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闻言一滞,她想起昨晚刚进宫时,沈邵一直冷着的脸,教她研了快一个时辰的墨。
***
永嘉回到行宫,先去房中换了身衣裳,才往淑太妃房中去。
在屋外遇到刚煎好药回来的陈尚宫,瞧见她笑道:“殿下回来了!”陈尚宫将药碗递给她,说再去厨房看看煮着的粥。
永嘉在榻前伺候母妃用药,瞧着母妃苍白未褪的面色,不忍的开口:“陛下下令…让我搬去长公主府住。”
淑太妃闻言沉默片刻,最后道:“这是好事…总强过你跟着母妃在这受苦,更比住在国寺好,只是皇上怎会突然愿意……”
“可是女儿不愿,女儿只想能一直留在母妃身边,陪着母妃。”永嘉头枕在淑太妃膝上,紧紧的抱着。
“别说傻话,是母妃连累了你和桓儿,若不是因为母妃,皇上不会这般待你的…”淑太妃抚着女儿的头发:“母妃总是想,若是母妃不在了,你和桓儿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永嘉听了,猛地抬头,抓住淑太妃的手,被她方才的话吓得眼红:“文思皇后的死又不是您的错…是何家人冤枉我们,是沈邵不分是非,母妃怎么能因别人的错而不要自己的命呢…您不会的,您舍不得的,舍不得我和桓儿的…”
淑太妃见永嘉哭了,心上一疼,红着眼替她擦泪,急忙哄道:“母妃胡说的…母妃怎么会呢…姝儿乖,姝儿不哭了…”
永嘉一直陪着淑太妃到午后,后来太妃服药睡去,永嘉则命人备车出了门。
陆家的宅子在一条小巷深处,车夫上前敲门,宅门很快被从内打开,陆翊看到车夫有些意外,他连忙向后望,见车夫身后,停着的马车车门被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下来。
陆翊在自家门前见到永嘉,一时有些紧张,待瞧见她怀中抱着的佩剑,更是愣住。
“陆将军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永嘉见愣着不动的陆翊,笑了笑问。
陆翊听了,忙回过神,请永嘉入内。
陆家的院子很简单,称得上空旷,陆翊陪着永嘉往内走,不好意思的挠头解释道:“臣…臣常年在外,家中无人打理,让殿下见笑了。”
“陆将军自己住吗?”永嘉望了一周,没见到一个奴仆,有些意外。
“臣是个粗人,用不着旁人伺候…又独自住惯了,”陆翊说着想起什么:“殿下等等!臣去给您沏壶茶。”
“不必麻烦了,”永嘉叫住陆翊:“我今日来府上打扰,一是感谢将军大恩,二来是想将这佩剑还给您。”
陆翊瞧着永嘉递过来的剑,饶了绕头,一时没接:“殿下…这剑…怎么在您这?”
“我去与王叔换回来了。”永嘉低头看了看剑,解释道:“其实那日我入宫,是去求陛下赐药…陛下将药给我了。”
陆翊意外的抬眉:“那…那这剑,殿下是用陛下赐的还魂丹换回来的?”
永嘉点头,接着抬头看着陆翊:“陆将军…永嘉感谢您再一次的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永嘉会一直记得…这把剑我知道是将军父母的遗物,如此珍贵…永嘉愧不敢受,所以请将军原谅,我擅自做主,将它换回来。”
永嘉说完,双手捧着剑再次递到陆翊面前。
陆翊闻言,怔怔瞧着永嘉,午后夕阳疏斜,日光照在她滢白的小脸上,暖暖的,如同照在他心上。他愣了好一会才回神,忙低眸去瞧永嘉奉来的剑,双手接过,接着垂头像是惭愧笑笑:“臣晚了一步,没帮上什么忙…还要给殿下填麻烦。”
永嘉听了,心上忽揪扯着的疼,面上却笑:“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救了将军的命,将军拿我当救命恩人…我有时候又想,将军一定是这世上最惨的恩人,反要被我这样受恩的人一直麻烦。”
陆翊连忙摇头:“不麻烦!臣从不觉得麻烦!”他说着一顿,接着语气带了几分低沉:“…臣明日就该启程回军中了,还望殿下在京中事事顺遂,太妃娘娘身体康健…”
“这么快便要走?”永嘉意外。
“突厥近来多有异动…朝中大臣们主战主和又争吵不定,陛下的意思是教我先回军中,若真生乱,也好提早有个准备。”
永嘉听了,这几日她一直陷于母妃的病情,无暇顾及他事,没想到与突厥之间竟已至如此紧张。
“若真生了战事,西疆会不会……”
陆翊明白永嘉的担心,他道:“殿下放心…臣会去西疆,若是见到惠王殿下,一定让王爷给您写信,臣也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王爷。”
永嘉已不知道该与陆翊再说什么感激的话,这些话在他的恩情面前,皆是苍白的,她望着陆翊,忽然低身一礼。
陆翊见了一惊,连忙将永嘉扶起:“殿下这万万使不得…臣惭愧…”
永嘉在陆宅又坐了坐,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陆翊连忙起身相送。
出了陆家大门,永嘉请陆翊留步,她独自朝马车走去,忽听见陆翊在身后唤她。
“殿下!”陆翊终没忍住,他前两日听闻,宋丞相的幺子宋思楼因犯了罪,被陛下贬京外放,还解除了他与长公主的婚约,他听见时,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样的情绪,他也不知该不该为此事高兴,他从前听说,永嘉殿下与宋家公子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陛下贬了宋思楼,殿下或许该是难过的…殿下若难过,他便不该……可那天晚上,他整夜的睡不着,他总是在想,是不是老天在给他机会,可是他这样的人,又哪里配得上殿下这般美好的人呢。
陆翊见永嘉回头,怀中的心‘突突’的跳,他只觉得脑海中瞬间发白,许多话卡在嗓子眼里,就是吐不出来。
半晌半晌,他才冒出一句面目全非的话来:“殿下…路上小心。”
永嘉笑着应了一声,登上马车。
陆翊手中紧握着剑,久久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殿下…愿意等臣吗?”
