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宾客忽的叹了口气:"如今中原武林中年轻一辈,除了为官府效力的北陵侯之外,最厉害的三位,依旧出自七星观、净华寺和白云居,名门大派,果然底蕴深厚。"
"兄台说的可是白云居杜姑娘,净华寺裴师兄,还有七星观的陆道长?"
宾客笑道:"除了他们三位外,还能有第四人么?"
——白云居杜姑娘大名杜静若,与净华寺裴向舟,七星观陆清都,并称为年轻一代的三大高手,这三家门派中虽然有不少出家人,但依旧沿袭老一辈的习俗,在小孩子长到一定岁数之前,不让他们早早出家,免得日后后悔。
另一位宾客微微沉吟,道:"江湖上能人众多,除了这三位外,也不是没有年轻高手。"
原先的宾客本待反驳,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低声道:"兄台所言,莫非是‘无情剑’温公子?"
"温飞琼年纪轻轻,剑术超群,有‘天风吹下步虚声’的名头,称一句年轻高手,也不算过分。"
"听说温飞琼月前一人一剑上了玉虚观,连杀了观中三十多位弟子,又重创了玄净道长,最后竟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玉虚观在中原武林中的名头,仅略低于三大门派四大山庄,真以底蕴论,还要在南家堡等偏远地方势力之上,那位无情剑能如入无人之地,想来自有其过人之处。
孟瑾棠竖着耳朵,默默接受着四面八方的各种讯息——感谢路人们良好的信息交流习惯,让她每到一个人烟密集的场所,都能解锁部分江湖基础知识。
忽然间,近百名仆役从角落中涌出,有序地撤下席上的杯盏,又将厨下准备好的菜肴流水般端上,厅内的说笑声渐渐静了下来,远处有钟声响起,一位穿着素色衣衫的妇人,携着三位年轻人自内间走出。
妇人年岁最大也不过四旬,五官依旧保养得十分秀美,皮肤上不见半点皱纹,发型也打理得十分端正,所用簪环皆为银器,虽是喜日,脸上无甚笑容,举止投足间带着股矜重庄严之意,哪怕从未见过她的人,也能猜到对方就是南老堡主的孀妻,现任南堡主的继母。
由于内力在听力上的强大增幅,孟瑾棠被动收集过南家堡的人员信息,知道当年的南老堡主曾经娶过三任妻子,其中发妻是现在这位南堡主的母亲,等发妻去世数年后后,又娶了一位续弦,续弦姓尤,是南二公子的生母,这位尤氏妇人生育后,身体一直病恹恹的,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南老堡主本来没打算再娶,但外出行侠仗义的时候,事急从权,将一位读书人的女儿扛出了险地,本来用抱比较合适,但为了避嫌,所以换了个更光明磊落点的姿势,毕竟按照武林中的习惯,拉拉小手这种等级的社交接触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奈何对方并非江湖中人,对社交距离的要求上,非常具有《庙堂之高》资料片的风范,南老堡主迫于无奈,只得结了第三回 婚,据小道消息称,在成亲前,南老堡主曾到道观里祈祷,希望千万别再遭遇丧妻之痛,可能是老天有眼,南老堡主很快就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刚过三年,就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在了新老婆前头。
第三任南堡主夫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就是堡内的三小姐与四公子,两人自幼受到母亲的严厉管教,不太在人前露面,至于南二公子,因为父亲去世时年纪尚小,尤家便以担心外甥无人教养的理由,将孩子接回了家中,只偶尔才回一次永济城,最终在舅家的骄纵下,长歪成了现在的模样,不过外人也不好说尤氏是否对小孩子抱有什么坏心,毕竟他们的家族风格就偏向于地方豪强一类,长久以来,之所以始终没被判定为邪门外道,一方面是欺压对象大部分都是周围的江湖豪客,很少与普通百姓结怨,另一方面是门派位置偏僻,但凡没闹出什么太严重的事情,中原的各位侠士们,也懒得为他们专程翻山越岭来路见不平。
本来三位年轻人都是混着站在一块的,但尤氏那边不太满意,表示二公子比其他两人年纪要大,按长幼有序的规矩,应当站在弟妹之前,做好为人兄长的表率。
"……"
为人表率这点,不管是对作为表率的南二来说,还是对向表率学习的南三南四来说,都有点强人所难。
寒风猎猎,积雪被风吹下,如碎玉一般飘洒在空中,此刻厅内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都在暗暗看着主桌边的情况,南老夫人携着三个孩子入座后没多久,便有弟子通报堡主到了,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安静得连细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第55章
南洛,年三十二,南老堡主第一个孩子,南家堡本代的——
长女。
孟瑾棠在看清对方外貌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居然一直没听到别人提及过这位南堡主的性别。
南洛的眉目中带着一股英气,身姿挺拔,步履轻捷,气质十分飒爽,坐到主座上后,跟来访的武林同道们依次敬了三杯酒,立刻干脆地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孟瑾棠想,单从对方在吃饭前,没按照惯例来一个"我先说两句"的临时演讲,就显然是个实在姑娘。
南洛如今的年龄也不算大,从南二、三、四的年龄推测,南老堡主死的时候,她估摸着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妹子,搁江湖片场里,也就是个女娃娃,难怪尤家能有借口将二公子带走,自行抚养。
大厅内外具是彩烛高烧,灯盏辉煌,除了厅内,厅外也摆了不少桌子,供随着成名英雄一同前来的普通武人吃喝,众位宾客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时间极是热闹。
尤家舅父举起酒杯,走到主桌那边,笑道:"今年是武会之年,又得看大侄女你力战群雄了!"
