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刘管家也行礼告辞。
两人转身离去。
舒明悦怔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裴…应…星?
她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脑子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凝成了一团浆糊,思忖好一阵儿,都没在脑海里翻出这个人的相关记忆。
这也难怪,宁国公有二十几个儿女,不是所有人都在长安,除了后来承袭爵位的三公子裴正卿和九公子裴道韫,其余的人舒明悦都不不认识。
而且,裴家公子怎么可能是阿史那虞逻呢。
若她记得没错,这个时间点正值都利可汗病重,虞逻与大哥阿史那贺拔争抢大可汗的王位,如此关键时刻,他绝对不可能擅自离开北狄王城。
可是……天下真的有这么像的人吗?
天色渐暗,春风打着旋吹过来,舒明悦浑身一激灵,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浓。
****
从佛殿出来。
裴家并非武将世家,而是幽州一户绵延百年的豪门望族,裴正卿身为长子,是个受过正统礼法和家学教育的世家公子,端的是清俊如玉,公子无双。
只是他的身体不太好,一张俊秀的面容过分苍白,身子也清瘦,时下已经步入春中,他身上却还穿着冬日夹棉的锦袍。
因为山顶寒冷,今日披上一件雪白狐皮大氅,手揣暖炉。
裴正卿问:“七弟想谋什么官职?”
世家子弟求官,除了走科举和武举外,路子更多,尤其像裴家这样勋贵之家,其子弟甚至可以越过重重选拔,直接被举荐到皇帝面前。
裴应星有些心不在焉,“我不留长安,过些时日回幽州。”
裴正卿一愣。
恰好一阵料峭寒风吹来,他咳嗽起来,裴道韫往前一步,身躯挡了挡风,皱眉责怪道:“早就叫你别来,三哥不听,这下可好,明日必得生病。”
少年十七八岁,口无遮拦。。
裴正卿没理他,看向裴应星,温声问:“七弟不去看看父亲么?”
“不了。父亲不想见我。”裴应星微笑道。
一旁的裴道韫听了,双手踹袖,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那你回来做什么?”
裴应星没搭腔,只是微笑。
只有唇角扯的那一下,隐约瞧见细微的嘲讽弧度一闪而逝。若是舒明悦在此,定能瞧出他和阿史那虞逻的神情一模一样。
裴正卿轻斥了裴道韫一声,眼神警告,而后转过头,嗓音不掩病态疲倦,道:“那我与九弟先走了,七弟若需要什么,尽管与为兄说。”
裴应星颔首,“我不送三哥了。”
……
与裴家两位公子分别,贺善从一旁走出来,低声问:“主上要在长安待多久?”
裴应星眸子一暗,没有回答,只伸手摁了摁眉心道:“去打听,嘉仪公主住在哪间客房,把我房间安排在她隔壁。”
最近他身上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
两个月前,乌蛮和处铎说他下令杀了裴勇真。
一个月前,他重伤薛延陀部首领撒罕那,离间了贺拔与铁勒诸部。
半个月前,他以去西域为父王求圣药为由,离开北狄王城,却行至夏州掉头,直奔巽朝帝都长安。
就在昨天晚上,他做出了来兴国寺的决定。
而对于这一切,他全然不知。
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
仔细回想做出来兴国寺的决定的前一刻,他本来风满楼吃饭,也听到了兴国寺三个字。
当时屏风隔断,隔壁房间有人举杯饮酒。
一人道:“你还真要打包送去兴国寺?等嘉仪公主吃到嘴里都凉了。”
长安城离兴国寺骑马得小半个时辰,更别说爬上山顶的时间。
另一道声音无奈,宠溺地说:“我妹妹嘴刁,吃不惯佛寺的东西,上次我见她,都瘦一圈了。”
顿了下,转头吩咐侍人:“这几样点心各做一份,每日辰时送去兴国寺。”
今日早晨,贺善说他昨晚决定今日要来兴国寺。
本着一探究竟的目的,他上了山,可是这里似乎没有异常,就是一个普通佛寺。
唯一令他生疑的是那个小姑娘。
兴国寺……嘉仪公主……
裴应星眼里的暗色越来越浓,眼前忽然浮现出刚才那张雪白莹润的脸蛋,单纯从视觉的角度而言,她长很美,令人赏心悦目。
倘若年龄再长几岁,眉眼再长开些,应该会更美。
可惜了。
那个小公主似乎知道他身份,不管是什么原因,不能再留她性命。
裴应星微敛漆黑眼眸,轻声一叹,可就在这个念头划过的一瞬,他的心房骤紧,狠狠一痛。
****
夜色渐浓,月上墨空。
寺庙陷入一片静谧中,无论飞禽或走兽,都已陷入了沉沉睡梦中。
一道轻微的“咯吱”声响起,客房的门被推开又合上。
无色无味的迷香悄无声息地插入窗纸中,屋内守夜的阿婵和云珠沉沉睡去,细薄的铁片勾开门闩,一道暗色身影走进屋里。
舒明悦毫无所知,躺在床上睡得深沉,她细眉微微蹙着,莹白脸颊上有干涸的泪痕,虞逻坐在床畔,颤抖着伸出手去摸她脸蛋。
