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变招的速度实在太快,从动手到现在,手臂竟一直不曾相碰过。
河面上除了这艘木船外,还有别的游船画舫,晚风冉冉渡水而来,船上的木窗忽然被吹开一线,偶然经过的游人,侧身时意外瞥到里面的白衣公子。
维摩城周围的江湖人士,因为前车之鉴过于惨痛,一贯不敢以貌取人,他们并未因为那位白衣公子长得跟维摩城少主一样,就当做是无情剑本人亲至。
何况他们也从未见过,像今夜这样的温飞琼。
一个浪花迎面打来,船头随之一翘,孟瑾棠借着环境变化,顺势切向温飞琼手腕。
河中的流灯闪烁,仿佛一朵朵火做的莲花。
如此明丽的光芒,却没能掩住苍穹上的月色。
掌风袭来,温飞琼上身微斜,他本能躲过,却偏偏慢了一拍。
武者的本能让孟瑾棠直接抓住对方的破绽,欺身而上,将人一气拿下,她右臂前探,反手扣住了温飞琼的左腕。
浪花消逝在水中。
木船又是一跌,船身来回晃动,温飞琼顺势向后欹倒,跌进绣垫之中,他身下白色的袍袖一层叠着一层,仿佛玉树徐徐倾颓。
天上挂着一轮满月,月光映在他眼里,化为了两轮温柔的弦月。
被晚风吹开的木窗又重新被风合起,昏黄的灯光不语不言,从缝隙中静悄悄地泄露出来。
今夜除了常见的游船外,还有人在水上搭台奏乐,清扬的琴声衬着水声,越飘越远,河上画舫无数,竟都未能掩住琴音的佳妙之处,台上的乐师越奏到后面,四野就越是安静,大部分船上的人都痴痴迷迷,不由自主地迎着歌声划去,唯有一艘木船,慢慢远离了河中的灯火。
有人打听得,今夜奏琴的乐人是散花坊那边的弟子,这些人等闲不会到外头来,如今居然会出现在此,难道是维摩城少主派出来的?
——温飞琼难得如此兴致高昂,倒似遇见了什么好事一般。
*
身为散花坊的继承人,温飞琼一向来无影,去无踪,一整年下来,也不知能在城内安分待几天,他时隔数月,难得在城内弟子前公开露面,却是出城迎接寒山派孟掌门。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旁人一定很难相信,孟瑾棠与他在三百米外才刚刚分开。
孟瑾棠看着走到大门口却偏偏要绕路过去欢迎一下自己的无情剑,想起对方在江湖传言中,一向有行事难以预测的说法,感觉有关对方的流言怕是又会多出那么几条。
维摩城与其余江湖势力不同,城中带着一股近乎纸醉金迷的温柔风流意象,孟瑾棠刚刚进城,就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搭台唱戏。
河岸旁的柳树已然凋尽了碧叶,但柳条依旧有着一种依依之态。
维摩城弟子擅长乐理,外貌又大多出色,其中却少有成婚之人,这全然是因为他们有更加值得醉心之事,那是否有眷侣相携,倒显得没多么值得在意。
戏台上的人全幅披挂,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极尽悲苦离合之态,待孟瑾棠一行人走过时,忽然翻出两把银戟,随着水袖倒飞出去。
对方出手如此突然,周围却无人讶异,孟瑾棠短暂思考了一下温飞琼遭遇同门暗算的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种较量方式,应该算是散花坊中的常态。
无关人士稍稍撤离几步,将空间留给两人,那位穿着戏服之人出手时,气息间几无断续之处,显然是一位武林宗师。
银戟撞上一道剑影,两条水袖随之剧震,这件戏服明明质地柔软,此刻却发出了金石般的响声。
银光白光须臾交错,在空中环绕飞旋不休,忽然听得锵然两声,银戟自中间猝然折断,两条水袖也随之倒卷回去。
那穿着戏服之人落地时,身不由己地向后踉跄几步,整个人如同醉酒,又仿佛刚刚清醒过来,面上有些迷迷瞪瞪的恍惚之意。。
衣衫拂动,玉白的光芒一闪而没,重新归于笛中,温飞琼提气一飘,落在孟瑾棠身侧,微微笑道:"方才那一戟叫做‘梦里春秋’,我以前纵然能够接下来,但总是不如今日。"
孟瑾棠忽然道:"那你刚刚用的剑招呢,叫做什么?"