孟瑾棠注意到,他话中提到了一个"又"字,倘若不是随便说说的话,那就代表,南堡主本人曾经有过一段力战群雄的过往。
南洛与尤家舅父寒暄了几句,互饮一杯,周晨觑着时间差不多了,堡内弟子举着托盘走来,托盘中除了杯盏之外,还有一个中型酒瓮,旁人偶有留意,发现对方虽然手中托着重物,但从肩到臂,再从臂到指,俱是纹丝不动,基础功夫显然扎实至极。
弟子将酒水奉上,大旗主高勋亲自执壶,为堡主满满倒了两杯酒。
——高勋论地位,仅在副堡主周晨之下,看年龄,比之南洛还要大上近二十岁,但神色间恭谨异常,显然对这位堡主十分钦佩。
宾客中,有人谈起这位大旗主的往事,说是对方年轻时气魄雄壮,曾与兄弟们在七天之内,连挑了十个贼寨,数年前鬼哭寨的大当家对掖州有所觊觎,又害怕吞不下这块肥肉,还拉了老冤家阴风寨一块动手,结果再离永济城还有五十里路时,便与提前收到风声的南家堡弟子正面相遇,当时带队之人,便是大旗主高勋,全程不用南堡主亲自出马,他便将人轻轻松松打发了回去,一生中,类似的经历数不胜数,乃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万旺德低声:"在下曾听家中长辈提过,高旗主夫妻二人皆曾受过老堡主救命之恩,所以对南家堡忠心耿耿,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被如今的南堡主搭救过性命,双方的关系极是亲密。"
南洛走到南老夫人面前,举杯敬酒:"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言语中恭敬有余,但亲密不足,只称对方老夫人,却不喊母亲,在场宾客有人注意到南洛言语中的细节,倒也能够理解——两人名为母女,实际年龄也差不了几岁,以老夫人相称,也是避免双方感到尴尬,但南洛神色间既沉稳,又不乏江湖人的意气风发,与在家中闭门静居的继母相比,倒真像是两辈人。
南老夫人接过酒杯,用杯沿略沾了沾唇,表示喝过,她看了看南二公子与自己的一双儿女,目光忽然恍惚了起来,半晌后叹了口气:"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南洛闻言,回想起当初守业的艰辛往事,也是颇为感慨。
两人温温和和地说了几句话,南家堡的亲近下属看了,心中颇为纳闷——南老夫人年少丧夫,一年间难得笑容,像今天这样聊上一小会,已经算是兴致高昂。
周晨等人心想,虽然自老堡主死后,老夫人就不怎么理会旁人,但眼见三小姐与四公子已经长大成人,比起以前,脾气自然慢慢慈和了一些,也觉得十分高兴。
等到南洛向继母敬完酒之后,尤家舅父一个劲地给外甥使眼色,南二面带畏惧,犹豫许久,才勉强站起来,给长姐敬了一杯酒。
本来三小姐跟四公子也要一起敬酒,却被拦下,尤家舅父笑:"先是哥哥,再是弟弟妹妹,一个个来,岂不显得次序分明些?"
周晨等人皆是老江湖,一听便知,尤家是在暗示南二公子位于三小姐与四公子之前,若是三小姐与四公子长大成人,能够插手堡内事务,那么二公子自然也需占据一席之地。
还有人更想深了一层——南堡主目前尚未有弟子传人,若是南二公子在姐姐之前成婚,有了子嗣,岂不影响南家堡的继承问题?
万旺德轻声感慨:"南家堡下一代尚无可传之人,难怪旁人多少动了些心思。"
左陵秋看了师侄一眼,示意他莫要在酒席上多谈主人家事,但看神色,对万旺德口中所言,也是颇为赞同。
孟瑾棠看着面前酒杯,思绪从南家堡的问题上发散开来,联想到自身——寒山派目前也没确立下一代继承人,但她与南洛情况不同,这具身体的年纪尚小,而且体弱多病,在寻常人眼中近似早夭之相,太早收徒,反倒容易让旁人疑心,她是否寿命恐不长久,才不得不提前为后事打算。
"啪!"
