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年岁尚小,面上稚气未脱。许是有些怕生,眉眼也有些怯生生的,脸颊也透着不大自然的绯红。
她站在簌簌的细雪之中,明眸清澈。
亦如新雪般,气质带着不谙世事,且不染尘埃的纯洁。
司俨听罢,回道:“裴小姐无需言谢,我与你兄长自幼相熟。见你逢难,自要相救。”
兄长?
裴小虎什么时候认识司俨的?
思及此,裴鸢不解地问:“世子,您…认识小虎吗?”
“小虎?”
司俨被裴鸢问的微怔。
他随即反应过来,唇边也终于有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回道:“你说的是裴猇罢?”
裴鸢略有些懵然地点了点头,她心中微有懊悔,她怎么就当着司俨的面,将裴猇的小名说了出来。
司俨嗓音温淡地又同她解释,道:“我的友人是你长兄,裴弼。”
裴鸢微微张了张小嘴,暗觉自己真是犯了糊涂。
那裴小虎怎么可能是司俨的友人呢?明明长兄才同他的年岁相近。
裴鸢因而赧然地垂下了双眸。
她想起了裴皇后适才的话,司俨其人,应是个头脑极其聪明的。
可她同他也只交谈了寥寥数句,却已经犯傻了数回。
裴鸢因心中的紧张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却觉司俨腰间带钩的那块玉珇还在她的掌心中握着。
她复又讷声开口,以极小的声音道:“世子…您有东西落在我这处了。”
说罢,便将小手伸向了身前男人的方向。
司俨身量颀长高大,见状便微微弯身,亦伸出了指骨分明且修长的手,接过了女孩手中的物什。
裴鸢将那一小块玉珇放在了司俨的掌心中,整个动作下来纵然是万分小心的,指尖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他微凉掌心中的一小寸皮肤。
只是轻轻地一个碰触,却又让她的心里生出了异样的悸动之感。
司俨将那玉珇握住,随后回道:“多谢。”
——“这是您之前抱起我时…我不小心拽住了您腰间的带钩……”
话说到一半,裴鸢下意识地又往男人的腰间瞥了一眼。
司俨亦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带钩。
简简单单地一个举动,却尽显其仪质温雅。
司俨很快又再度掀眸,看向了裴鸢。
裴鸢本想扭头避开他的注视,却又觉得做出这种举动会很怪异,只得稳了不稳愈发不匀的呼吸,强自镇定地又道:“……所以它才落在了我的手里。”
女孩同他解释的声音娇滴滴的,亦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同他诉诸于口。
司俨却一直掩着内心的探寻。
他面容波澜不惊,如潭水般深邃且沉静的眼,却带着少女看不破的深沉。
雪势渐大,适才高悬于天际的殷红夕日渐从西方沉去。
司俨将那块尤带着少女掌心温度的玉珇握紧了几分,亦将冷峻眉眼蕴着的幽邃敛去,复对裴鸢道:“裴皇后已派人将你今日发生的事告知了裴丞相,你父母应该很担心你。风雪渐大,车马难行,裴小姐快些归府罢。”
他同他长兄裴弼的年岁相近,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
同她说话的方式,也同她长兄裴弼似的,关切中亦带着长辈的威严。
裴鸢长长的羽睫颤了颤,听罢司俨这话,她亦怕母亲班氏会在府内惦念她,便弯膝又对司俨施了一礼,同他拜别道:“那裴鸢先告辞归府,改日寻机…再报世子之恩。”
嘴上说是报恩,可裴鸢心中却知,她这样说,也只是想寻个借口,也好能再见他一面。
她转身离去后,还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她好希望,她还能再同司俨相见。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司俨冲裴鸢淡淡颔首后,便见她提了衣裙,迈着小步同两个女使往司马南门的方向奔去。
冬日黄昏的风雪之中,直到少女那抹娇小且纤瘦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司俨方才微垂了眼目,亦摊手看向了其内温热的玉珇。
他身后的两名将作大匠只知这位颍国世子性情沉静内敛,喜怒不浮于色,旁人很难猜出他心中的想法。
司俨静伫在地,想起的却是今日上午在宫道时,他甫一抱起裴鸢,头脑之中,却突涌了一个诡谲的场景。
在那场景中,他正行在未央宫通往建章宫的飞阁辇道上。
那辇道悬空近百丈,亦是十年前他亲自督造的。
而他今日也确实是被皇帝阏泽宣召,要前往建章宫的凉风台拜谒。
可在那个场景中,当他行至半路时,脚下的辇道却在遽然之间,从高空突然断裂。
而他自是从那飞阁辇道上摔下,并重重坠落石地。
待裴鸢在他的怀中昏厥之后,那个场景却在他的脑中顿止。
司俨虽觉这事属实怪异和蹊跷,却知道怀中少女的病状耽误不得。
待将裴鸢送到了裴皇后的椒房殿后,便同几位宦人往未央宫之西的飞阁辇道走。
那时,司俨边面色如常地行着,却觉周身的一切愈发熟悉。
这难免会让他联想到抱起裴鸢时,所想的那个诡谲的场景。
他本不信那些预言占卜之说,可当他行至连接那长长空中辇道的阙楼处时,却还是停住了步子
——“世子,您怎么了?”
