天华教弟子带路之谊,飞奔而上,笑道:"掌门师姐!"
孟瑾棠微笑介绍:"这是我师妹卫重辞。"又看了眼身边的玄衣女子,向卫重辞道,"这是檀侯。"
寒山派弟子与掌门分别许久,一朝相见,自然是不胜之喜,孟瑾棠考虑到他们远行疲惫,将人打发去梳洗休息,卫重辞则留在楼中,这栋楼里还有几个空房间,是给杜静若准备的,她们之前在建京那边就混得挺熟,也没必要非得按门派分开居住。
既然寒山派的师妹已经过来,晚上下棋的时候,檀无栾就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正色道:"你们多日不见,正好下上几局。"
孟瑾棠默默看着友人,想要从对方纹丝不动的表情中观察出真实的心理活动。
——江湖果然是个大染缸,连脾气温厚如北陵侯,也学会了找机会把棋友推给别人。
卫重辞笑嘻嘻地坐了过来,拿着棋子往棋盘上放,就在此时,孟瑾棠忽然一伸手,虚点师妹手腕。
她们是同门师姐妹,日常切磋早已习以为常,卫重辞当即变招,继续落子,却看掌门师姐手指凌空划了个半圆,将自己小臂圈住,依旧点她太渊穴。
卫重辞连连闪避,却是越避越险,到最后几乎避无可避之时,忽然以指做刀,向前急斩,孟瑾棠与檀无栾看这小姑娘领悟到了反攻为守的要点,都是微微一笑。
孟瑾棠点了点头,赞了一声:"好。"五指斜斜一拂,招式风格忽然由迅捷小巧,变得飘忽轻柔起来,
这是《拂露手》中的风拂蒹葭,卫重辞自然也学过,这套武功的特点在于轻盈飘逸,发动时若有若无,卫重辞以另一招行云无定相应,师姐妹用同一套武功的招式,继续拆了二十来招——卫重辞以前觉得自己把这些师门功夫练得已算纯熟,但此刻与师姐交手,却觉所有招式虽都认得,但其间的种种变化,又远超自己预料,师姐的指风虽然轻柔,但绵密如水,竟是无懈可击。
一个时辰后,卫重辞额上已有汗水不断留下,她虽只是跟师姐下了一局棋,已经觉得心神疲惫。
孟瑾棠见状,又收了一分力——她倒也不是非要在师妹赶了多日的路后立刻考察对方武功,实在是观看《补天神诀》的机会难得,孟瑾棠有心让小师妹也跟着一块瞧上几眼,对方的武功出自刀狂,又少经离丧,心性坚韧,加上曾研习过残片上的内容,应当能够参与到其中。
寒山弟子抵达之后,杜静若与裴向舟也前后脚赶来,他们接到了天华教跟孟瑾棠的信,此次前往新罗山,除了受本地主人之邀外,也是顺便带来了师门长辈的回信。
裴向舟以前曾遭到血盟会的千里追杀,他当日以为,是自己架了对方的横梁,才引火上身,如今晓得锦绣山庄的庄主居然也是血盟会的高层时,便觉事情恐怕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
当日在洗尘山庄中,裴向舟就提及自己曾躲进过锦绣山庄的库房之中,事后纵然已经前往永济,血盟会的杀手却依旧没有放弃,在明知此地有孟瑾棠坐镇的情况下,还派了人过来试探。
孟瑾棠手边放着两封书信,分别来自"定掌"与"损针",据"损针"所言,为了避开"定掌"的追杀,她们祖孙曾躲进货箱之中,这种行为大约改变了其中某些东西的放置规律,既然孟瑾棠来信询问,她们自是把当日情景,再次事无巨细地禀告给掌门人知晓。
"虽然裴公子并不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异常,但血盟会恐怕未必如此看。"
裴向舟思忖良久,道:"那些货物如今正在何处?"