温飞琼顿了一下,他在寒山掌门面前,一向有问必答,如今也不例外,缓缓道:"叫‘曲终人散’。"
以"曲终人散"对"梦里春秋",的确足够合适,孟瑾棠心想,江湖中不同门派的武功各有独到之处,维摩城的武学,也自有其了不起之处。
靠近城门的所在极尽风流气度,但越往里走,环境反而越是幽静,有一种繁华落幕后的凄清之意。
孟瑾棠忽然想到,当日那位被称为"无目哑师"的兰水山,对方不像许多武林中的绝顶高手那样,寻地闭关潜修,但一贯不言不看,以此作为修行磨练的途径。
她既然想到此处,就索性问了温飞琼几句,后者承认了寒山掌门的猜测,又表示,兰水山当日除了不视,不语外,还考虑过不闻,不动,直接坐寂灭关,只是功力未到,只得暂且罢了。
维摩城中树影重重,树冠如云,人行走于其中,仿佛走在深山之内,四周时不时又点缀了些假山花木,布局看似随意,实则自成阵势,若无人带领,怕是不好过去。
孟瑾棠忽然感到前方不远出现了一团强烈的存在感,这是高手灵觉带来的反应,但她却没能听见与之相称的丝毫动静。
那人与桑仪明气质迥异,但显然也是一位同等级的高手。
她转过假山,终于瞧见了一个盘膝坐在湖边巨石上用刻刀雕石头的人,对方穿着件质地上佳的柔软棉袍,但脚上踩着的,却是双打了补丁的布鞋,那人不算光头,但也没留长发,而是像现代人一般,生着一层半短不长的发茬。
孟瑾棠想了想,觉得"懒得按时剃头"有些破坏气氛,又佩服对方的武功境界,就把他的定位变作"不在意虚妄表象的高人"。
若只以外貌看,此人仿佛只有二十许岁,虽只是随意坐着,却显出一股悠然的舒展之态,他注意到孟瑾棠目光落在手中石雕上,笑道:"小姑娘要是感兴趣,便带一套走,自己刻着试试。"
温飞琼走过去,行礼问候:"师父。"接着介绍道,"这是寒山派孟掌门。"
那人本来对一个出现在此的陌生高手并不特别在意,在晓得是孟瑾棠时,才回头看了她一眼。
温飞琼介绍得简单,而那人也似不用徒弟多说什么,笑着赞道:"江湖传言不虚,掖州王果然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少年英才。"一指温飞琼,"孟掌门大驾光临,有什么想看的,就吩咐这孩子陪你四处逛逛。"
孟瑾棠深施一礼:"那便叨扰了。"
那人大笑:"无妨,无妨,你们同辈之间,正要多多来往才好。"
*
拜会过散花主人之后,温飞琼带着她大略逛了下维摩城,最后到了捧香楼那边——此地是城主一脉的居处,如今崔拂云跑去做了和尚,就只有温飞琼一人住在里头。
这座楼的名字有些艳丽之意,内里的装饰却颇为清雅,一间屋子的墙壁上悬着各色乐器,另一间则悬着许多兵刃,还有一件屋子,里头画笔林列,柜格中所以摆着许多外人难得一见的颜料,墙上则挂满了许多活灵活现的人物肖像。
温飞琼以掖州王身份贵重为理由,把他在捧香楼中的寝室让了出来,自己则跑去住了客房。
散花坊中收藏有许多传世的曲谱,外人难得一观,孟瑾棠虽然获得了随意翻看的允可,但以她音乐方面的领悟力,实在难以从中获得什么武学上的收益。
幸而有温飞琼时时演奏讲解。
维摩城内轻歌曼舞,犹如世外桃源,孟瑾棠身边又有温飞琼陪伴,对方见闻广播,谈笑令人解颐,若说旁的大门派是用朴素的生活条件,使门中弟子能把精神尽量集中于武道上,那维摩城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温飞琼出身于此,却有"无情剑"的名号,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孟瑾棠回想他们殴打李非儒的时候,对方那与雨夜几乎融为一体的暗袭,其剑势固然飘逸风雅,但也散发着一种森冷无情之意。
孟瑾棠常与温飞琼切磋,自然能感受到他剑意中的微妙变化,只是不晓得这种变化对对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她在维摩城待了一月有余,等到天上开始飘雪,才告辞而去,转道新罗山城。
新罗山城也是孟瑾棠回掖州前的最后一站。
第218章
温飞琼并没留在散花坊当中,寒山掌门前脚刚刚离开,他后脚便十分自觉地跟了上去,而兰水山等人,这回竟也不曾阻拦,一副随他去逛的模样。
这次温飞琼没走水路去石寿府,而是随孟瑾棠骑马,他仅仅看过一眼,就笑道:"孟掌门不常如此出行么?"
