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听到院中动静,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抑或是几分带着好奇的期待,戚映竹披上衣,从床榻上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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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心不在焉地在这个贫穷的地方转悠。他找到了一些药丸,闻了几瓶后,他觉得叶行能够用上,便一兜包在怀里,全部带走。时雨又去灶房打劫一番,锅里新烤的胡饼脆香,还有几分糯甜,他毫无犹豫地一口叼在嘴里,边吃边往外走。
时雨袖中轻撒,膝盖又轻轻向上一抬,便将从袖中掉出的银锭子,扔在了灶台旁。
满载而归的时雨一边吃一边往外走,他吃得愉快,懒得用轻功飞离,然进了院子后,他脚下一空,瞬间踩中陷阱。时雨反应快极,脚下生变时,他已提气纵步。头顶树叶掉落,他一脚踩上,借力再攀。树上有细微的冰蚕丝紧绷,产自天山,有杀万物之能。
时雨瞬间后退。
院中的陷阱发动,时雨身形鬼魅而灵活,在线与线之间穿梭。他动作快的,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全靠着出色的身手,时雨躲过了院中那波陷阱,平安走出了院子。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一眼,扮个鬼脸的时候,脚下突然一空,再次向下坠去。
失去警惕的时雨“咚”一声,摔在了下面的稻草堆中。
嘴里叼着饼、怀里抱着药的时雨咳嗽不住:“……”
戚映竹靠着木门徘徊,她听到外头沉重的一声“咚”,才确定那夜闯民宅的恶徒终于摔了。她心悸又心虚,也不知是何人能够闯过院子里的陷阱,走出院子才没了折。
戚映竹提上灯笼,推开门出去。
戚映竹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她提着灯笼出了门,立在院外挖的深坑外,戚映竹咳嗽一声。她用咳嗽声提醒了那人后,才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我们家,你现在应该也知道,我和我师父就是行医救人,实在贫穷,家里并没有什么余钱。我将你放出,你日后不要来招惹我们了,好不好?”
坑里没动静。
戚映竹紧张:莫非她的陷阱太厉害,让那恶徒摔断了腿?
戚映竹一时迟疑,但想到暗处还有卫士保护,她便更加大胆地上前两步,低头查看陷阱洞。她低头看去——
黑衣青年怀中用布抱着许多小药瓶,嘴里叼着一个饼,脸上和睫毛上沾了许多灰尘。他眼神微妙,仰头向她看来。
二人一低头一抬头,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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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耀耀,灯笼光微。
夜里清寒,一阵风过,树叶与春花簌簌飞来,从枝头飘下。立在洞上的女郎衣带轻扬,下方踩着草叶而立的青年,颊发如夜,目若星辰。
往事并未远去,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遥远。云气濛濛,春华寂寥,二人怔然相对。
时雨慌乱无比地,将自己嘴里叼着的胡饼吐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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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下星火流转,红尘浩瀚。寂寂空山,叶堆风逐。春夜朦胧,满地银霜。
洞外的戚映竹呆呆地看半天,她试探地掩饰自己心口在那一瞬间的急速跳跃:“时雨?”
下面的青年,良久才目光闪烁地、轻轻地:“嗯。”
他想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但他糟糕得已经不能更糟糕。村外的叶行还在等着他,而他现在却恨不得抛下自己怀里的所有杂物,做一个潇洒英俊、风度翩翩的江湖侠客。
时雨半晌说不出其他的话,但他仰着头,睫毛颤动,看她低头一径地望着他,目光不离——
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可他应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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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空白,四肢僵硬。
星月皎洁的春夜花香馥郁,层层叠叠,一如过往回溯。
戚映竹目光眷恋又暗藏期待,试图与他说话:“时雨,好久不见。”
清风徐徐,落叶寂寂,风吹柳絮。这样的春日之夜,迎着戚映竹期盼的目光,时雨必须要开口了。可他仍没想清楚自己该说什么,他脱口而出:“……你成亲了么?”
