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鸢乖巧地垂眸同裴弼和司俨认了错后,方才飞快地逃离了这处。
适才兄长又唤了司俨霖舟。
她前阵子才弄清楚,原来霖舟是司俨的表字。
霖为久旱逢甘霖的霖,舟则为一叶扁舟的舟。
裴弼还同她提起,好像司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为他起了这个表字。
裴鸢边小跑着往自己的住处奔着,边想起自己平日总是称司俨为世子,亦或是个“您”字。
可她也想唤他一声,霖舟。
四下并无任何人,只有她和地上的影子。
裴鸢因而小声地唤了一遍他的表字:“霖舟。”
她也不知是为何,只单单是悄悄地唤了这两个字,她便喜不自胜,亦觉得满心都被蜜淋了似的。
裴鸢复又在心里唤了数声,霖舟、霖舟、舟舟~
如墨一样的夜空倏地开始下起簌簌落雪,裴鸢仍在欢快地小跑着,她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
待裴鸢离了裴弼的住处后,司俨不禁问道:“你妹来寻你做什么?”
裴弼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实回道:“她想问问你和太子的往事。”
司俨听罢,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裴弼的右臂。
且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严肃了许多。
裴弼难能看见他的这副模样,不解地问:“你做甚这般看着我?”
司俨语气低沉地回道:“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你也不会落下这么严重的臂伤。也能如裴猇一样,入伍参军,报效朝廷……”
实则裴弼任治栗都尉一职,是退而求其次。
他在十多年前,原也是想同裴猇一样,跟着他外祖父班昀习武参军的。
可如今的裴弼,外表虽看似如常,与正常人无异。
实则,他的右臂早便伤了筋腱,提笔习字尚可,却不能提任何重物。
若要是个思想偏激的人碰到裴弼这种境遇,怕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兴许还会自暴自弃。
裴弼朗笑一声,宽慰司俨道:“你真的不必自责,我这胳膊又没断,再说若是真用它来换我挚友的一条命,也值了。”
说来裴弼刚刚认识司俨时,二人的年岁比这时的裴猇和裴鸢还要小。
那时司俨的母亲翁氏仍在人世,而抚远王司忱的内眷之间的关系,也比寻常人家复杂许多。
抚远王有两个妻子,翁氏为正妻,而平妻则为窦夫人的妹妹,窦氏。
十余年前,中原正值战乱。
当时的抚远王司忱还在割据徐州的诸侯手下做事,可他却被那诸侯怀疑有不臣之心,且那诸侯觉得司忱曾与还未称帝的阏泽暗中勾结,便对司忱动了杀心。
司忱提前察觉后,为了能顺利逃亡,不惜抛妻弃子,将司俨和其母翁氏扔在了徐州,自己则选择了连夜出城。
实则在此之前,司忱也曾抛弃过自己的孩子。
于乱世中的男子,都讲究一句话,这话便是:妻子如衣物,兄弟如手足。
所以,为了逃命,妻子和儿子皆可抛。
司俨从前,貌似还有一弟一妹。
他的妹妹在很小的时候便病逝了,而弟弟总是随着一家人四处奔走,又吃不到太有营养的东西,身体自小便很孱弱。
司忱第一次扔儿子时,也是在逃亡的路上,他租了辆牛车,可那牛车却缁重过负,若想疾驰需得抛下些东西。
眼见着敌人就要追上,若再不往下扔些东西,全家都要跟着丧命。
司俨之母翁氏似是看出了司忱的心思,她想保全自己的两个孩子,便准备自己跳下牛车。
司忱却制止了翁氏的行径,待他扔下了数个辎重后,牛车奔驰的速度还是不快,他便盯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老大聪明且康健,老二则病弱平庸。
司忱毫不犹豫,立即便将一脸惊恐的老二扔下了牛车。
裴弼曾在脑中幻想过该场景,老二身子病弱,且那牛车疾驰的速度极快,他被司忱扔下去后,八成当场就被摔死了。
当时司俨和其母翁氏会是什么反应,裴弼不得而知。
他曾尝试将自己置身在这样的场景中,却不敢往下深想。
裴弼的父母很是恩爱,他们亦很宠护自己的孩子们。
他无法、也不敢去想,若是裴丞相也如司忱般,就这么将他扔下了牛车,他会有多么的绝望。
司俨逃过了他父亲的第一次弃子,可却没逃过第二次。
徐州的诸侯发现司忱抛妻弃子后,却并未杀掉他们,而是让他们为奴为婢,做着最粗鄙的活计。
但司俨和他母亲在徐州却没有一直为奴为婢,没过多久,那徐州诸侯竟是准许司俨同当地豪强贵族的孩子一同入学堂治学。