那时引他去凉风台的宦人如是问道。
司俨未回复他,只眸色微觑地看向了前方。
宦人循着视线望去,却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目。
轰隆一声,悬空的复道轰然坍塌。
原本行走于其上的宫人在惊愕之间,却是反应未极。
那宦人眼睁睁地看着,有数名宫人边惊呼求救着,边从那坍塌之处坠了下去。
宦人的面色骤然变得铁青,他惊魂未定地看向了身旁司俨还算平静的侧颜。
心中暗道,幸亏这颍国来的世子停住了脚,不然他和他也会摔下去。
这要是从这飞阁辇道摔到了地上,不死也会落个半残!
第5章 甜蜜入蛊 这孩子学坏了
薄暮云曛,乱雪飞织。
裴鸢同上京贵女一样,总喜随身携带一个鎏金熏香银球,其内可燃香料,在冬日亦可暖手。
她衣裙佩着的银球中,盛着已然燃尽的柑枳香。
萦绕在她周身的味道是青枳的辛涩,和柑橘的微甜。
这味道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可如今却多了些许稍带着暧昧的新鲜感。
原本她的心中,因着上午的濒死体验,仍充斥着不安和恐惧。
可如今,她的思绪皆被一个男子占据。
他叫司俨,正值二十出头的年岁,是颍国来的世子。
裴鸢边行在宫道上,边回忆着司俨的相貌和神情,和适才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司俨同他兄长裴弼相熟,而且他好像也认识她的家人。他同姑母裴皇后,也应是相熟的。
可她对他,却仍是知之甚少。
她很想、很想,再了解他多一点点。
左右宦人提着铜雀宫灯,为裴鸢和大长秋照引着前路。
采莲和采萍则默默观察着裴鸢的神情,小美人儿的侧颜恬和皎丽,全无任何忧惧之色。
她二人对视了一下,暗觉小姐的性情是真的开朗。上午出了那么可怕的事,可现下她不仅态度淡然。
瞧那模样,心情还挺愉悦的。
众人出了宫门后,采莲和采萍见风雪之中的轩车旁,不仅侯着骑奴和车夫,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裴鸢看向了那少年的方向,唤了声:“小虎?”
裴猇双手交握于身前,墨发用鸱尾金环高束着,凛冽的寒风将他额前碎发吹散,稍显戾气的断眉横于眼上,使其气质陡增了几分疏野。
裴猇平日喜着袍袄,穿着打扮不像个相府公子,反倒是像个少年侠客。班氏和裴相都很开明,也从不拘着他这么穿衣。
他喜欢这么穿衣打扮的缘由,也是因为他常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去酒肆听人说书,亦最是羡慕那些江湖侠客。
若有人能唤他一声裴少侠,这厮能高兴大半日。
——“小虎,你怎么来了?”
裴鸢走到了裴猇的身前,却见他仍凹着适才的那个姿势,语气故作深沉地回道:“母亲不放心你。”
按说裴猇从军营归府后,要用大量的时日来补眠。
她外祖父班昀择在冬日将裴猇送回相府的缘由,也是因着裴猇就同某种大型凶兽似的,冬日总容易犯困,竟是需要用一段时日来冬眠。
裴鸢耐着笑意,又道:“太医说我已经没有事了,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裴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同小大人似的,淡淡回道:“回府再说。”
“哦。”
裴小虎明明和她同岁,可在外却总喜欢装模作样,同她说话时,也总是爹味十足。
裴鸢对此见怪不怪,便在骑奴的搀扶下,跟在裴猇的身后上了轩车。
相府离未央宫的距离并不远,众人很快便归府至了阁门处。
裴鸢甫一下了轩车,便见班氏面带焦急地站在伞下,裴鸢看见了母亲眼中的忧切,便小跑着奔向了她。
“娘~”
班氏将幼女抱在了怀中后,温声道:“你姑母已经派人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我了,你这几日就待在府内好好休息,哪儿都不要再去了。”
裴鸢乖顺地嗯了一声,心绪却渐变得低落。
哪儿都不能去了,那她岂不是见不到司俨了?
