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让姬不黩闯进公主的闺房,事情可就大了。
姬不黩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了正屋前,抬手叩门,声音平静,“表妹。”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舒明悦吓得魂都要飞了,脑子先空白了三息,紧接着,慌张伸手去拿衣服,可是哪有衣服呢?衣服在书案那边,凌乱了一地。
她咬唇,手忙脚乱地抻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团。
将虞逻忘了。
正在兴奋高点上,却被人骤然打断,虞逻的脸色可以用阴云密布来形容了,尤其是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管他。
“当当当”,又是一阵叩门声。
舒明悦羞耻,脸色涨红得向煮蟹,不敢吭声,只转头带着点快哭了的表情又恼又求地看向虞逻。
“快去!”
外面不止姬不黩一个,还有管家和阿婵,舒明悦伸出脚丫子踢他,声音催促。
虞逻脸色更难看了,伸手抓住她白嫩脚丫子狠狠揉了把,舒明悦不敢笑,憋得辛苦,脸色愈发涨红,男人终于冷哼了一声,终于从床上滚了下去了。
穿戴好衣衫,又变成一副漠然英俊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将凌乱的书案收拾好,又把她落地上的衣衫捡起来,最后拎着帕子把案上的痕迹擦去了,将后窗开了一道小缝。
屋内靡靡的气味散去,只余下清浅的甜香。
“咯吱”一声,门开了。
瞧见来人容貌,展管家神色惊呆了,阿婵懊恼地低下头,姬不黩仿佛早已有预料,与虞逻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一个神色审视,一个饱含戾气。
“表妹呢?”
姬不黩的声音先响起。
“她睡了。”虞逻微微一笑,视线下垂时,正好落了他手中的漆黑木箱上,神色一顿,慢慢眯起了眼睛。这只木箱——
“可汗,姬衡自焚于紫宸殿,臣亲眼所见,确认殿里的人是姬衡无疑,到时已经晚了,火势太大,随风而起,兵士无法扑灭,只是姬衡死时颇为古怪,臣见他怀中抱着一个漆黑木箱,一直没松手。”
虞逻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样一句话。
事后,他派人去寻过那只箱子,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依稀能辨认出几只金饰和玉镯,当时,推测这或许是其生母的遗物。因为当时的建元帝后宫空虚,并无深得他宠爱的后妃。
“都退下。”
虞逻对着管家和阿婵道。
两人面面相觑,须臾之后,点头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偌大的蘅芜居重归寂静,只剩下三个人。
“箱子里面是什么?”虞逻问。
“与你无关,”姬不黩淡回,“这是我和表妹之间的事情。”
虞逻嗤笑一声,猛地伸手劈向他。怀中的木箱笨重,所处的走廊面积狭小,姬不黩躲避不急,怀中的木箱“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
滚了一滚,里面的声音叮叮咚咚。
舒明悦已经穿好了衣服,小跑出来,连忙拉住虞逻,转头瞪向姬不黩,“你来做什么?”
她出来得着急,一头青丝只有一根簪子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脸蛋上还有一抹淡淡绯红,眸光含情水润,衣领斜襟松垮,从侧面瞥去,那抹红痕一览无余。
两人之前做过什么,不言而喻。
姬不黩眼底掠过一抹暗色,手指攥成了拳头。可是那场梦在庆和八年戛然而止,除了些许令人迷茫和震惊的场景,细节并不甚清晰。
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又来了。
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消失。
袖口下握紧的手指慢慢松开,姬不黩睫羽颤了下,沉默了须臾,抬头看向她,那双墨色眼瞳清澈地盯着她,带着几许茫然之意,声音平缓道:“表妹,我梦到很多奇怪的事情,在梦里,我登基为帝,表妹嫁给了虞逻。”
长得漂亮的人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姬不黩也不例外。
他凤眸漆黑,鼻梁挺拔,骨相优越,可以称得上漂亮二字,除了眼睛更像庆和帝一些,其实容貌像唐姬多,褪去了冰冷和沉默之后,带着一点无辜的清澈感。
舒明悦一愣,面上划过一抹震惊,扭头看向虞逻。这个世上,只有她和虞逻是真正回到了过去,绝对不该有第三个人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可因为那场意外,却让姬不黩阴差阳错地窥探了些许天机。
而且,他的性情好像也突然变得了。
往日的姬不黩可不会露出这样平和茫然的神色。
难怪这些时日舅舅对他态度缓和,还接触他禁足,准许他下山了。虞逻握住舒明悦的手,不显地往前站了一步,将人挡在自己身后,他眉头隆起,审视地看向姬不黩。
昏迷的那几个时辰,他梦到了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无人能给出答案了。
“我梦到了我自己,很悔恨。”
姬不黩如是说。
“表妹,对不起。”
他看向她,眼睛慢慢变红了。
舒明悦冷笑,撇开了视线,不想与他多言一个字,一句对不起就可抹平她所有的委屈?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她不是没求过他!她哭着求他,不要送她去和亲,求他看在舅舅、爹娘和哥哥的面子上对她多一点怜惜,求他让她回并州去,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他做了什么?他只会叫人冷冰冰地把她拉下去!