等臣功名在身,再向陛下求娶你。
第9章 瞧瞧她在闹什么
沈邵在早朝上发了火。
因与突厥的战事,有几个主和的大臣不知是揣摩了沈邵的心思还是出于公理,偏认为让永嘉长公主前去和亲,是平息战事,两方修好的最好方法。
对方以宋老丞相为首的主战派,立即跳出来骂,先帝尸骨未寒,尔等鼠辈竟要牺牲公主去与小小蛮夷换和平,枉为人臣,不如买了白绫回家挂脖子。
主和派听了,分毫不让,说为了百年江山,天下太平,牺牲一个庶出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双方愈吵愈烈,最后宋丞相年岁大了,被主和派的几个年轻御史气犯了病,晕在了朝堂上。
沈邵连忙宣了太医,着人将老丞相扶到偏殿安置,之后大发了一通火,骂来骂去,众人也没听出来陛下到底属意哪边,便下了朝。
王然低着头跟在沈邵身后回御门,想着朝上的事,心下琢磨,按理说以陛下如今与长公主的关系,是不会让公主去和亲的,可方才宋老丞相都搬出先帝了,沈邵也没开口说一句主战的话。
“她搬进去了吗?”沈邵忽然开口问。
王然猛地回神,弯着腰回答:“搬进去了…长公主府里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
永嘉奉命搬进了长公主府。
曾经伺候她的姜尚宫被从国寺中放出来陪她,除了姜尚宫,长公主府上上下下近百人,永嘉没一个认识的。她由着一个自称姓赵的管事奴才引着,参观长公主府。
因父皇疼爱,建府时替她寻觅了诸多能工巧匠,府内建筑集南北工艺之大成,亭台水榭,移步换景,雕栏玉砌,恍若人间仙境。
公主府多年前就已竣工,在她婚事推延的几年里,父皇又时常细细碎碎的向内添置很多,父皇病逝前几日还在与她说。
“你府里南角的那个亭子修的不好看,像老学究的书斋,古板。等过了冬,明年开春时命人拆了,按照爹爹书房后面花园里的那个亭子重新给你建一个。”
永嘉走累了,坐在南角的花园亭子里休息,她仰头从内四处打量亭子,忽而道了句:“这亭子不好,着人拆了吧。”
赵九闻言一愣,他仰头瞅了瞅亭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口上还是答:“奴才这就回禀陛下。”
“这点小事本宫做不得主吗?”永嘉笑问。
赵九闻言连忙跪地,求道:“殿下恕罪…是陛下怕奴才们愚笨照顾不好您…陛下也一片苦心,还望殿下见谅。”
姜尚宫立在一旁,看了看久不说话永嘉和一直跪在地上的赵九,先开口打破沉默:“既是圣上的恩典,赵长侍便去吧。”
赵九谢了一声,忙起身退了下去。
见赵九走远,姜尚宫开始劝永嘉:“…陛下先前对您虽有过分之处,可如今也还是念及着姐弟情分,让您搬回来住了…您便是为着太妃娘娘和惠王殿下也莫要与陛下置气……”
永嘉闻言一时未语,她望着姜尚宫,许久许久,直将姜尚宫看得发愣。
“…奴婢可是说错了话?”
