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也从云层里冒出了头。
产婆震惊地看着孟茯抓着那一双小脚,顺利将孩子接生出来,手脚麻利地剪了脐,拿纱布将脐带绑好,包进襁褓里。
一切都是孟茯一个小姑娘一手完成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就像是这样的事情她做过千百遍一样,那般顺手那般利落。
看得她傻愣愣的。
直至孟茯将孩子递给她,“太阳有些大,找个阴凉的地方。”然后蹲下身给产妇清理。
想来这是庄稼地里出来的产妇,跟后世那娇生惯养的产妇不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生下孩子后,她还能有精神问,“我娃没事吧?”
“没事,是个男娃儿,五斤左右,很健康!”孟茯笑着回她,一面拉扯着她与自己聊天,然后继续在她旁边观察。
产后半个小时,是最危险的时候。
很多人都以为顺利生下孩子后就没事了。
可事实上产后大出血,很多都是在这种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的。
所以她不敢走开,得严密监控着对方的身体状况,又怕她昏过去,所以一直与她说着话,一面替她清理身子。
产妇的男人和大夫也来得巧,正是孩子出生的那一瞬间来的,又惊又喜,大夫还埋怨产妇男人叫他白跑一趟,耽误铺子里的生意。
产妇男人抱着健康的儿子,心里高兴,摸了几个钱给他。
第5章
太阳斜斜往下落,产妇男人早安排了牛车,接她们母子回家,对孟茯千恩万谢,感激地将他的粮食全送给了孟茯,还留了话,“孟姑娘,等过几日我儿子三朝过了,我给你送新麦子来。”
那陈粮少说,也是要卖三两银子的,产婆哪里能拿这么多?
本来妇科大夫地位就不高,更不要说产婆了。
毕竟这产婆是三姑六婆之一,是当下身份最为低下的人。
倘若不是走投无路了,谁愿意做这三姑六婆?
众人散了,她看着这百来斤陈粮,有些发愁。
而且聚精会神忙了那么久,当时不觉得,现在觉得浑身酸软,看着这些粮食直叹气。
却见中午自己去问砚台的摊主和他隔壁的胖子赶着牛车朝她这里过来。
他两人已经收了摊,绑在牛车上。
孟茯不知他们怎么忽然停下来,眉头微微皱起,有些防备:“你们想干什么?”
却见那脸上有胎记的书生向她走过来,弯腰作了揖:“中午的事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请姑娘莫要介怀。”
说罢,又是打躬作揖。
平白无故被袭胸,不要介怀?
她想要骂一两句,可是偏那人虽相貌丑陋,却一身嵚崎磊落,她若是再咬着不放,反而是自己小肚鸡肠了。
只得将心中的气给憋了回去。
胖子悠悠上前,“我兄弟并非有意,只想扶姑娘一把。”又指了指那产妇男人给孟茯留下的百来斤麦子,“今逢着赶集,这镇子上牛车也没得闲的,孟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兄弟倒是可以帮忙。”
孟茯想拒绝,可是眼见着街上的人越走越少,今天又是赶集天,镇子总共就那么几个牛车,都没有闲着的,自己就是有钱也租不到。
但对方无事献殷勤,又让她觉得可疑。“我哪里敢叫他白跑一趟,你们说多少钱吧,我家离镇子上也不算远,一来一去,最多耽误你们一个半时辰。”
其实得两个时辰。
却听胖子笑道:“何必这样客气,以后他与你也是一个村的。”
“什么意思?”孟茯不解。
那胖子连忙道缘由。
原来就是八里铺的柳先生另谋高就了,不愿意来他们姜家村,族长大爷爷有些恼气,就趁着今天赶集,县里来摆摊写信的读书人不少,就支了个摊子。
这丑陋书生本是闲云野鹤,待哪里都是一样的。
也就去问了,如今已订下,今日先将这拿来摆摊的东西搬去村里,改明儿再去县里搬剩下的行李。
但孟茯有些怀疑,这个脸上有胎记的年轻人学问如何她虽不知,但丹青画得极好。
她就算不懂画,但好耐是能分的,而且又是县里的。又说这笔下画如人,画那样好,可见他胸中见识,是有才胆之人。
也就纳闷了,“我们村里不富裕,给不起你多少供奉,你好端端的县城里不待,偏跑乡下作甚?”只听说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今天倒是涨了见识,有人往地处走。
胖子见她还不信,磨磨蹭蹭的,性子有点着急,走过来弯腰扛起她的陈粮,往牛车板上一放,“我说好心当做驴肝肺,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疑心?这镇子上去你们姜家村不过一个时辰的路,今天全是赶集的人,他就算有机会要害你,可也没条件动手啊。”
别说,还真是这样的。
粮食又叫胖子强行搬上去了,孟茯只得点头。
她除了这粮食,还有两个包袱,一个是给县里来的货商们扯来做书包布,让他送了根红头绳,回去给三妹扎头发。
另外一个买了些杂七杂八的便宜货。
那丑陋书生与胖子在集上做了别,便拉着孟茯这百来斤的粮食,还有这他自己的行李往姜家村去。
但是他的行李并不多,都是些字画和几本书,重的也就是那几块砚台。
所以才出了镇子,便劝孟茯,“你上去坐罢,今日累那么久。”
听得这话,孟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身上还沾了不少产妇的羊水,与众人来说就是污秽之物,避之不及的,他倒是好,叫自己上马车?