温热的、光滑的、充满弹性的肌肤。
没有刺骨冰凉,也没有清瘦干枯。
和他初见她那年不一样,这个时候的悦儿,容貌显然更莹润康健,他指腹在她脸颊上摸了一遍又一遍,视若珍宝一般。
然后,他躺到了床上。
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他把她拥入怀中,她身体柔软温热,卷着淡淡的甜果香,是他魂牵梦萦思之如狂的味道。
他手指笼着她小脑袋,眼神疯狂而沉迷,借着微弱月光,失神地将她脸蛋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悦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低喃。
****
翌日。
第一缕晨光照入窗棂,裴应星猝然睁开双眼,他撑着床榻坐起来,敏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不是饱眠后的精神奕奕,而是一种夜不曾寐的过度兴奋。
还有。
他低头,拎起袖口嗅了嗅,一股极淡的甜香。
女子香?
裴应星神色一愣,忽然想起来,这香味在嘉仪公主身上闻到过。
他眉头拧得很紧,眼里闪过一瞬淡淡戾气,旋即冷笑一声,起身穿衣,他倒要去看看,这嘉仪公主是何方妖魔鬼怪。
待走到桌案旁,他脚步一顿,倏地偏头瞧去。
桌上的笔墨纸砚被人动过。
一张雪白的纸张压在镇石下。
裴应星大步走过去,拿起来一瞧,上面笔锋凌厉,分明是他的字迹——
“不要有任何伤害她的想法。”
“我会杀了你。”
很好。威胁他。
裴应星冷着脸,将纸张捏碎。
第9章 疑惑(新) 姑娘又想起那位故人了么?……
舒明悦香甜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她揉揉惺忪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阿婵和云珠捧着水盆和毛帕巾进来,“殿下醒了。”
舒明悦鼻音微重的嗯了一声。
洗漱完毕,舒明悦忽然想起来昨日遇到的裴应星,迟疑片刻问:“宁国公府的法事做几天?”
阿婵道:“昨天就结束了。”
舒明悦哦了一声,心底总觉得不对劲儿。
往日不曾把虞逻和裴家联系到一起,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妥,现在仔细回想他的容貌,的确和皇后舅母有几分相似,眉宇深邃泛桃花,两片无情薄菱唇。
难道世上真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
还是说……
舒明悦指尖不经意地紧攥。
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小脑袋,把那个不可思议地想法晃了出去。
怎么可能呢。
虞逻自幼长在北狄,乌蛮和处铎,乃至于诸部落首领都可以为此作证,上辈子那支威名赫赫的黑云骑亦出自虞逻之手,是他自少年时便开始亲自训练的军队。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和裴家公子惹上干系。
更何况,裴家世代疆守幽州,与北狄乃是世仇,其忠心铁骨,天地可鉴。
怎么可能与北狄王子扯上干系?
就在舒明悦把心底疑惑压下去的时候,裴应星神色阴沉地坐在客房里。
嗅到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淡淡甜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昨天晚上潜入舒明悦的客房了,甚至可能对小姑娘行了不轨之事。
这也再一次印证了——“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可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很糟糕,真的很糟糕。
二十载人生,第一次遇到如此离奇且超脱掌控的事情,裴应星深眉一敛,神色烦躁,忽地夹着那张纸点燃,不消片刻,纸张连同字迹一起化作了一滩灰烬。
“咚咚咚——”
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进来。”
子善手里捧着一封密信,急匆匆推门而入道:“主上,王城有异动。”
裴应星伸手抖开信封,一目十行往下读。
上面内容无他,都利可汗缠绵病榻,膝下几个成年的王子已经蠢蠢欲动,三天前,五王子莫名其妙被人砍头了,进屋的时候一大滩血,眼睛睁得老大。
大王子贺拔认为是三弟和四弟动的手,将两人押绑入狱。
北狄王庭风声鹤唳,大可汗王位之争已初见端倪。裴应星看完后,将信封淡淡递给子善,子善读了一遍,抬头忧心道:“主上,要回王城吗?”
