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刚才宋堰和宋正昀的表现,再想起前几日宋老爷和老夫人的异常,宝瑜确定了一件比休书被毁更加糟糕的事。
宋家人好像也都重生了。
还都在死乞白赖地,求她的原谅。
第10章 十 “我们如今有了,能不能和大嫂说……
宋堰拉着宋正昀,一路小跑回了宋堰的停秋院,及至都躺在床上了,把门锁好了,才松了口气。
宋堰的腰疼得厉害,他把手伸进去摸了下,肿了一大片。
宋正昀也没好到哪里去,嘴角被宋堰给打青了,现在还在往外渗血,他用两根指头晃了晃门牙,见还□□,才稍微放下心。
“我说——”
“你——”
两人同时侧头,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你说吧。”宋正昀道,他说话含含糊糊的,“我嘴疼。”
宋堰将小臂搭在额头上,低声问:“你也是从十五年后回来的吗?”
“不是。”宋正昀道,“我是从二十二年之后回来的,我活得比你长。”
“……”宋堰想,果然,他讨厌宋正昀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
“我是生病死的,死得挺痛苦,卒中,在床上躺了两年。”宋正昀慢悠悠道,“那时候我好像才,四十岁。大夫说,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放纵得太过,伤了元气,才害了这种人家七老八十才会得上的病。我后来一想也是,毕竟二十几岁的时候,整日眠花宿柳,不分昼夜,有时候去赌场,一玩就到了第二天的天亮。吃喝上也不知道节制,大鱼大肉,美酒珍馐……当时宝瑜劝我,我还嫌她烦来着。”
宋堰没有说话。
宋正昀的眼眶有些湿:“她走了后我才知道后悔,当初她对我那么好,她那么好,我却没好好对她,我真不是人。”
“祖父和祖母呢。”宋堰问。
那一场战争发生在十二年之后,他赢了,但是他没有进那座城。
宝瑜自尽在那座城楼上。宋堰迈不进那扇城门,他觉得他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踏在了宝瑜的血上。他在那扇城门下停留的每一刻,眼前都会浮现宝瑜最后看他的那道心灰意冷的目光,都会听到宝瑜在他的耳边哭,说她疼。
他把她弄丢了,她的死是他的责任。
他活生生的、那么大的宝瑜,最后,竟然只能躺在一个冰冷的、小小的坛子里。
宋堰没有称帝,他把手下的军队转交给了萧元,萧元是个聪明睿智的将领,且有着他永远比不上的宽仁大义,这是宝瑜说的。宋堰想,如果以后南齐由萧元来守卫,宝瑜一定会安心。
宋堰也没有回到淮宁的宋家,他想起宝瑜曾对他玩笑似的说过,说天下这么大,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想见一见。
宋堰便带她去了。
从此他再也没见到过宋家人。@泡@沫
“爹啊,是老死的。”宋正昀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就忽然有一天,睡着了,就没醒过来。”
“宝瑜死后,娘日日哭,身体已经很差了。后来爹也死了,她身子就更差了。有一年冬天,她说梦见宝瑜了,要去给她上柱香,回来后就病了,是风寒。没过几天就去了。”
“至于宋俏……”宋正昀摆摆手,“她活得比我还久,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
宋堰一直安静地听着。
“你呢?”宋正昀偏头,“你还没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死的?”
宋堰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自刎。”
“什么?”宋正昀惊愕地偏头。
“该去的地方都带她去过了,觉得没什么遗憾了,也没什么盼头。”宋堰的眼睛盯着藏蓝色的床帐,“活不下去了,不如下去陪她。”
“……”宋正昀愣了片刻,点头道,“你可真孝顺啊。”
“我——”宋堰被他这句话噎得咬牙,坐起来想要揍他一拳,但看着宋正昀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到底没下去那个手。
“但是,我觉得,”沉默片刻,宋正昀喃喃道,“宝瑜好像也回来了。”
宋堰没有回答。他心中所想的,和宋正昀一样。
两人心中都装着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宋堰听见奉文在拍门:“小少爷,三爷,老爷和老夫人回来了,在明冬院,说让你们过去呢。噢,四姑娘也回来了。”
宋堰与宋正昀对视一眼,俱利落地爬起来,朝着明冬院奔过去。
……
一大家子终于聚齐,热闹得好像过年,只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意。
宋老爷看着宋堰和宋正昀脸上的伤,恨铁不成钢地哆嗦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骂。
宋家并不是个和睦的家庭,各有心思,互相猜忌。
就连着宋老爷和宋老夫人,上辈子一起过了四十几年,也是面和心不和。宋老夫人恨宋老爷年轻时候总在外面胡来,不知给她养了多少个外事,宋老爷嫌老夫人过于精明算计,毫无女人味不说,还管他纳妾。但上辈子好歹一起走到了最后,重活一世,倒是恩爱了许多。
至于三个小辈,其间恩怨更是数不胜数,一个钱字,足够毁了所有温情。
五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宋老夫人最先打破尴尬:“那和离书,真的销毁了?没有第二份吧?”