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
夜风冰寒入骨,廊下的风灯摇曳,垂下一片昏黄寂寥的光影,虞逻搂了搂舒明悦的肩膀,手掌轻揩在她眼角上,见不得她掉泪珠。
的确,这句悔恨应该和舒明悦说。
虞逻对姬不黩没什么不平,若说有什么情绪,只有漠然和切齿,但舒明悦不一样,他知道,他的小公主想听,因为她上辈子曾经一度不明白,为何姬不黩要那般狠心地去送她去和亲。
“我很卑鄙,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情,一步错,步步错,我后来无数次想接你回来,可是却从来都没有做到。”姬不黩看着她冷漠的面容,声音哑而微哽,“表妹,对不起。”
后悔莫及何意?悔之晚矣何意?
不过如此。
“这话你该去和舅舅说!”舒明悦眼睛红了,恶狠狠地瞪向他,抬腿三两步上前,伸手揪住他衣领,将人抵在了门框上,“你该去和大表哥说!去和天下万民说!”
明明,他有很多次机会救巽朝于水火,却漠然地见它分崩离析。
姬不黩凝视着她,眼角多了一抹冰凉的湿润之意,声音哽咽,“对不起。”
他做错了很多事情,也对不起很多人。
如果早点意识到对表妹的感情,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
“行了。”虞逻上前,握住舒明悦冰冷的手指,将她慢慢勾住自己怀里,抬着一双黝黑漠然的眼眸看向姬不黩,声音淡淡,“姬衡,你该走了。”
姬不黩不甘心,抬眼看向舒明悦。
舒明悦眼圈红了,乌黑而湿漉漉,决然转过身去不肯再看他一眼,将自己伏在虞逻的胸膛前,微微哽咽,而那个男人低头下头,手掌落在她肩头轻拍而哄。
比冬风更冷的,是一颗凉透的心。
“是,我该走了。”
他低下头,苦笑一声,如是说。
今天的天气很好,夜幕深蓝,风吹浮云走,一轮皎洁的下弦月挂天,星子细碎如点,铺满了整个穹顶。
和他赴死那天一样,都是晴空白云的好天气。
可又不一样。
因为那天他四面楚歌,已入绝地,对不起所有人,而今日,他手上还有希望。
姬不黩身姿萧瑟,一身鸦青色色窄袖长袍,眉眼依然是淡淡疏冷,容貌也年轻,似乎和十七岁的他相同,但细看之下,又不尽然相同。
“你该走了。”他声音冷漠。
“嗯。”他声音微哑。
姬不黩站在定国公府门口自言自语,回望了身后层台累榭最后一眼,仿佛穿过了雕梁画栋,看到了那个会眉眼弯弯喊他三表哥,将饴糖塞给他的小姑娘。
这一次,他真的要走了。
第95章 大结局(下) 这次,我们一道北上。……
那只小木箱孤零零地躺在石板上, 虞逻走过去,抽了剑,准备劈开看一看, 却被舒明悦一把拍开了爪子,手背都被打红了。
虞逻眯起眼睛, “?”
舒明悦无暇顾及他, 白皙眼圈还有些红红红, 高声朝外道:“来人!来人!马上把这个东西给我丢出去!烧了!”
虞逻:“……”
“我看一眼。”他说。
“不行!”舒明悦扭头瞪了他,“谁也不许看!”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点都不想, 愧疚也好,补偿也罢,无论什么她都不想知道了。
她不想和姬不黩再有任何牵扯, 哪怕只是一点。
“好。”虞逻收回了剑,应下。
那只小木箱, 最终没有打开,而是被虞逻带出去了。
可男人思量再三,终究没忍住, 偷偷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很杂乱, 金钗、玉簪、镯钏, 还有小牛角弓、乱涂抹的字画,大多数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也有少女的物件。谁的?
