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来了。”一人从身后走出来,年约七十,身披大红袈裟。
舒明悦连忙朝他行礼,“普真法师。”
普真颔首,转身朝后面的小院子走去,舒明悦跟上,自八岁起,她每年都要来兴国寺听普真大师讲经,两人已是十分熟悉。
禅院里。
两人对面而坐。
普真面容慈祥,道:“施主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舒明悦点了点小脑袋。
自重生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她期望的方向发展,舅舅、舅母和两个哥哥,还有她的命运,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普真却摇了摇头,盘腿而坐,“施主有心事,往日见施主,不是如此。”
当然。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哪能和十五岁时一模一样。
舒明悦眨了眨乌黑清亮的杏眼儿,没有说话。
普真一笑,问:“施主想求什么?”
求什么?舒明悦眸子一弯,“我想求的东西可多啦。”
普真一身袈裟庄严,笑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舒明悦一愣,旋即蹙眉尖儿,噘嘴道:“我还没说想求什么呢。法师怎么好像都知道了。”
普真面容慈祥地看着她。
在这种良久的静谧对视中,舒明悦忽然眼睛一酸,泪花往上浮,惹得她连忙咬了咬唇,垂下眸子。
“施主想求什么?”普真又问。
舒明悦低着头,眼底慢慢浮现了一丝迷茫,她想求什么?
她想求避免和亲关外的命运,想求亲人们长命百岁,不要死于非命,还想求大巽基业百年,百姓安康富足。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
除此之外……她还想求什么?
舒明悦抿着唇,忽然抬起微红的清澈眼眸看向普真,他静静地看着她,慈眉善目。她又偏过头,去看一旁神情慈悲的菩萨。
然而菩萨也不能给出答案,佛渡众生,他垂着一双慈悲目看着她,就像在看每一个前来跪拜的善男信女。
她想求……
舒明悦握紧了手指。
良久,舒明悦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的是魔怔了,她还想求什么?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不牵情心者,视如草芥。
她还想求什么?
因天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舒明悦朝普真摇了摇头,“没有啦。我想求的,我都能做到。”
普真阖上眼,轻轻叹息。
……
从禅院出来时,已经接近正午,天际的太阳高高升起,金灿的阳光镀在铜色大钟上,如一缕佛光倾泄。
舒明悦带着阿婵和云珠准备去客房为爹娘抄经书,刚走出不远,一位小和尚朝她急跑而来,“施主且等等。”
他手中捧着一串凤眼菩提珠和一本佛经,喘着气道:“这是普真法师给你的。”
低眉一瞧,那串凤眼菩提珠打磨光滑,色泽深红发乌,上面已然有了一层细腻包浆,一看便知佩持之人常把它握在手中摩挲。
舒明悦神色意外,受宠若惊:“如此贵重之物,法师为何给我。”
小和尚挠挠脑袋,道:“法师说施主身上尚有因果未了,他与施主有缘,此珠伴他长久,有驱邪积福之力,这本经书,则可助施主脱离苦海。”
舒明悦瞳孔骤缩,细嫩指尖紧攥。
阿婵吓了一跳。见小和尚说完便要走,云珠性子急,一把拽住他胳膊问:“小师傅,法师此话何解呀?”
小和尚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阿婵不敢等闲视之,连忙轻声道:“法师可还在院内?劳烦小师傅引路。我家殿下还要拜谢法师的赠珠和赠书之恩。”
“不可。”小和尚摇头拒绝,仿佛知道她会如此说,道:“法师说他非因果中人,帮不了施主。若是施主想通了,他可以帮施主斩断因果。”
……
回到客房,舒明悦翻开佛经,上书六个字——《妙色王求法偈》。
掀开第一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是,劝她出家?