像孟瑾棠这样的高手,就算第一次骑马,也能将肢体控制得犹如自马背上长大的老手,更何况在骑驴跟骡子上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对方居然能瞧出不对,可见其眼力不凡。
孟瑾棠瞥他一眼,微微笑道:"自然是不如温公子博学多才。"
掖州王说话风格其实颇为客气有礼,待人接物时,常有夸赞之语,温飞琼明知对方随口之言,未必多么真心实意,但看着马背上一袭青衣,温言含笑的寒山掌门时,依旧忍不住微微出神。
温飞琼略一定心,笑:"不瞒孟掌门,行走江湖时,常常更换身份,马夫么,也是假扮过的。"
他乔装为普通人,只为自己有趣,今日却有些遗憾,孟瑾棠竟是自己骑马,而没有选择坐车。
双骑并行于道上,若有懂行的人在侧,会发现孟瑾棠所乘白马,正是维摩城少主的照夜玉狮子,而温飞琼则换了匹黑马奔宵相陪,理由是他既然穿着白衣,那再骑白马,就有些不够相称。
寒山掌门瞥了维摩城少主一眼,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曾深入询问对方在人物与坐骑配色上的看法。
照夜玉狮子不愧名马,一路上奔驰如电,连轻功稍差些的武林高手也追不上,温飞琼陪着寒山掌门说说笑笑,他江湖阅历丰厚,对各地风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
孟瑾棠其实并未刻意赶路,但终究有抵达的一天。
自从上次帮忙肃清了山城中的乱象后,天华教弟子多少已经听闻过掖州王的大名,负责守卫的成员本来不敢仅凭穿着青衣这一个特点,就判断来人是谁,直到孟瑾棠在关卡出老实留下了"卖药的"的身份说明。
温飞琼自然跟着保持了一下队形。
天华教弟子:"……"
他大概明白这两个是谁了。
*
新罗山上,数月不见的桑仪明正在等候孟瑾棠,似乎早知她必会过来。
在寒山掌门前往建京的这段时间内,天华教内也发生了很多事。
乐四长老的身份遭人戳穿后,被拉入刑堂中拷打,他潜伏多年,实在做了不少坏事,暗地里帮着血盟会,搜罗了许多教中弟子的年幼家人,将其中出色的跳出,送去培养成杀手。
高无量归山后,为了肃清风气,铲除隐患,自然派人将幼童们解救回来,其中很多小孩的父母都已经被害,目前就由教内派人□□养。
乐四长老身故后,原本乐氏的亲族却没有尽数遭到清洗——桑仪明不理俗事,而辛二长老跟聂五长老也都深知,在天华教内,一家独大绝非什么好事,加上许多人也是受到了乐四长老的牵连,也愿意扶持一位乐氏中的无辜人士,接掌四长老的位置。
天华教弟子将寒山掌门带到大殿外就告退,温飞琼也没跟过去,孟瑾棠独自进入大长老的居所,将生母在中原时的大致经历,都跟桑仪明说了一遍。
殿内未曾点灯。
室内仿佛有深色的纱幔飘动,案几前,天华教大长老一言不发地听着。
她的神色与气息都没任何变化,但孟瑾棠还是隐约感受到了,那种一闪而过的悲伤怅然之意。
殿内人声不闻,外面的树影照在窗纸上头,映着晚霞,轻轻摇曳。
对于桑仪明而言,找回妹妹,算是她跟尘世有关的最后一点执念,在获得了准确的答复后,心中所有武障尽皆消除,她终于可以继续自己的道路。
身为天华教的大长老,桑仪明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录下,那些被解救回来的孩子里,有一个已经七岁——考虑到根骨出色的后辈许多都被乐四长老弄到了血盟会里头,也难怪桑仪明迟迟未能收到合适的徒弟。
这个孩子根骨悟性都十分杰出,正好可以修习桑仪明的武功,他的家人都已不在,拜师后,便改为桑姓,算在大长老一脉当中。
孟瑾棠询问:"大长老会亲自教那孩子么?"
桑仪明望着她,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没那么多时间了。"
她录下的武学典籍中,有些涉及教内秘藏,不方便教给别派弟子,至于那些教外人士也可观看的,就送了孟瑾棠一份,让她带走。
孟瑾棠默默点头,不发一语——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有些定律连桑仪明这等绝世高手也无法规避,对方的武功已然臻至绝顶之境,若不想慢慢衰退下去,就要寻求更高的突破。
桑仪明忽然道:"你今后若是过来新罗山城,可以照应那孩子一二。"
——那孩子指的自然是桑仪明的徒弟,她如此说,算是托之以后事的意思。
孟瑾棠望着对方,也以同样平静的态度,郑重应承了下来。
桑仪明:"还有一个孩子,我瞧她资质不差,你若觉得合适,就带去寒山使唤。"
那个被大长老点明的小姑娘目前还不满三岁,孟瑾棠粗略一观,只觉对方年龄虽小,但神清骨秀,气蕴清华,笑道:"三年后,若是这孩子果然愿意拜入寒山派,我就派人来接她。"
小姑娘年纪不大,为人却聪明机灵,当下给寒山掌门行了一礼,只是未得允准,还不敢以师父相称。
孟瑾棠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桑仪明:"血盟会中只给了编号,如今算是用不得了,你瞧着叫什么才好?"
孟瑾棠想了想,笑道:"那叫孟陟如何?"
陟有登高之意,对方若是掌门首徒的话,需要承担的期许自然与旁人不同。
*
深冬时节,天上开始有雪花飘落。
桑仪明闭关前的最后一天,就是这样一个下雪的日子。
孟瑾棠微微仰首,发现苍穹上密云如幄,连天色也暗得像是在送行。
桑仪明今次的闭关,与以往都并不相同,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出关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