那诸侯肯这么做的缘由也不必多猜,翁氏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她为了保护她的儿子,也定是用身体付出了代价。
而司忱逃亡后,便投奔了在司隶上郡一带割据的阏氏一族,司忱武力颇高,有勇有谋,也颇谙为臣之道,深得皇帝的信任。
司忱亦帮皇帝攻伐了数座城池,而后皇帝派司忱去攻打徐州,司忱大获全胜,且在一片尸身血海之中,寻到了司俨和翁氏,并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了上郡。
皇帝那时为了拉拢司忱,便将其贵妾窦夫人的妹妹许配给了他,而翁氏为了保护司俨,早就失了贞洁。
但司忱还是奉翁氏为正妻,让窦氏做他的平妻。
裴弼能觉出,司忱实则对他的原配发妻用情颇深。
可司忱最爱的人,还是他自己。
再后来,翁氏不知因何缘由,突然暴毙身亡。
有人说是司忱还是无法忍受她的不贞,这才寻机杀妻。
可翁氏到底是因何而死,却没有谁能知道实情。
但能确定的是,司忱的平妻窦氏,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貌似司忱杀其平妻,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于醉中误杀了她。
抚远王司忱,也落得个杀二妻的恶名。
皇帝那时还需司忱为他四处征伐,只安慰了窦夫人的情绪,却并未怪罪司忱。
那时皇帝还未称帝,但问鼎中原已是大势所趋。
那时的司忱也未露任何野心,颇得皇帝阏泽的信任。
许是因为年岁尚小,就历经了太多的惨事,司俨那时还不如现在这般,伪装得甚好。
他那时反是沉默寡言,眉间也总蕴着阴郁。
当年的司俨也如现在般,展现了过人的才智。
裴弼因而对司俨颇感好奇,也想接近他,同他成为友人。
可司俨却对裴弼的主动交好不理不睬,裴弼倒也没同司俨恼,反是一得机会,便很热情地主动同他说话。
司俨那时的古怪性情虽然未得罪他裴弼,却得罪了太子阏临。
得罪他的缘由,不只是因为司俨沉闷阴郁的性情,这其中,可能还掺杂了几分,阏临的妒忌之心。
太子因而于暗,派了他的少年随侍,想要将司俨溺死在将军府中的池塘里。
而裴弼那时恰巧路过,正好见到司俨的头被那几个随侍按在了水里。
他的性子随了裴丞相,正义感颇强,自是不想让司俨就这么被淹死。
裴弼并未多想,便冲上前去,急于解司俨于水火。
他一个人自是敌不过四五个少年随侍,幸而司俨寻机也奋起反抗,数人在扭打间不分胜负。
其中一个随侍嫌他多管闲事,待将他撂在地上后,便用脚狠狠地跺踩了他的胳膊。
那随侍用得力道极大,也下了十足十地狠手,司俨见状想要救他,可他自己也是自顾不暇。
这场恶战直到惊动了皇帝,方才硝烟暂停。
裴弼犹记得,他的父亲裴丞相、皇帝阏临和抚远王得知这事后,都赶了过来。
当时裴丞相看着他受伤的胳膊,眼里满是父亲对儿子的心疼和慈爱。
裴弼那时虽然受了重伤,可心中却是有着归属和依靠的,父亲的眼神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太子是皇帝已故嫡妻所出,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就算做错了事,也是高高在上。
医师为裴弼诊着臂伤时,他却在悄悄地观察着司俨。
司俨浑身被水淋透,模样狼狈不堪,可神情却是极其倔强的,隐忍中亦带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符的阴郁。
抚远王当着众人的面,脸色极阴的走向了他。
实则司俨几天前,才刚刚丧母。
裴弼本以为抚远王会如裴丞相一样,会安慰司俨几句。
却没成想,抚远王竟是扬起了大掌,“啪——”地一声,便往司俨的右脸狠狠箍去。
抚远王怒声斥道:“就知道给我惹事,还不快同阏公子道歉!”
裴弼的思绪渐止于此。
如今的司俨仪质温雅,俊美无俦,修养亦是甚高,一看便是出身良好的翩翩公子。
可任谁都看不出,他实则有着这样惨痛的过去。
裴弼不想当着司俨的面,再度提起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
他岔开了话题,语气故作轻松地道:“唉,上元之后,便是我的婚期。如今大婚在即,我需得避嫌,不能同从前一样,再同鸢鸢相处过密。那小丫头现在心思可多了,早就埋怨上我了。”
司俨这时看向了他,他觉出了裴弼话里有话,便问:“所以?”
裴弼复道:“所以啊,我看她对你还算信重,不如你替我多陪陪她罢。”
司俨微挑锋眉:“你就这么放心我?”
