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卫士说服:“您想想昔日君侯待您的情!”
戚映竹抿唇,目中生出挣扎。她怔忡半晌,想到昔日年幼时,她身体还没有病得那么厉害时,养父养母也是与她亲近的。有一日中秋,他们一家人一起看烟火。
年幼的女孩儿被烟火吓得瑟缩,年轻的宣平侯大笑着将她抱入怀里,捂住她耳朵。宣平侯与夫人笑谈:“咱们阿竹这般胆小,以后可得嫁一个威武得什么也不怕的郎君,好好护着阿竹才是!”
侯夫人嗔:“君侯尽是说笑。阿竹还小呢。”
宣平侯便低头,与年幼的女孩儿抵着额,用胡子扎她。她至今记得养父当时眼中的笑:“是啊,阿竹还小。什么算命先生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咱们阿竹要慢些长,要好好在阿父阿母身边多留两年。阿父阿母,舍不得你!”
——只是可惜,富贵如侯府,父母子女之情,依然敌不过病痛的折磨。
戚映竹其实也理解,他们是怕在她身上放太多心,她去了后,他们会接受不了。可是、可是……
算了。
戚映竹低下眼睛,她脸色苍白地问:“养父当真……不行了么?”
卫士答:“君侯想见您最后一面。”
戚映竹应了。
也许在一旁急得跳:“阿竹姐,你答应等我师父的啊。”
戚映竹蹲下来,对他柔声:“小行,人生一世,总是要有些温情的。”
她心中再是多怨多怪,可侯府对她的养育真实,她不能否认。她自是一个道义并非黑白分明的善人,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养女做的不好。她是下定决心远离那一切、过好自己日子的,然而养父不久于人世……她希望自己是彻底冷血无情的人,可她不是。
戚映竹对卫士说:“这是最后一次。”
卫士目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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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卫士等着戚女郎收拾行装、与他们一同返回京城。戚映竹一下午都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劝说闷闷不乐的叶行。到夜里,药娘子行医回来,得知自己小徒儿的身份这般厉害,如今要离开自己,药娘子也是不快。
戚映竹安抚完了小的,便又要安抚大的:“老师放心,我只是回京城看父亲。之后我还会回来的。”
药娘子耿直道:“人家有亲女儿亲儿子在,你凑什么热闹?人家当初不是都把你赶到那什么山上住了么,这不就是说人家也没多喜欢你,人家喜欢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怎么会临死了想起你了?”
戚映竹怔一下。
她解释:“即使我在落雁山上,那些珍贵药材,都是侯府给的。后来,我病重得起不来的时候,阿瑛带着御医经常来看我。阿瑛后来更是带我一同找父母……若非侯府点头,阿瑛怎能那般行事呢?养父养母虽不与我说什么,但他们心中是念着我的。我一走三年,消息全无,对他们本就愧疚。如今怎能连回去见最后一面都不行?”
药娘子郁闷:“我还是觉得,你看重的情,人家可能只是随手而为。救你的命,对人家来说不伤筋骨,亲女儿不怪的话,救你又何妨。你太重情了。”
戚映竹失笑:“老师说什么?我最不重情了。我没什么朋友,世人都说我凉薄的。”
药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但见女弟子态度坚决,便也劝什么了。药娘子只给戚映竹开了些药,让她上路带一些药。药娘子嘱咐她注意身体,快去快回。
戚映竹夜里睡前,去拍叶行的门,幼童却不给她开门,分明是生她的气。戚映竹隔着门道:“小行,明日你就回‘秦月夜’去吧。我的事,我已写信告诉你师父。你师父忙完自己的事,自然会来寻我……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且我养父病重,我去看一眼,有又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呢?”
她三年前怕过唐琢对她纠缠不放。
然而,三年已经过去了!
闫腾风闫大哥给她的那个卫士告诉过她,唐琢已经成亲生子。既已成亲生子,她又早已人老珠黄,唐琢岂会一直盯着她?
戚映竹劝了半晌,叶行也不开门。她以为小孩儿闹别扭,只要叹口气去睡了。次日,戚映竹坐在马车中与卫士们一同回京。中午众人在茶棚休憩时,卫士从马车下绑出一个小孩儿,骂骂咧咧。
小孩儿大声嚷:“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不是偷东西!阿竹姐,阿竹姐!”
戚映竹出了茶棚,看到满脸灰扑扑的叶行。她吃惊:“小行,你怎么来了?”