第69章 星火几点,流星破空……
星火几点, 流星破空。
时雨忍不住抬头去看流星,戚映竹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待感觉到他的目光悄悄地落到自己身上后,戚映竹转回视线看他。时雨目光似乎想移开, 但他眼睛只是飘了一下,便重新转回来, 目不转睛看她。
戚映竹察觉他有些无措, 自己心中亦是涌上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欢喜, 也似乎是惊讶、迷惘,她似乎想向前走几步, 又怕岁月的改变、人心的无常。当她舍不得看他时, 她又找回了自己少时遇见他便心脏狂跳的感觉。
“若是她知道,相处时间那么短,那么从见他第一眼, 她就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许多怅然与期待凝于心间,戚映竹望着洞下站着的青年。她赧然道:“你走后, 我身体好了很多……我没有成亲。”
时雨便又开始迷茫了。
他傻傻地抱着一怀抱的东西,顺应本能,说了第二句话:“……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我们还有希望在一起么?
戚映竹却似乎没想过时雨也会说言外之意, 她没有多想, 只顾着开心地盯着他:“看到你活着,我很高兴。”
时雨:“……”
清风掠过,村中狗吠声在静夜中突兀响起, 惊醒二人。戚映竹与时雨傻乎乎地一上一下对望半天, 戚映竹才注意到时雨发顶的草屑、睫毛上的灰尘,以及从他嘴里掉出来、现在已经摔在稻草上的半张饼。
戚映竹觉得两人太傻了。
她压抑着重逢之喜,羞涩地问:“你不上来么?”
时雨浑浑噩噩, 经她提醒,他才从一个梦中惊醒。他含糊地“哦”一声,目光低下去躲开她的关注。丹田气沉,青年轻轻一纵,数丈之距,他眨眼间就回到了地面上。
这般快的轻功,惊得戚映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疑惑地想,他是不是武功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这般糊涂地看他时,突然惊讶地发现,站在地上的时雨,和方才让她俯视的时雨不一样。他和以前比,变了很多,他个子长得更高了……这三年,戚映竹因为身体好了些,她自己也长个儿了,但昔年她身高到时雨下巴处,今日她只到他肩膀处。
他肩阔腰健,身高腿长,面容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无辜,变得轮廓瘦削,俊朗。
他真的长成了一个英俊青年,只有肤色一贯白皙,眼睛更加幽黑……他垂首打量她时,戚映竹低下头,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
而时雨也端详着她。他目力太好,站在下面时就已经看清了她。他却觉得不够,想要多看看……她腰好细,脸好白,眼睛好黑,头发更长了。
她好像还是比别的女郎柔弱些、病态些,但是很好看。
时雨:“你……”
戚映竹:“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口。戚映竹去看时雨,这种感觉颇为奇怪,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面前,且是一个身量体型对她造成威胁的成年郎君……戚映竹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比划一下,望着时雨:“时雨,你变了好多。”
时雨不解。
戚映竹观察得很仔细:“你声音和以前都不太一样了。”
时雨心口一滞,没说话。
戚映竹:“你怀里抱这么多东西,唔……”
时雨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我给你灶房里放了银子……小行饿了,我是来给他找吃的。”
他扭头便要跳上树,但又停下步,扭头盯着她。他的不舍和迟疑让戚映竹一怔,戚映竹问:“小行是谁?他在哪里?我能跟去看看么?”
时雨便笑了,眉毛轻轻扬一下,颇有些神采飞扬的感觉。
戚映竹便一怔,心想这又和以前不一样……他以前,是不怎么笑的。
戚映竹默记着这些,跟随时雨去找所谓的“小行”。他人高腿长,又无所拘束,但他现在旁边跟着一个女郎,他走一步,她要追四步才追的上。时雨走得磕磕绊绊,兀自调整了自己走路的节奏,笨拙得快要不会走路了,才让戚映竹能跟上他。
他记着她说自己变了,首先是声音都不一样了……时雨便一句话不多说了。
月光照小径,二人闷头赶路,彼此闷不语。
戚映竹糊里糊涂地猜想谁是小行,她心中都猜莫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女郎,让时雨这般照顾。她欲言又止,心中酸楚,黯然于时间的流转,让许多话不敢问。
那位让时雨去“偷”食物的小行,必是如他一般飒爽英姿的江湖女侠吧,会武功,人风趣。比她要漂亮,比她要直白,比她更合适他的世界……
戚映竹心里泛酸,沉甸甸地闷着。时雨侧头看她,更加不说话了。
而待到了村口,戚映竹看到一个几岁的男童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那小孩儿低头玩石子,时雨长腿一迈,小孩儿立刻回了头,眼睛光瞬间点亮:“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扑来,看到时雨一怀抱的瓶瓶罐罐,他更加开心:“师父,你不光给我找吃的,还给我带药了。”
叶行扑来要抱时雨大腿,时雨往旁边一闪,矜持道:“有别人。”
戚映竹心中酸楚:如今她都不是“央央”了,是别人了。
叶行乖巧无比,站在时雨旁边打量戚映竹。时雨转头看向戚映竹,眼神中颇有几分自得,这种神色,让戚映竹纳闷。时雨比起方才的矜持,多了许多热情,将叶行推给戚映竹:“这是‘小行’。”
叶行和戚映竹面面相觑。
叶行仰着头眨眼,看着这位仙女一般的姐姐,疑惑地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戚映竹同样有这种熟悉感。
她心中又放下大石,原来“小行”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她才这么想,时雨就慢吞吞道:“他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啊……他看起来,不到十岁。小行,初次见面,我是、是……你师父的朋友。”
叶行睁大眼,乖乖地问了好,又认真道:“我真的十岁了!”