时事瞬息万变,倘若真叫贺拔抢占了先机,主上便再无缘可汗王位了。
权力二字,足以让所有人趋之若鹜。
“暂时不回。”裴应星淡淡地道,唇角扯了一个淡讽弧度,来之前长安,另个“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离间贺拔与铁勒诸部,秘密调回处铎,密会白、赤、翟、骊四部,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帖细致,其中用意恐怕就是让他安心呆在长安。
台子都搭好了,他能不上吗?
而且他也得弄起自己身上的异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如今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或许在舒明悦身上。
裴应星起身跨入浴室,脱去那身染了淡淡甜香的衣衫,舀水慢慢淋浴净身,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
舒明悦抄完了《地藏经》,交给小和尚,让他们送去地藏菩萨殿交给法师诵读,她一共抄了五份,多出的那一份要诵给上辈子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听。
小和尚刚走,又有一位僧侣前来叩门,他身上穿着红色袈裟,看起来年龄长些,朝舒明悦道:“施主,普真法师在禅院论禅,想请您过去。”
舒明悦眨了一下眼,不知为何,一下子想起了那天那位小和尚说的话——施主若是想通了,法师可以帮施主斩断因果。
难道法师真想劝她出家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舒明悦赶快把这个惊悚的想法晃出脑袋,她是个俗人,想穿漂亮衣服,想吃酒嚼肉,红尘滚滚她皆留念,可不想剃光了头,变成寺里的最美小尼姑。
“我知道啦。”她忐忑点头。
僧侣朝她行了一礼告辞,转身离开。
想着上次得普真法师赠珠之恩还没谢过,舒明悦挑了一罐明前龙井带上,僧人五戒,讲究息心静坐,参禅悟道,茶汤必不可少。
待到禅院时,舒明悦才发现除了普真法师外,还有一位穿着雪青锦袍的男人背对她而坐。
宽肩窄腰,脊背挺拔。
这背影……
她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多思,便见普真慈眉善目,朝她一笑,“施主来了。”
“法师。”小姑娘乖乖上前行礼。
普真笑着朝她点头,“坐。”
禅室内幽静简单,一张朴素檀木小桌摆在正中,桌上置一盘打磨光滑的黑白棋子,普真和裴应星面对面而坐,似乎正在弈棋。
舒明悦犹豫了一会儿,挪到普真旁边坐下。
裴应星扬了一下眉。
结果刚坐下,舒明悦就后悔了,这……这还不如坐在裴应星旁边呢!两人斜对面而坐,视线不可避免地半空中相撞。
他和虞逻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舒明悦恍惚了一瞬,裴应星则微眯了下眼眸。
恰好“嗡”的一声佛钟鸣响,将舒明悦的情绪猛地拉回现世,她一双眸子雾蒙蒙,定了他须臾,便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一眼。
裴应星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突如其来的疏离意味。
昨日朝他委屈哭泣的不是她么?
这也真印证了她和“他”有古怪,裴应星深长睫羽敛下,眼神微暗,若有所思。
一时间,禅室内寂悄无声,只有三人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这时,普真法师开口了,他偏头看向舒明悦,笑问:“这盘残局,可否请施主替贫僧弈棋?”
突然被点名的舒明悦一愣,眨了下眼睛,“我?”
普真含笑点头。
“……”
每年来兴国寺,普真都会叫她前来弈棋,但舒明悦自幼不是安静性子,或许是因为佛寺宁和,或许是因为普真身上那股超凡脱俗劲儿,竟真能叫她耐下性子弈棋。
一来二去,棋艺勉强能看入眼。
教她下棋的师傅都开口了,自然不好拒绝,舒明悦唔了一声,眸子一弯,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若是输了,法师可不能怪我呀。”
普真摇头失笑,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舒明悦在裴应星正对面坐下,余光瞥见那张和虞逻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颊,不禁脊背僵僵紧绷,深吸一口气,才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和情绪晃出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