叶行扑入她怀中,抱着她哼:“我师父让我监督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才不回‘秦月夜’,‘秦月夜’现在都没人,好无聊的……你不是说很安全么?那我要跟着你一起,我还没有去过京城呢。前年时师父一个人去,都没带我。”
戚映竹:“……”
她心情复杂,又很感动。她低头捏捏小孩儿的脸,道:“……你也未免太伶俐了些。”
叶行扮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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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戚映竹进了京城,入侯府。入了侯府,叶行恹恹,身体吃不消,戚映竹让人先带叶行下去。她自己去前堂拜访人,见得院前草木萧萧,仆从人人没有精神,戚映竹疑心侯府似乎衰败了些。
她正端详侯府景观,一个妇人急匆匆从正堂而出:“阿竹!”
多年未见,便是侯夫人抱着戚映竹,都一顿眼红,哭泣:“你这个人,怎么当真那么绝情?说走就走?还将钱还给我们……我们差你那点儿钱财么?你……你看着,身体似乎好一些,脸上也有点儿肉了?莫非真的像阿瑛说得那样,你的病真的好了?”
戚映竹也是哭得眼红。明明二人上一次见面,闹得那般僵,说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见了面后,却仍有旧日恩情在。戚映竹心中无奈,想她对养父养母的心,纵是狠心断,心里却到底忘不了。
戚映竹没有回答侯夫人的问话。她和母亲一道回去,擦干泪,道:“怎么没有见到阿瑛和星垂呢?”
侯夫人不自在道:“阿瑛啊,阿瑛学女红学得刻苦,和你不是关系不好嘛,自然不会出来。星垂、星垂……去相看媳妇呢。”
戚映竹奇怪地看侯夫人一眼。
她与戚诗瑛的关系分明和缓了很多,怎么侯夫人不知道呢?为何不让戚诗瑛出来?难道戚诗瑛会误会她想鸠占鹊巢,回来当什么侯府千金么?戚诗瑛虽然直白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拎不清的呀。
戚映竹暗自记下疑点,应和了侯夫人几句,却也带了警惕。她接着被引去见君侯,宣平侯确实瘦削了很多,神色憔悴了很多,见到戚映竹也如侯夫人一般,抱着她哭。
夫妻二人一同拉着戚映竹,说起当年戚映竹幼时的事。戚映竹心中怀念,附和二人,氛围十分温馨。
中午三人一道用膳,戚映竹再次问:“阿瑛和星垂不来么?”
一道清朗男声自外传来:“阿竹妹妹只记得什么阿瑛星垂,倒是一直不记得我了?好没良心。”
戚映竹一僵,她猛地起身,呆滞看到一袭锦衣貂裘的郎君从堂外步入,那人在门口脱了大裘交给仆从,满目欢喜地看着她,亲昵地唤一声:“阿竹妹妹!”
戚映竹立刻去看自己的父母,宣平侯神色平静,侯夫人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她心中有了数,微微屈膝:“……殿下。”
唐琢来扶她:“阿竹妹妹这般见外做什么?你仍叫我‘唐二哥’便是。”
他伤心道:“这些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个个叫我‘殿下’,我倒与人疏远了太多。我常在想这满堂荒芜,人人穿着戏服唱大戏,谁知道皮下魑魅魍魉都是谁。每每这时,我就想起阿竹妹妹,若是你还在我身旁,我便不会那般寂寞。”
他握住戚映竹的手。
戚映竹笑:“民女怎敢与殿下攀亲。”
她作出让座状,似寻常无比的,将自己的手从唐琢手中抽出。唐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入座后又说起往事,叹道:“阿竹妹妹,你还记得你年少时,我总跟在你后边,嚷着要娶你么?”
戚映竹:“殿下慎言。殿下这般说,尊夫人听了可是要不快的。”
唐琢目光深幽了些。
他转头与旁边僵硬而颓废的宣平侯聊天:“我记得,三年前阿竹妹妹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和阿竹妹妹攀过亲。我阿父和君侯大人都许了的,生辰八字都问过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能娶了阿竹妹妹呢。”
戚映竹微笑:“那时,我遇到了一些事。若非那些事,我当与时雨在成亲。”
她向众人介绍:“若非那些江湖恩怨,养父养母还愿意认我的话,其实时雨当叫你们一声‘阿父阿母’。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能嫁了时雨呢。”
唐琢脸色微冷,有些僵。
他盯着戚映竹,戚映竹仰目,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却并不避闪。
唐琢笑了——
带刺儿啊。
美丽的、脆弱的、顾影自怜的山间山茶,兀自绽放得繁美洁白,香气馥郁人间……竟也带着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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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不冷不热,唐琢如何忆昔日,戚映竹便如何不动声色地忆她与时雨不为人知的曾经。唐琢若要回忆他如何爬树看她,戚映竹便要回忆时雨偷偷去山中寻她。
宣平侯如木头人一般。
宣平侯夫人神色越发不安,左看看,右看看。
当夜这顿饭吃饭,唐琢深深看宣平侯一眼,起身告退。戚映竹推脱身体不适,也告辞而走,侯夫人未能拦住。戚映竹回去后,便将床上躺着的小孩儿喊醒:“收拾一下,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叶行:“啊?”