宋堰道:“我以前听宝瑜——”
一瞬间,他看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扫视过来,俱是不满。
宋堰顿了顿,不得不改口:“我以前听大夫人说过,我爹只给她留了一份,那时候爹病重了,签不了第二份。”
“那就好。”宋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这样,宝瑜便走不了了。”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每个人都是死后重来的,话都说开了,家有家规,咱们也得立些规矩。这第一条就是,所有的尊卑,都按着现在时间的尊卑来。在家里,还是要听老爷的话,至于家里的生意该落到谁手里,也按着上辈子的过程来。”
宋老夫人说尊卑的时候,看向了宋堰。
前世,宋堰起兵后权势极盛,差一步就可登基,是宋家当之无愧的掌权人,宋老夫人是在提醒他,不要与宋老爷争权。
说到生意的时候,看向了宋正昀。
前世宋家的大部分生意都落到了宋堰的手里,留给宋正昀的只是一些零散的铺子,不成气候。宋老夫人用眼神示意宋正昀,让他不要利用记忆的优势,与宋堰夺权,最后搞得宋家鸡犬不宁。
宋正昀明显的不服气,但是迫于老夫人的威压,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
宋俏终于开口,磕磕绊绊的:“娘,那我……我还得再嫁给,柳嘉容吗?”
宋俏今年十八岁,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上辈子,十八岁的时候,她嫁给了柳家一个二婚的庶子,柳嘉容。
柳嘉容长得俊美非凡,性情也风流倜傥,年轻时候的宋俏对他一见倾心,立誓此生非他不嫁,甚至不惜和宋家人大闹了一场。宋老夫人对她太过失望,也就随她去了。直到嫁过去之后,宋俏才知道,柳嘉容果然不是良配,但已经悔之晚矣。
宋俏在柳家时,曾经小产了两次,柳家人照顾不周,她只能回宋家求助,宋老夫人不愿意见她,每次都只有宝瑜来。宝瑜心细,万事亲力亲为,宋俏有一次产后染了风寒,差点死了,幸亏宝瑜在,才帮助她度过了难关。
后来宋俏抢来了柳家的财政大权,逼死了柳嘉容,终于扬眉吐气,想要回宋家看看宝瑜的时候,却得到了她已经自尽的消息。
“如今,你爱慕柳嘉容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淮宁城了。”宋老夫人道,她拍了拍宋俏的手,“不过,你若不愿,咱们就不嫁了。”
宋俏的鼻子酸了一瞬。
“娘。”宋俏抱着宋老夫人的胳膊,低声道,“我不想大嫂走,我舍不得她。咱们都在一起,才是一个家,若没了大嫂,家也算不上家了。大嫂以前和我说,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安安稳稳的,有个圆满的家。我们如今有了,能不能和大嫂说说,别走了……”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娘知道,娘也舍不得,但是……咱们以前做过错事。”
“别这么愁云惨淡的。”宋正昀看不得这样悲伤的氛围,他笑道,“和离书已经没了,按着南齐的律令规定,没有和离书——”
宋俏道:“没有和离书,夫妻就不能和离。但是若是守寡的妇人想要和离,就算没有和离书,只要能够得到本族族长的允准,也是可以和离的。”
“……”宋正昀的嘴巴开开合合,他上辈子没娶过妻,不知道有这回事。
宋堰道:“族长远在宁远,只凭大夫人自己,她是没法到宁远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只要见不到族长,不还是和离不成吗?”