舒明悦默了默,素指翻开第二页。
“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②
……
彼时,山脚下,膘肥体壮的骏马勒停,另一路人来了兴国寺。
第7章 站住(修) 她是巽朝的公主,他是北狄……
多带点衣服果真没错,山上的天说变就变,刚刚下过一场蒙蒙细雨,一阵春寒吹过,便好似入了秋。
舒明悦披上一件素白银纹绣白蝶斗篷出了门,准备散散心。
四周缭云绕雾,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淡黄的玉兰花包颤巍巍挂在枝头。
舒明悦对兴国寺很熟悉,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走,其实那经书上说得没错,她和阿史那虞逻,的确是孽缘。
两人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只是她那时天真,总以为世间万物都会如她所愿般发展,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没能守住一颗铁石心肠。
早在前朝末年,中原就失去了对从乌鞘岭到玉门关一带的雍凉地界的实际控制权。舅舅开立巽朝之后,亦视北狄为心腹大患,一直想收复雍凉之地。
这里是通往西域的咽喉,扼住雍凉,便等于拥有西域三十六国。而她和亲北狄那年,雍凉地界已被北狄收入囊中整整二十七年。
那个时候的北狄,是个疆域辽阔不亚于巽朝的强大帝国,对于北狄王庭而言,拥有雍凉地界不止可以威胁巽朝帝都,更能为国库增加一笔不菲的收入。
雍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①。
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汇,数不清的珍宝绸缎由此往来,驼铃声声,马蹄橐橐,商客往来,天下之富庶者莫出于此。
那时,中原王朝和西域的贸易虽然仍在正常继续,但每一批过往的商客都要交给北狄一定比例的赋税。
这种局面,对于巽朝而言,便好似伸手向别人讨食。
总有一天,巽朝要拿回雍凉之地。
两国开战,不过是时间早晚。
只是那时的她,还没有深刻体会到“和亲”二字将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枷锁。她是巽朝的公主,他是北狄的王,她有她的家国,他要护他的子民。
两人的姻缘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彻底底。
恨虞逻?恨乌蛮?
还是恨姬不黩从来不顾念她生死?
或者,更恨杜澜心这个愚蠢无知的始作俑者?
舒明悦咬了下唇,心中一阵儿烦躁,忽然抬腿恨恨地踢走一块儿石头,无意间地一抬眼,瞧见僧侣们从面前匆匆走过,朝大殿的方向前去。
“前面发生了何事?”
突然出现的少女,吓了小和尚一跳,他行了一礼,道:“近来宁国公身体不太好,主持在前殿为设了一场祈福法事。”
舒明悦点点头,“原来如此。”
定国公府舒家和宁国公府裴家是一道随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关系一向不错,开国之后,两家府邸又东西毗邻,往来颇多。
而且皇后舅母便出身裴家,乃是宁国公的长女。
若按辈分,舒明悦应随皇后称呼,喊宁国公一声外祖父。
想了想,舒明悦决定去大殿看一看。
后山的客房离前殿颇有一段距离,走了没几步,雾气忽然涌了过来,视野白茫茫一片。
山里天气多变,想来又要下雨了。
舒明悦看了眼天色,提裙穿过廊庑,抬眼间,忽然瞧见转角处走过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
她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因为周围雾气浓,那道身影消失的很快,倒更像是一场如梦虚幻。
“站住!”
一声急切的呵斥,舒明悦立刻提裙朝前方跑过去。
廊庑倚山而建,九转十八弯,但好在只有一个方向,不消一会儿,那道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视线中,舒明悦步伐更快了一些。
青石板漉漉湿滑,下台阶时脚下踩了一空,舒明悦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
下一刻。
她扑入了一个宽阔硬朗的胸膛,撞得鼻尖酸酸,眼泪汪汪。
他皱下了眉,伸手把她掰开,然后不着痕迹地蹭了下衣衫,往后退了一步。舒明悦却无暇顾及这些,连鼻子也顾不得揉。
“你不在北狄,来长安做什么?”她往前一步揪住他衣袖,咬牙切齿地问。
第8章 威胁(修) 我找到你了。
裴应星原本以为是个莽撞的小姑娘,结果听到她说的话,顿时神色危险地眯了下眸。
他抬起眼打量她几息,漠声道:“你认错了人。”
认错人了。
四个字砸入耳朵里的一瞬,舒明悦的手指怔怔然一松。
眼前男人着一身墨蓝色锦袍,金玉带钩,腰间戴着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山水佩玉,和记忆中阿史那虞逻的装扮完全不一样。
容貌也比记忆中的年轻。
是了,现在的他也不认识她。
舒明悦心底的冲动和震惊一刹那间退去,上辈子的爱恨情仇化作暗礁下汹涌的波涛,深深藏匿,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后知后觉地腾起了一抹恐惧。
他乔装来长安做什么?