戚映竹拧眉:“这里不对劲儿,有人暗藏祸心,我被骗了。”
戚映竹带着叶行从后门出府,她自是不会武功,但是叶行会一些。戚映竹不能放下心,果然,二人出了侯府后门,迎来的是火烛光高照,宣平侯和侯夫人立在那里等她。
侯夫人不忍道:“阿竹,别折腾了,回去歇着吧。”
戚映竹仰目,盯着不作为的宣平侯:“卫士说您病重,快死了,让我回来见您最后一面。”
宣平侯闭目,侧过脸。他肩膀僵硬,但他不敢看养女的眼睛。
侯夫人见养女这般盯着他们,她在旁难受无比,下台阶要搂戚映竹。戚映竹往旁边躲开,侯夫人捂着脸哭道:“阿竹,我和你阿父也没有法子啊!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你阿父在朝上被人如何攻击,你阿父都从大狱中走过一遭了。
“是那端王世子非要得到你,他说这般做,只要你回来,他就帮你阿父洗清罪,咱们宣平侯府就能保住了啊。那唐琢待你十分喜欢,你就是入了他的府,也不会吃亏的。”
戚映竹不能明白,她恍惚道:“可是他都娶妻了啊!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侯夫人低着头不敢看她:“……你身份不好,只是侯府的养女,论理,其实你也做不了正妻。你本来就是村野丫头,只是运气好被我们养了……端王世子的意思,是让你进府做他的妾室。
“虽是妾室,但他定然独独爱你!你是知道他的……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也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那般喜欢你,你不委屈的!你一个村野丫头当上端王世子的妾,这其实是好运气,对不对?”
戚映竹不认识他们了。
侯府后门的巷中灯火煊赫,叶行因身体不适,闷闷地躲在她怀里。而戚映竹仰头,端详着自己养父养母的面孔。她想到自己是如何说服药娘子和叶行,听到养父病了,她如何着急,如何良心不安……她那般着急地回来,她期待着他们对自己的爱,可他们这般回报她。
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吧?
那些许温情,明明存在过……难道真的只是她幻想么?
这场梦,到底是从戚诗瑛回到侯府开始变了,还是它从一开始,就仅仅是她的一场想象中的梦呢?
戚映竹垂下眼,她又闭上目,寂寥无比地立在原地。灯笼的光照在她面上、身上,她怀里搂着一个孩子,像是被黑暗中的巨兽吞噬。
侯夫人下台阶,向她伸手:“阿竹……”
戚映竹闭目落泪。
她哽咽:“我真的运气好么?我是因运气好,我生父生母才去救得你们,生母落了病根,害得我出生便羸弱,一直生病么?我是因运气好,你们才从小更爱星垂,我越长大,你们越冷落我么?我是因运气好,才去落雁山养病,最后差点死在那里么?
“你们,真的是我的‘运气好’么?”
宣平侯忍不住了,他抬目来看她,沙哑道:“到底父母子女一场……”
戚映竹闭目而泣:“父母子女一场,便要将我推往火坑么?”
侯夫人急急道:“如何是火坑?端王世子那般爱你……”
戚映竹与人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她第一次声音抬高,将怀里的叶行都吓一跳:“我不喜欢!”
宣平侯冷下脸:“阿竹!我们养你一场,你这般对我们说话!”
戚映竹往后退一步,她周身无力,手脚发麻。她看着这些魑魅魍魉,别过脸,只是落泪,不愿说话了。她抱紧怀里的叶行,落泪得不能自已,多年感情、幼时情谊……都让她心如刀割,寸寸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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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被关了起来。
她唯一的要求是,让叶行出去,不然她绝食以抗,唐琢绝不可能得到她。
侯府无奈,又觉得一个小孩儿不会有威胁,再加上这小孩儿太难养,第一天就差点因食物中毒而死,他们只好放叶行走。叶行临去前,抱住她,他乖巧道:“阿竹姐你别担心,我去找‘秦月夜’,我知道怎么联系他们……我师父快回来了。”
他迟疑一下,说:“你别哭,你运气好的——我师父是爱你的。”
戚映竹落泪。
她让叶行走,自然是要叶行搬救兵。其实她也不太害怕,她知道若是时雨忙完了,时雨会来找她。她只是很伤心,很难过,恨自己太蠢太心软。她祈求些许温情,却被虚假的父母子女情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