“族长,就在路上了。”宋俏的脸拧着,“我前段时间离家,就是去宁远看望祖母的,后来在宁远,族长的儿子,就是大表哥,收到了朝廷的任命书,让他去武清县做县令。从宁远到武清,要经过咱们淮宁。族长说他一直想到淮宁来看看咱们,可惜没机会,眼下有了机会,顺道便来了。”
“……”宋堰沉默了。
宋俏道:“我醒了后便急着要回家,所以另乘了马车,没和族长他们一路。但算算日子,他们明后两日,应该也能到了。”
宋堰抬头:“现在把他们赶走,还来得及吗?”
宋俏诚恳道:“……怕是,够呛了。”
……
寒春院里,宝瑜和采萍一起把屋子打扫干净,又默默地将箱子里的东西都给摆回了原处。
宋老夫人回来后听说这件事,让人给她送了好些钱来,说砸坏了的东西都放心去买,若是不够,再找她要。
宝瑜并不心疼那些坏了的东西,东西坏了,再买就是了,但是若她的青春韶华再次在宋家凋敝了,又有谁来赔偿她呢?
采萍小声问:“大夫人,晚饭好了,现在吃吗?”
“我不饿。”宝瑜冲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留我一个人待会。”
第11章 十一 镜子碎过了,就算再补好,还能……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声响。
宝瑜在床边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了妆镜前。
中午的时候宋堰和宋正昀在她的屋里打架,将她的妆镜给砸破了。铜黄的镜子从上到下,一道笔直的裂痕。
宝瑜看着镜面中自己破碎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上了那道缝隙。
镜子碎过了,就算再补好,还能照人吗?
宝瑜感觉到宋家人对她释放出的善意,她上辈子渴求的一辈子的善意。宝瑜不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一家人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她也不想知道。
她就想要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宝瑜轻轻舒出一口气,她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里。额头的胀痛慢慢地缓和下来,宝瑜回想着前世的这一段时间,曾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是庚午年,三月十八号。
前世的这一天,她正躺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那时候二黄刚死没多久,她和宋老夫人因此大吵了一架,关系很紧张。她病了快一个月,老夫人也没来瞧过她一眼,唯有的一次例外,是派了身边的嬷嬷静芝来找她,说周姑娘想要见见她,商量下和宋堰的亲事。
和宋堰的亲事?宝瑜忽的想了起来,对!宋堰在十五岁这年,确实差点就成了亲。
起因是宋家的族长带着外孙女周玉娇来淮宁探亲,住在了宋府,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宋堰。宋族长自然很乐意这门亲事。宋家原本是个贫寒的宗族,上下九代,也就出了宋老爷这一个出息的人物,宋族长能做族长,全凭着他是宋老爷那一辈的长子,论财力和权势,远远不及他这个弟弟。
宋族长担忧着,万一再过几十年,他们这些老的都死了,小辈们的关系越来越远,不亲了怎么办?
周玉娇要是能和宋堰结亲,那是皆大欢喜的事。
可惜宋堰不愿意,直接甩袖子走人了。
“不愿意?”宝瑜自言自语着,“这一世你愿不愿意都得娶!”
南齐律令规定,守寡的女子,就算是没有和离书,能够得到宗族族长的允许,也是可以和离的。宝瑜心想,宋族长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肯定不会向着她,但是若她能帮助周玉娇嫁给宋堰呢?
如此想着,宝瑜又打起精神来。
她决定先去劝劝宋堰。
……
停秋院的书房里,宋堰正执笔,在慢慢地画一幅画。
桌上的一角放着一尊金蟾香炉,扁宽的蟾嘴里吐出丝丝缕缕的烟。
画中女子的模样渐渐清晰了起来,柳眉杏眼,朱唇含笑,正专心地在看手上的一枝花。宋堰盯着画中的女子看了半晌,唇角渐渐勾起,脸上也浮现出了罕见的温柔神色。
他蘸了一饱墨,正要再细细地勾绘下她的唇瓣,听见奉文拍门的声音:“小少爷,小少爷——”
宋堰的笑容落下去,不耐道:“什么事?”
奉文道:“大夫人来了。”
宝瑜?
宋堰的手一抖,笔锋的墨在画中女子的唇上抹了一道,红唇晕开,宋堰怔怔地,她怎么想起主动来找他了?
“来了。”回过神来,宋堰急匆匆地将画收好,塞进了身后书柜的卷轴之间,再快速地整理一遍衣衫,脸上溢出一丝笑,前去开门。
奉文看着宋堰的笑,打了个激灵,他觉着小少爷还是不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宋堰放缓了语调问,边关切道,“我院里的小厨房刚做了凤梨酥,还新鲜的,你要不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