她这般莽撞地道破他身份,他会不会为了掩人耳目杀了她?
这绝对是虞逻能做出的事情。
四下寂悄无人,树叶摩挲,簌簌作响。
春风穿廊而过,叫人脊背发寒。
佛寺依山而建,走廊往左三丈远的地方,便是奇石嶙峋的山崖。
杀人抛尸的绝佳地方。
舒明悦浑身登时僵硬,身上细小的汗毛竖立,咽了咽喉咙,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我、我认错人了。”
“是吗?”裴应星直勾勾地盯着她,微笑问,“姑娘把我认成谁了?”
这个语气……
宽大袖口下,舒明悦的手指慢慢紧攥,脑海如一团乱麻,仰脸瞧见那张神色陌生冷然的面容,眼圈忽然控制不住地红了,“我……”
他怎么能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她?
抑制不住地哽咽一声。
裴应星:“?”
“……”
眼瞧小姑年先是咬牙切齿,后幽怨含怒,现在又一幅委屈可怜的模样,直把裴应星逗乐了,唇角一扯,敛了眼底的森森寒意,“你哭什么?”
舒明悦也不知道。
如果说她对姬不黩全然是不甘和愤恨,那对阿史那虞逻则完全不一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三年的日夜缠绵,并非全然是作假。
那天,她当着他的面把匕首捅进了乌蛮心窝。
血流了满地,粘稠而刺眼。
场面一片混乱。
她知道。
从那一刻起,两人就再也没有未来了。
那是一场无人能解的死局。
可是在心底隐秘的角落,她仍然在渴望地奢求一个可以圆满的结局,然而事实永远是那么残酷。
在最后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舒明悦扪心自问,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见虞逻一面吗?
当然不是,她想见,她想他能再来哄她一次,又或是来告诉她,战火已经结束了,大表哥其实没有死,他也不会怪她捅了乌蛮。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舒明悦的手指微微蜷曲,下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她那时,本来还有一个消息想告诉他,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她原本以为重来一世,自己已经放下过往,可当自己再一次明明白白地见到他时,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根本放不下。
就像刚才,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叫人把他抓起来,而是激动上前,质问他为何来长安。
为何来长安?来寻她吗?
可能有一瞬间,她曾这样期待过。
不,不可以。
她不能这样想!
舒明悦思绪回笼,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传来,“七公子,原来你在这儿,三公子和九公子已经在……”
舒明悦连忙吸了吸鼻子,整理好仪容。
那人的声音猛然一顿,连忙朝她行了一礼,改口道:“小人见过嘉仪殿下。”
瞧清他容貌,舒明悦神色微愣,“刘管家?”
刘管家笑脸道:“殿下还记得小人。”
刘管家是裴府管家,因为定国公府和宁国公府挨着,两家又都是开国功臣,再加上舅母的一层关系在,平素往来十分密切。
只是……
舒明悦眉尖一蹙,“你刚刚叫他什么?七公子?哪个七公子?”
刘管家点头,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七公子自小在幽州祖宅长大,昨个才被皇后娘娘叫回长安。”
话音落下,裴应星神色平常,两手揖礼道:“在下裴应星,方才失礼,唐突殿下了。”
这种过分温和的声音,直叫舒明悦浑身一激灵,又往后退了一步。
虞逻绝对不会这么说话。
哪怕是两人最情浓的时候,他也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她再次仰起脸,打量裴应星的眉眼,意图在上面找出一丝一毫与虞逻不同的地方,只可惜,除了更年轻些,她看不出任何区别。
裴应星不显地皱了下眉,眼里闪过一丝暗芒,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小姑娘认得他。
他清了清声,道:“今日与主持有约,我与三哥和九弟还要去佛前敬香,嘉仪殿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