裴弼立即警觉了起来,语气也稍沉了几分:“鸢鸢她还那么小,你不会真对她有想法吧?”
司俨淡哂,回道:“开句玩笑而已,真不至于这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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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便到了上元佳节,虽说司俨已经不再替那博士祭酒教授算学,可他在私底下,仍一直帮裴鸢提前预习《九章》之中的内容,裴鸢因而在算学课上,也是底气甚足。
裴弼忙于筹备自己的婚事,不能同往常的上元节一样,带着裴鸢和裴猇一起去西市逛花灯会。
原本裴鸢,应该对此感到失落。
不过很快,她复又开始心生雀跃。
因为,今年的上元佳节,司俨会替裴弼,带她和裴猇去西市逛灯会。
三人携着采莲和采萍两名女使,一并乘车抵达了西市的灯会。
裴鸢却贪心的想同司俨单独地过节,她可支开采莲和采萍,却无法支开裴猇。
可这夜的她,属实幸运。
裴猇下了马车之后,便撞见了自己在上京的狐朋狗友。
那些狐朋狗友唤了他一同玩耍,可裴猇却对司俨单独和裴鸢逛灯会这事,感到不甚放心。
这时,其中一个少年郎略有些不耐地唤道:“裴猇,你到底还过不过来?”
裴猇犹豫了一下,终是冲到了司俨的身前,语带威胁道:“你,别占我妹妹便宜。”
司俨只淡淡回道:“你放心去罢。”
待裴猇同自己的狐朋狗友于灯会消失后,裴鸢心情甚悦,因为她终于可以同司俨单独地过这上元佳节了。
灯火人山人海,商贾辐辏。
裴鸢同司俨并肩行着,当看见有路过的摊贩边吆喝着,边举着满是糖葫芦的草木墩儿经行而过时,便顺势往腰间摸去。
完了,她没带荷包。
裴鸢咽了咽口水,她虽然想吃糖葫芦,却觉得管司俨要钱,有些难为情。
那摊贩路过裴鸢时,见她模样生的异常精致美丽,且对他手中拿的糖葫芦十分垂涎,便停下了脚,对司俨道:“这位公子,快给你的小媳妇买一串糖葫芦吃罢,你看她都馋成什么样了!”
裴鸢刚想反驳那摊贩,说自己并没有犯馋。
可当她回过味来,却在脑海里,又过了遍“小媳妇”三个字。
司俨锋眉微蹙,略有些无奈地回道:“不是我的…小媳妇,是妹妹。”
妹妹啊……
裴鸢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往下垂了几分。
司俨这时又问向她:“要吃吗?”
裴鸢还是点了点头,在周遭花灯的映衬下,那双剪水眸里也仿佛流淌着熠熠的星河,瞧着单纯且娇憨。
——“那你自己选。”
裴鸢再度颔首,遂看向了那插满了糖葫芦的草木墩儿,上面有红果串、有黄果串、还有绿果串。
这些她都想尝尝,可她若同司俨如实说,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贪心呐?
司俨似是瞧出了裴鸢的心思,便给了那小贩一锭雪花纹银:“不用找了,我全买了。”
小贩接过银子后,对着司俨连连道谢。
这位公子出手可真是太阔绰了!
裴鸢神情惊异,不禁细声地对司俨道:“可世子,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司俨回道:“现下正逢冬日,你将这些放在室外也不会化,也可在回府后,分给你的女使和婢子吃。”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禁又感慨道:“世子,您可真富有啊。”
司俨语气温淡地回道:“还算…富有罢。”
不过颍国却然是个很富庶的封国,这地不只有他炒到天价的柑枳香,还有颐养战马的丰饶水草,亦有许多未开垦的矿物。
再加之,他颇善经世济民之措。
而有了大量的银钱,便意味着可以供养人数众多的铁骑军队。
抚远王上了年岁,总想着偏安一隅。
而司俨,却并不如他的父亲一般,对现状感到满足。
他看着上京西市的繁华之景,却觉,他阏家父子虽然早已称帝建朝,可他司氏两代父子,也曾为这大梁江山出过无数的功劳。
凭何,他司俨就要屈于阏临之下?
司俨举着糖葫芦墩儿,面色如常地行走在灯会之中,惹得周遭的孩童不断侧目。
他们想找他买糖葫芦,却又觉得,他不像是卖糖葫芦的人。
裴鸢吃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自是看不出身旁男人心中掩了那么多的野心和筹算。
她胃口一贯小,吃了一串后便觉得再吃不下。
裴鸢的小手一直被冻在外面,她不仅忘带了荷包,还忘带了暖手的手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