虞逻皱眉, 黝黑眼底疑惑, 神色若有所思间,仿佛明悟了什么。
他拎起那叠放置在夹层里的宣纸,一一打开, 里面大概是练字的废纸,和一时兴起的提诗之作,有些已经被揉搓成团了,却又被小心翼翼地铺平展开。
可能是六七岁孩子的字迹,歪歪扭扭,一张张往后翻去,字迹便越来越规整,几乎可以窥见一个少女慢慢成长的痕迹,从横歪竖斜到一笔一划的簪花小楷,从一板一眼的习字再到龙飞凤舞的小草,还有几张乱七八糟涂抹的书画。
虞逻认出来了。
这是舒明悦的字迹和笔法。
宣纸最下方,压着一封信,字迹明显变了,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上辈子虞逻见过姬不黩亲手的国书,自然能认出来字迹。
他眉头微皱,伸手将信纸抖开。
……
表妹亲启,见字如吾。
一梦南柯,恍惚新世,吾幸得机缘,得一线生机,与汝重逢。奈何心中愧疚,唯恐怯情,迟迟不敢想见。于定国寺辗转月余,终下决心,修书一封以见表妹。
窗间过马,距昔日许嫁和亲,一晃已五年尔。
送汝和亲关外后千余日夜,心无一日不悔。
每至夤夜,时常惊梦,梦表妹怨声质问何以如此待你,又梦表妹握住吾手,潸然泪下,告虞逻苛待于你。
梦醒,大汗淋漓,赤目夺门而出,欲发兵将汝接回,然悔之晚矣。
这才恍惚明悟,吾对汝之心,喜爱深存。
彼时,吾却不敢承认。
犹记昔年初遇,表妹玉雪可爱,勾吾之手以唤三表哥,十四载飞逝,却如历历在目,印于脑海中清晰愈甚。彼时吾爱表妹,喜与汝玩伴,奈何汝养于主母房中,吾却居于偏院,不得日日与汝相见,思来那时,已在心中埋下对汝之执念。
然,闻虞逻待你宠爱,又心生嫉妒吾,以巽朝为私器,行卑鄙之事,待闻虞逻迁怒于你,拂袖离去,却又心生惶恐茫然。
不知关外三载,表妹恨我尤深?
年少不知情深,失去方悔己错,一步行差,步步皆输,愧与悔二字,已不能道出心中之意。
人至绝路,方幡然醒悟,一生荒唐。
下至黄泉,吾无颜面见父皇、表妹、朝野臣兵与天下万民。
偶闻业火烧罪孽,彼时烈火燃烧,浓烟滚滚,吾席地坐于紫宸,心中惟愿,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定当厉精为治,求赎前世之罪。
然一梦醒来,神色恍惚,竟见生死可逆,时光回溯。见少年之吾,又见少年之汝,种种一切,犹如黄粱一梦,却又心神激动,感慨万般。
愿少年之吾不入歧途,愿少年之汝得偿所愿。
朝阳迟暮,笔落纸短,数年挣扎俱往矣,余念已了,已该去矣,此去一别,后会无期,盼汝珍重。
庆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姬衡手书。
……
世间多后悔,却不是所有的执念都可以挽回,虞逻读完,冷笑了一声,便面无表情地取火将信纸点燃了。
人生八苦,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何其有幸,竟叫姬衡得一线机缘,了却前世执念?
火苗顺着冬风呼啸往上,不消片刻便吞噬了所有字迹,艳红的火苗跳跃,在他俊脸上垂下一片明暗变化的光影,在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烧焦的气味中,终化作了一堆灰烬。
许久不见虞逻回,舒明悦寻了出来,见他站在庭院外盯着那摊残骸出神,走过去勾了勾他手掌,不高兴地仰脸问:“还看什么?”
“没什么,”虞逻笑笑,命人将那堆残骸收走,偏过头摸了摸她冰凉发丝,笑着道:“我在想,这几日,哥哥和大表哥很忙,我可以在府里多陪陪你了。”
此言一出,舒明悦的耳朵尖却“唰”地红了,“我、我想出去玩,才不在府里呢……”
越说到后面,她声音愈低,面容也变了羞恼神色。
虞逻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深,故意俯下身来,炙热气息铺过来,卷着熟悉的淡淡冷香,舒明悦整个身子都绷住了,细白脖颈红红。
昂起脸,抬下巴, “干、干嘛?”
“想什么呢?嗯?”男人好笑地捏住了她耳垂。
舒明悦一下子脸色涨红。
虞逻却笑得愈发开怀,两人离得太近了,仿如情人低语低语,舒明悦正恼了一张脸,便又听他在她耳畔温柔地拒绝,“不行。”
俗话说得好,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回简难,开了荤的人,哪能再吃素呢?
你说不行就不行?
舒明悦哼了一声,懒得再与他争论,兀自转身回屋了。虞逻慢悠悠地从身后跟上来,“想去哪?曲江?翠华山?还是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