孟瑾棠笑道:"我给白云居主、万大掌柜、贵寺方丈还有七星观观主都去了信,想来不日便有回音。"
第207章
万宝楼万家跟锦绣山庄李家算是武林中齐名的两家商号,孟瑾棠写信过去,请万大掌柜查一查货物的流向。
万大掌柜虽不清楚全部内情,但也隐约听得一丝风声,知晓问题牵涉广泛,当下撇开手上其它事项 ,亲自调查此事。
家中子侄本不理解大掌柜为何这般上心,听说是掖州那边来的信,瞬间就理解了——掖州王到底是曾击杀过邪尊的掖州王,她老人家若有什么吩咐,大家能配合的自然尽量配合一些。
不过万大掌柜工作能力再强,想把物流信息调查清楚,也要费些时日,白云居七星观净华寺那边,此刻已暂时顶替了武林盟的职责,带人去锦绣山庄里,将李家弟子们通通看住。
关于《补天神诀》的下落,天华教内曾有过很多猜测,前人早就设计好了挖掘流程,但谁也不知这份秘籍会在什么时候,于新罗山的什么位置出现,到了这一代,天华教早将此事当场了一个不靠谱的传说,直到如今, 才总算有机会将理论付诸于实践。
桑仪明等人都派了亲近的心腹弟子去挖坑,陆清都也过去帮忙——身为唯——个带着铲子到处走的知名少侠, 他觉得自己的专业正好与此事对口。
又下过一场雨后,终于到了满月之夜。
天际万里无云,西边的云霞上流荡着夕阳的余辉。
当日孟瑾棠两人租下的屋子还保留着,但屋子下面的空间已经彻底被打通,从规模上看,竟比上次西苑山腹中的地宫还要广阔。
天华教这边除了邀请净华寺的弟子过来之外,还邀了温飞琼一道,据后者说,这是两家同为邪道门派的交情,当日散花主人愿意对逃往在外的高无量施以援手,大约也存在这方面的因素。
年轻的高手们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入,各门派武功都有不同之处,但以他们的本事,哪怕是用《基础轻功》行走,也同样能做到轻若鸿毛。
除了这些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之外,桑仪明自然也在,她固然已经不需要通过阅读高深秘籍来提升实力,但为了避免有那位年轻人在观看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依旧过来压阵。
一轮明月自东方升起。
几乎算得上恢弘的地下大殿中,矗立着一个半透明的白色圆柱,圆柱表面分明空无一物,却给人以凹凸不平的奇异感受,孟瑾棠一眼望去,觉得这根柱子明明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给人的感觉却不像—件死物。
年轻的高手们围着白柱,或站立,或打坐,彼此都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同门中人,也并不站在一处,免得观看秘籍时劲气外泄,伤到身边之人。
月光自顶部徐徐照下,随着月色愈浓,半透明的白柱之中,也似有雾气氤氲流动了起来,散发出-种蒙濠的微光。
孟瑾棠原本就算不着意留神,也轻易可以感到方圆百丈内的风吹草动声,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白柱吸引,逐渐忘了身在何处。
这根白柱已经完全笼罩在月华之中,显得异常神秘皎洁,她感觉白柱上头似乎幻化出许多从未见过的图案与文字,每个图案都存在着强烈的吸引力。
孟瑾棠感觉胸口似乎压着一块大石,连最基本的呼吸也显得吃力起来,她知晓,只要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就能摆脱这种感觉,却始终不曾移开目光,在她眼中,这些图案中似乎包含了无尽的奥秘,却也晦涩难懂,这种感觉既美妙又艰辛。
青衣少女的心神不自觉地沉入其中,经脉中的内息随之流动,越流越快,最后竟浩浩荡荡,鼓荡如长江大河,与此同时,那些图案也产生了变化,时而像是许多小剑,在点刺击打,彼此攻击不休,时而又像是漫天星斗 ,随着时节往复移转。
不知看了多久,小剑星斗也慢慢消失,孟瑾棠灵台一片空明,有种正在散入虚空中的感觉,她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却比此前任何一刻,都与这方天地联系地更加紧密,如果说刚开始看时,有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那么此刻,便是连呼吸也彻底遗忘。
四周无人说话,但这间地下大殿内却并不安静。
桑仪明是天华教中第一高手,境界远远胜过在场所有人,她并未回避《补天神诀》,平静无波的目光在白柱上停留了一瞬 ,又缓缓移开。
她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年轻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的异象。
裴向舟结珈跌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右掌竖于胸前,周身似有梵音环绕。
若说这位净华寺弟子给人以安宁之感,那边上的陆清都就是平和自若,对方并不刻意追求武学进步,却恰好符合了道家无为而作的意境。
与这两人不同,那位散花主人的传人面上出现一种奇异的神色,温飞琼目光幽邃,像是暗藏了漩涡,身影时而显得单薄,时而显得厚重,骨骼中更是发出一阵轻响,地下的光线本就不算明亮,他所在之处显得更为深沉。这名少年行止典雅,仪容更是俊美英秀到了点尘不染的境地,穿的又是白衣,却给人一种望之心惊的战栗感 ,简直像是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
另一端,杜静若身边的长刀慢慢开始不住晃动,刀刃却不断撞在刀鞘上,最后变成了一种悠长如龙鸣的声响,她刀锋未现,身边的地上却出现一道又一道极深的刀痕,若非旁观之人是桑仪明,绝难看出这些气劲究竟从何而起。
檀无栾立在杜静若右侧,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忽然凭空响起一声长刀砍中钢铁的声响。
这位北陵侯站姿犹如松柏,没有风能从外面灌入这件地下大殿,她的周围却蓦然涌起了强劲的气帘,远远望去,光凭画面就能感到那股强烈的冲击,仿佛檀无栾正站在湍急的水道之中,以一人之力,在硬抗天威。
若说这些高手算是异象外露,那孟瑾棠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脸上的苍白之意逐渐消失,反而泛出了一种玉一样的光泽,这种状况本该十分引人注目,但她自身的存在感却在不断内敛,就连桑仪明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仔细观察,也几乎难以查知孟瑾棠究竟身在何处。天华教的大长老心中清楚,对方所在之地其实并无变化,却有种空间在不断扭曲收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