器皿的碎裂声骤然响起,也打断了孟瑾棠的思路。
南二一向畏惧长姐,举着酒杯,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祝词,然后一仰脖把酒喝了个干净,结果还没把杯子放下,就面色发黑,栽倒在地,常九回跟孟瑾棠同时向对方看去,又同时摇了摇头,表示南二已经毙命,除非南家堡人想要仔细验尸或者清理现场,否则基本没有职业大夫跟携带化尸粉的兼职大夫出手的必要。
万旺德忍不住看了孟瑾棠一眼,有点担心对方不合时宜地过去推销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
见到这一幕,反应最大的两人分别是南老夫人跟尤家舅父,前者端凝不动的神色陡然惊慌起来,一下扑到儿女身边,打翻了他们手中的酒水——连通南洛以及老夫人在内,五人杯子里的酒,都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
尤家舅父则扑到南二的尸体上,大声喊着外甥,先是抢救,发现没用后,豁然抬头:"老二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叫喊声震得烛火一震乱晃,阴影与光亮在众人脸上不断交错,所有视线汇聚之处,南洛缓缓放下酒杯。
她杯子里的酒,跟二弟、三妹以及四弟,都来自同一只酒壶之中,不过南洛武功高强,能毒死南二的毒酒,甫一入口,便绝对会让她感到不对,所以南洛十分确定,自己杯中的酒水十分正常。
尤家舅父脸色极为难看,他盯着南洛,忽然大声道:"南堡主,今日是妹夫寿诞,姓尤的请问一句,你可敢当着自己亡父之面,说清自己是否是担心我那可怜的外甥威胁你的地位,所以才痛下杀手!"
"……"
话音方落,厅内顿时一阵死寂,不少江湖豪杰默默看着尤家舅父,也不知对方是高看了南二的实力,还是看不起南堡主的办事手腕。
周晨立刻站起——今日之事疑点甚多,不管是从利弊看,还是从手段看,都绝非南堡主所为,但若是按照尤家舅父的要求,当着众人分辩剖白一番,岂非大失脸面?
南洛抬眼,神色威严地看向了尤家舅父,后者一向畏惧这位"外甥女"的武功本事,被前者一瞧,声音居然不由自主的弱了下去。
片刻后,南洛收回目光,起身远远一拱手:"七星观左道兄。"
左陵秋站起回礼:"南堡主。"
他们说话声音都不甚大,但厅内厅外数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两人正在自己身边交谈一般。
南洛:"七星观乃中原武林魁首,南某心中一向佩服,既然左道兄光临舍下,那主事之人,自不做第二人想,还望左道兄仗义援手,来瞧一瞧舍弟的情况。"
七星观乃中原三大顶级门派之一,门规森严,一向甚有侠名,底蕴深厚,派内高手如云,左陵秋既然是观中弟子,那由他负责主持南二被害之事,在各个方面都挺合适。
泰老爷子微微点头,南洛既然敢这样说,可见胸怀坦荡,并非谋害异母兄弟之辈。
左陵秋闻言,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看了孟瑾棠一眼。
他从小在道观里长大,受师门风气影响,对名利看得极淡,加上对寒山派孟掌门的本领颇为佩服,有心要推举她主事,但不知对方是否愿意。
孟瑾棠笑了一下,低声:"我可以与左道兄一起瞧瞧情况。"
寒山派现在名气还不太够,单拎出去,就算武功上能镇得住场子,声望上也镇不住,南洛推举左陵秋,不止是看中他个人,也是看中七星观多年来良好的名声。
左陵秋颔首,说了声承蒙南堡主厚爱,答应了下来,又表示这位寒山派孟姑娘是他的好友,素来心细,若是参与此事,一定能更快查清楚情况。
周晨闻言,目光微动,他早将孟瑾棠之事报给过南洛,又与堡中亲近兄弟们通过气,但所有人都表示自己不曾听过寒山派这个名字,周晨本来渐渐有些疑虑,但看对方能与七星观弟子交好,想来必是名家子弟,至于为什么南家堡这边不清楚,或许是对方一向避世隐居,在社交对象的选择上多半也会挑些清净无为的门派往来,普通武林人士不知道,那也没什么稀奇。
主桌上,金鞭会会主金王孙本来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忽然站起,笑呵呵道:"二公子横遭不幸,在下十分难过,此事是南家堡家事,又有七星观左道长在,定能顺利解决,那武会之事,想来也不用往后延期。"
南二才刚刚身死,金王孙在此时提及武会之事,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在场宾客多是为此而来,除了些德高望重之人微微叹息之外,也并没人表示反对。
南洛神色平静,只道:"有劳金兄过问,堡中武会自当如常举办,一应规则,皆如往年。"
金王孙笑呵呵道:"往年的事按旧例办自然不错,但今年江湖上的情景与往年已是大大不同,少年英雄们层出不穷,咱们这儿若还是一成不变,怕是不太相宜。"
南洛看了他一眼:"那不知金会主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