随即想着他一个男子,多半粗心大意没往这里想。
摇头拒绝,“不用,也没多远,我走习惯了。”
对方却像是看透了她的担忧,“读书人胸中自有浩然正气,我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你只管上车。”
看着对方眼里认真的光芒,孟茯不得不重新考虑,莫不是中午自己冤枉了他?
“多谢你的好意。”然后坚持继续走路。
其实她也想坐一坐牛车,就算再怎么颠簸,肯定也比走路要好。
今天帮着产妇,自己一直弯着腰,现在腰酸背痛的。
路上回村的村民不算多,但也不少,孟茯就遇着路上歇气的秋翠。
见了她连忙问,“阿茯啊,我听人说你在街上给人接生娃儿,真的假……”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瞥见了孟茯衣角上的血迹,晓得连忙退了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有些恨她不争气,“你怎这样想不通,你年纪还小,过几年也许就熬出来了,怎就想着去插手?沾了这行,以后还怎么嫁人?”又心疼她,“回去快些洗了去,以后莫要管这种闲事。”
孟茯知晓她为自己好,倒也不生气。
她也没有办法去生气,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三姑六婆嘛,最低等人。
可她就不懂,牙婆就算了,贩卖人口的,怎么拿接生婆与之相提并论?
大家嫌弃接生婆,可没有接生婆,他们又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的?
只是旧俗观念在世人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她一家之言,怎么会让人对接生婆有所改观?
因此,她这一路上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村口,大壮三兄妹已经在牌坊下等她。
见了她都激动地飞奔而来,想要直接扑倒在她的身前,但又怕惹了孟茯不快,生生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道:“我们还以为您又走了,不要我们了。”
“家里没米,今天赶集去街上买点陈粮。”孟茯解释着,自己身上脏,也不想他们靠近,“咱回家。”
三人就怕她走了,如今见她回来,也安心了些,连忙听话。
且说这替孟茯拉陈粮回来的丑陋书生姓沈,字子房。
替孟茯将粮食拉回去后,便去了族长家里。
没料想又被族长带着到了孟茯家隔壁的空屋子。
隔壁人家的搬走了,房子充了公,空置一年有余,无人居住回潮得厉害,满径蒿蓬,十分破败。
所以族长便招呼着邻里的孟茯,“人家先生帮你拉了粮食过来,他那里没得柴火,你喊大壮二强送些过去,也博个好,以后对他们俩也上心些。”又使唤了几个要送子弟读书的年轻人过来,拿着镰刀锄头收拾打理。
饭可以在他家吃,可晚上这沈先生还得回这里休息。
第6章
孟茯连应了,使了两兄弟送柴火过去,晚些族长也打发大儿子送了铺盖过来,请沈先生先将就一夜。
沈先生扯着那香蒲做的被子,拍打着垫了芦苇的床,仰头望着今日还没来得及修葺的破败屋顶,将苍穹里的碎星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难免是担心,倘若忽然来雨,只怕会洒落在床榻上来?
老天爷似乎为了给他印证一般,到半夜的时候沈子房就觉得什么东西落在脚上,忙翻身起来,一阵雷鸣火闪,豆子大的雨不要钱似得打落进来。
眨眼间他的半张床就全湿了。
他匆忙下床套上鞋子,朝着干爽地方躲去。
活了快二十年,只怕今日最是狼狈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孟茯撑着破伞过来,正好遇着隔壁的秋翠夫妻俩。
他夫妻俩就想在沈先生这里寻个好,以后儿子上学少些供奉。
“这月朗星稀的,忽然下起大雨,我想着这屋子空了一年,房顶那大洞还没来得及补上,连将你春桥哥喊过来了。”秋翠与孟茯说着,一面使唤石匠去敲门。
沈先生拿着伞挡着那破洞里打落下来四处飞溅的碎雨,忙去开门。
见左右邻舍都来了,心中不觉有些暖意,“劳烦各位了,不妨事,我将床搬个位置便是。”
秋翠夫妻是耿直的,连忙道:“那漏雨的地方我们心里有数,先生莫要受这罪过,还是先去我们家里避一避,明日咱招了乡亲们一起修葺一回,你再住进去。”
这去别人家打扰本就不好,而且沈子房今日也看着了,石匠家里也就三间屋子。
他过去了,睡哪里?