裴猇也走到了母亲和妹妹的身旁,班氏看了次子一眼,又对裴鸢道:“你上午出事时,你兄长也有了反应,他那时便寻到了我,说你可能出了事。”
裴猇和裴鸢既是双生龙凤胎,亦是有着一模一样的生辰八字。
虽然现在看着像一对冤家,但二人自小,却同其余的双生子一样,有着某种奇特的心灵感应。
二人还小时,裴猇一哭,裴鸢纵是适才还在憨笑,可她哥一哭,她必跟着一起哇哇哭叫。
这对龙凤胎的喜好也一模一样,总是会喜欢同一样物什,当年抓阄时还抓到了一样的东西。
两年前,裴猇同人打架斗殴,面上挂了彩,他眉毛那处也因此留了疤痕。
裴猇那时出事时,裴鸢也感到了莫名的心悸。
——“你姑母将消息递到相府后,你兄长一早便去了司马南门,说要亲自接你回来。”
裴猇听罢班氏这话,立即便急了:“娘你别乱说,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让我去接裴小彘的。”
班氏无奈失笑,复附和他道:“对,是我让你去接鸢鸢的。”
裴鸢水盈盈的眼看向了身旁的裴猇,小声道:“小虎,谢谢你来接我。”
裴猇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回道:“别谢我啊,是娘让我来接你的。”
恰时,阁门之外来了个婢子,对着班氏的方向通禀道:“主母,大公子回府了,还携了客人至此,丞相让奴婢来唤您过去。”
班氏听罢,复又叮嘱了兄妹二人几句,便随那婢子出了阁门。
班氏一走,裴猇便神态不大自然地阔步进了内室。
裴鸢迈着小短腿跟在了他的身后,笑嘻嘻地道:“小虎,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两只拂菻犬也哒哒地跟在了两个小主人的身后。
裴猇进室后便随意地将身上的披风扔给了婢子,他盘腿坐在了白虎兽皮缝制的茵席后,便扯了扯唇角,问道:“给我带什么了?”
裴鸢便让采莲将她手中提着的小食盒递予了裴猇。
裴猇将食盒打开后,便见里面装满了撒着胡麻的肉酥。
班昀治军甚严,裴猇虽是他的亲外孙,可在军中却吃不到什么好玩意。
裴鸢和裴猇都喜欢椒房殿小厨房做的这道肉酥,裴鸢出宫前,还特意央求裴皇后给她装上一些,为的就是能带回府中给裴猇吃点。
——“啧,还算有良心,知道想着你哥我。”
裴猇说罢,随意择了块肉酥往自己嘴里送。
又见身旁两只拂菻犬正摇尾乞怜,对着那些肉酥万分垂涎,便又往两只小犬的嘴里各自塞了一块肉酥。
裴鸢见裴猇只吃了一块肉酥,却将那食盒给阖上了,便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多吃一些?”
裴猇回道:“今日兄长刚从青州归京,还有啊,你没听那婢子说的话吗,今夜会有客人来相府。既是有客至此,那晚上的吃食定然也是丰盛至极,我可得留着点肚子。”
立侍一旁的婢子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也赞同着裴猇的说法,对裴鸢道:“小姐,二公子说的没错,奴婢下午去了趟庖房,那处新宰了头牛,好像是要做炙肉呢。”
炙肉!
裴鸢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那是得留着些肚子了。
她和裴猇一样,都是无肉不欢的人,相府平素的吃食用度也并不奢靡,很少会杀牛做炙肉。
这时,外面来了个传话小厮,对着内室的众人通禀道:“二公子、小姐,主母唤您二人去正堂用晚食。”
裴鸢应声回道:“知道了~”
夜晚天寒,裴鸢披了件狐皮小袄便同裴猇高高兴兴地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二人得知即将吃到炙肉,心情都很愉悦。
正当裴鸢以为自己终于能跟裴猇和平共处的时候,却见前方不远的他忽然转过了身,且他手中不知何时还团了个雪球。
她反应不急时,那雪球已然“嗖——”地一声,打在了她的狐皮小袄上。
裴鸢和采莲采萍都愣在了原地。
这雪刚落不久,裴猇团的雪球也不甚瓷实,打在身上倒也不疼。
但是裴鸢却受了不小的惊吓。
裴猇发出了恶劣的笑声,随后拔腿便跑。
裴鸢的小脸儿即刻便变得气鼓鼓的,她自是不敢示弱,也用小手拾起地上的新雪,边追逐着裴猇的身影,边团着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