姜尚宫与陈尚宫都是母妃入宫的陪嫁,她出生后,母妃便将姜尚宫指来照顾她。
她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皇在宫里与母妃大吵了一架,她记得不原因,只记得那次之后,父皇要命人将她送出宫去,她哭闹着不肯,被那些宫人拖着扯着向外走,是姜尚宫扑过来抱住她,后来棒子打下来,姜尚宫仍死死的抱着她不肯放手,那一次,姜尚宫险些丧了命。
后来她被人待到一间陌生的院子独住了一阵子,见不到母妃见不到姜尚宫,她哭闹不休,生了场大病,再醒来便又回到了母妃的淑华殿。
永嘉如今想来,那一次父皇罕见的发怒,是否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非要命人将她送到宫外…可父皇若真的那么早便知道她非他亲生骨血,为何在往后的数十年里又是这般的呵护溺爱。
“尚宫…我有话要对你说。”永嘉郑重看着发懵的姜尚宫,开口说道。
深秋的风从亭中穿过,打在瑟瑟枯叶上,胆小的蝉,噤若无声,藏在枯叶后,不敢冒头。
永嘉话落,亭内一时沉寂,姜尚宫僵直的立在原地,瞠目看着永嘉,她张口半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整个人摔跪在地上,哭起来。
永嘉看着泪流满面的姜尚宫,仰头望天,她忍了忍眼底的泪意,再次冷静开口:“若想活命,便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做。”
姜尚宫哭起来:“畜生…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永嘉忙捂住姜尚宫的嘴,扶起她,抬手帮她擦眼泪:“我会想办法…总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为了我们都能好好活着…我能忍…”
姜尚宫却抱住永嘉,一辈子行于深宫,经历过大风大浪,年将半百的妇人在亭子里憋着哭的撕心裂肺。
赵九进了宫。
“什么?拆亭子?”沈邵闻言蹙眉。
赵九弯腰跪在地上,听见上面的问,将头埋得更低:“…是,殿下就坐着歇歇脚,忽然便说亭子不好,要拆了。”
“还由着她的性子了,”沈邵冷笑一声:“她若瞧着朕不满意,是不是也要将朕埋了?”
赵九闻言身子狂抖,也不知圣上这话是何意,该不该接,如何接……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沈邵见跪在地上不动的赵九,眉心更深:“还在这愣着做什么?”
赵九愣愣抬头,被沈邵面色吓得发懵。
一旁的王然见了,连忙上前,轻踢了一脚赵九:“蠢货…陛下说不拆,愣在这做什么,快退下。”
赵九连滚带爬的出了御门。
沈邵怀中郁气不散,他抬眸瞧了眼王然:“你是如何选的人?”
王然连忙跪地请罪。
沈邵瞧了,将手上的朱笔一摔,从案前起身,向外走。
王然爬起来跟上:“陛下要去哪?”
“出宫,”沈邵负手向外走:“瞧瞧她在闹什么。”
因先帝偏爱,公主府的选址也是京城中央的上等风水宝地处,不仅风水好地段佳,最重要的是离皇宫近,方便公主随时回家看亲。
是以出了皇宫正门,乘车不过一刻钟,便抵长公主府大门。
沈邵是私服低调出宫的,侍从只带了王然。
永嘉和姜尚宫走了大半个公主府,后来实在乏了,心想又不急着一日,日后总有逛完的时候,便回了夕佳楼。
公主府内住处颇多,修得最好最华丽的是望雁殿,但过大了些,永嘉心里觉得空旷,便选了较远些的夕佳楼,除了静雅别致,地处也不错,出门不过十几步,就是府内书阁,临近处还有个小潜池,夏日里可养些荷花或是鱼儿。
为了填她府上的这个书阁,父皇将宫中皕宋楼敞开,由着她挑,她挑过后,又请了几个大儒帮她选,最后险些搬空了大半个皕宋楼,若非礼部尚书进宫拦着,天下第一藏书阁倒要变成她府上这个了。
永嘉游了一日的府,每走到一处,总是能想起很多往事来,想起父皇…想起父皇对她的疼爱,也正是因为这些爱,让她二十余年来,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自己的身份,所以当沈邵当陈尚宫都告诉她,她并非父皇的亲生女儿时,她恍遭雷劈。
永嘉已连着数日未睡好,身子疲惫,让姜尚宫帮忙备水,想早些睡下。
浴室的帷幔层层落下,永嘉独自进去,她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身上的痕迹,宽了衣裳,抽掉发簪,指尖探了探水温,接着将自己沉进水底。
身体的每一处都浸在温水里,永嘉缓缓闭上眼,像是搁浅的鱼重回港湾,脑海中渐渐空白,却是许久未有过的放松,她很想就这般一直放纵下去。
沈邵拨开纱幔,走进浴室寻永嘉,突然他脚步一顿,脑海中'嗡'的一声响,周身气血霎时上涌,透过四肢百骸直冲颅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