孟茯琢磨如何挣钱,重操旧业好像不大合适,而且产婆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自己这种还梳着姑娘头的,没人会聘,所以翻来覆去没睡着,便等来了这场大雨。
想着这隔壁屋顶漏了那么大一个洞,生怕这两先生粗心大意,睡得太死,被淋湿了也没发现,赶明儿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因此便撑伞过来叫人避雨。
如今听着石匠家主动安排他落脚,也就劝着:“去吧,好歹能避雨,先委屈一回。”
族长今天说这沈先生是实打实的读书人,手上没一点茧子。
这种人最是单薄了,一点风吹雨打也经不起。
他若是病着了,还要族里出钱医治。
沈子房还犹豫,那石匠却已经伸手过来携他。
如此也没在拒绝,跟着去了石匠家,孟茯也回了家去。
这一折腾,回去听着这风吹雨打声,竟然一下就睡着了。
翌日,天放晴了。
这一场夜雨过后,山川树林都像是被洗刷了一回,叶儿绿得反光,天空也变得干净明亮,叫人心旷神怡,沈子房也忘记了昨晚的狼狈景象。
族里果然召集人修葺房屋,有力出力,有材料的出材料,人多力量大,不过大半天的功夫,两间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齐干净,还将外面厨房重新搭好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也去河里搬了像样的石头回来,石匠将面打磨一回,放在门口的老桂花树下,给沈先生做桌子。
会木工的也用废材料子做了两条长凳放在屋檐下,木桩连带树根修葺,简单雕琢,正好与那河里搬来的石桌凑成一对。
各家也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比如东家给两斤米面,西家三两盐,北家两个碗一个盘子。
就这样七拼八凑的,这屋子里东西都摆满了。
孟茯家里穷得叮当响,多余的没有,也就是从产妇男人手里得来的陈粮,一斤二斤拿不出手,便用升子装了五斤,喊了大壮扛过去。
而这么一折腾,沈先生今天也就没回县城搬行李,如今屋子里什么都不缺,大壮扛着陈粮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做饭了。
见了大壮在篱笆墙外,连忙起身。
“先生不要嫌弃。”大壮行了礼,将粮食给他扛进屋子里的米缸。
可大壮前脚才回家,沈先生就提着那五斤陈粮站在孟茯家的篱笆外,她正在院子里洗衣裳,抬头见了沈子房手里的陈粮,秀眉微挑:“先生这是作甚?莫不是嫌弃?”
沈子房很是纳闷,她待别人都是十分和善的,为何对自己说话总是如此?便想莫不是还记恨昨日的事儿?
“孟姑娘误会了,在下是有事求姑娘。”
“求我?”坦白地说,她除了能接生娃看点妇科病,什么都没有。
沈子房也不进门,就站在篱笆外,神色有些为难,似乎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不好意思开口。
孟茯有些不耐烦:“你倒是说啊,吞吞吐吐做什么?我忙着呢。”
沈子房尴尬一笑,脸上那黑色胎记显得有些狰狞,但丝毫不影响上身而立的他一身书卷儒气,清风斜阳下,衬着门口不远处池塘里刚冒头的荷花,也算得是一副好画卷。
便是孟茯也不得不承认,他气质出众,纵然那张脸大部份黑漆漆的,但仍不影响他一身雅正。
“说来惭愧,在下并不善厨艺,所以想与孟姑娘商量,以后我的伙食,可否交托给你?”似又担心孟茯误会自己想占便宜,连忙道:“孟姑娘放心,每月我照结银子给你。”
这倒是好差事,孟茯正愁不知道如何赚钱呢。
简直就是瞌睡来遇到枕头,再看着沈子房,似乎也没那么讨厌,昨日的事就作罢了。
当即笑呵呵地起身擦手迎过来,“这倒使得,你们现在要吃饭么?我马上就上工。”
这前后态度有反差点大,见她忙着招呼三妹过去捡菜帮忙,满脸笑容积极不已,沈子房看得有些忍俊不禁。
其实孟茯手艺还是行的,只是后来在妇产科上班过于忙碌,才很少自己动手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