戚映竹不解这两人一直跟自己提年龄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起叶行是不是要吃的。时雨这才将他怀抱里的瓶瓶罐罐放下,把油纸包里包好的胡饼递给叶行。
时雨认真道:“饼里面有加萝卜,你吃的时候把它撕掉。”
叶行很习惯地点头:“好。”
他抱着胡饼坐回石头上,吃得非常小口,一边撕一边吃。戚映竹看得茫然,见这么几口的功夫,叶行旁边已经被他撕了一大片萝卜丝儿,不管多细,这小孩儿都挑了出来。
戚映竹与时雨站在一边,时雨低头在研究地上的药瓶,想着让叶行如何吃药,戚映竹低声:“他……这般挑食么?”
时雨回答:“不是。因为他不能吃,他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吃了就会生病。所以我才提前尝一口的……刚才掉在地上的胡饼,我不是故意偷吃的。”
蹲在地上的青年仰头看她。
戚映竹目光一闪,从他漆黑的眼中,找到了点儿昔年的影子。她微笑,柔声:“我……从来不觉得你会偷东西啊,时雨。”
时雨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他这会儿自在了些,便想说很多话。偏他记挂着她说他声音变了,就努力将话咽下去。时雨低头整理药瓶,半晌后仍没忍住:“他叫‘叶行’,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认真地端详着那撕饼吃的小孩儿:“嗯,你已经说过了,我记得。”
时雨憋了半天后:“……他就是你当年想救的那个孩子。”
戚映竹愣住。
时雨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开口。他不禁抬头看去,他见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行,目光中水波流动,星火寥寥。她看了很久后,低头来看他。那眼中的万千感情,努力克制,却仍是流出两三许欢喜又难过。
戚映竹喃声:“难怪我觉得他眼熟。”
——因为当日婚变那日,她见过那个孩子。
“难怪你不停地告诉我,他十岁了。”
——当年天山派断定没有了“九玉莲”,叶行活不过十岁。
“原来……你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当她四处行医、走遍山河想寻找些什么,帮助些什么,积福些什么的时候,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雨将一个病恹恹的孩子带在身边,他努力养他、救他,努力地告诉戚映竹:“你没有害死那个孩子。”
戚映竹眼中的光柔波一般闪烁,光华粼粼,潋滟生雾。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细看叶行。这个孩子对她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对时雨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个孩子活着,不光活着,还如此健康、活泼。
时雨道:“……你哭了。”
戚映竹别目,眨掉眼中的水雾。她习惯性地对他解释:“不是哭,是高兴,是释然。”
时雨回答:“我知道啊。”
戚映竹一愣,看向他——
他知道?
时雨偏过脸,躲开她目光,道:“……我知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戚映竹说不出话,她注意力从时雨身上移开,走向叶行。她微微俯身看叶行,叶行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这些年在“秦月夜”,叶行已经习惯被杀手们参观,被人感慨生命的奇迹。尤其是坏嘴的秦小楼主,每次见到他,都要大惊小怪“你还活着呀”。
戚映竹对叶行露出笑:“你不能吃加了馅的饼子?还是单纯不能吃萝卜?你师父给你找了许多药,但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有些什么病。你别怕,我以前身体也很弱,久病成良医,我知道许多药。何况我师父人称‘药娘子’,她去村里帮人接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要不要我师父帮你看看身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