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微愣。
他本想说不可能,那些追杀他两年的江湖人早已经偃旗息鼓,不可能对他还如此执着。他的轻功又已经这么厉害,还有谁能追上他的踪迹,到京城来给他不痛快?
然而戚映竹这般一说……时雨想到了一个人。
他坐不住了,不肯好好上药。他将怀里藏着的饆饠给戚映竹,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戚映竹才拿药瓶回来,愕然呆坐:“时雨……”
青年风风火火离开,又突然一阵风般嗖一下回来,到了她面前。他嘴上嘀咕着“差点忘了”,低头就在戚映竹唇上亲一下。戚映竹脸刷地一下红,时雨又不见了:“等我回来。”
戚映竹便只好默默收好药膏,用帕子擦掉自己唇角的樱桃汁。
--
端王府上,老端王病重,郁郁在床,只得一个妻子流泪照顾。
清晨时,端王世子代父上朝,端王了然无趣地躺在病榻上,呼吸浑浊地挨着苦。满园绿野扶苏,一个黑影闪过。没有力气动弹的老端王瞪直眼,看到窗外露出一个青年的脸。
青年趴在窗口观察他半晌,在卫士脚步声走近时,他忽然往屋中扔进一个纸团,便不见了。
端王呼吸更加粗重,外头煎药的端王妃听到夫君声音不对,连忙进来。端王妃顺着端王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纸团。端王妃在夫君的示意下打开纸团,看到上面歪歪曲曲的字——
“唐璨是唐琢所杀。端王为唐琢所杀。”
端王妃声音尖起:“夫君!这、这必然……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老端王喘着气,抓着妻子发抖的手。他盯着妻子苍白的脸,含糊道:“扶我起来,把字条给我看……”
端王妃哆哆嗦嗦地将纸团递过去,为幼子说话:“这字写得这么丑,必然是有人陷害琢儿!有人看我们家父慈子孝,见不得我们好。琢儿近日在朝中政绩了得,必是有人要害他!夫君,你要帮琢儿,救琢儿……”
端王喘声嗡嗡,怒吼:“闭嘴!”
他大脑浑浊,他要想想、想想……
--
唐琢去上朝了,阿四贴身保护。端王府中,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宋凝思忙活一通,依然没找到唐琢将她儿子关去了哪里。
她心焦如焚,回阿四院落的一路上都在想着各种可能——
自儿子身份说出,她和金光御已经很久没说过话。金光御也在想办法带出她儿子……但是,只要他还在为唐琢办事,孩子怎么会回到宋凝思身边。
宋凝思其实有些后悔。她那日情绪激愤,求金光御给她一个没有他的未来,金光御并未回答。她心太急了,她不应那般说……她明明应该欺骗金光御,先哄着金光御。可她在那时,没有忍住。
他带来的太多苦太多伤害,她忍了那么多年,只在那一日,未曾忍住……
然而她该如何补救呢?金光御是否会因为她的话,对她儿子不管不顾呢?他那般多疑又心狠的人……
“吱呀”,宋凝思推开木门,看到屋舍中的黑衣青年快速放下案头的一壶被他抬起检查的茶壶,回头警惕看他。二人之间距离尚有三丈,但是宋凝思盯着这个人,知道像他们这种武功高手,只要她开口喊,他杀了她,也不过在眨眼之间。
宋凝思缓缓关上门,招呼来人:“时雨大侠。”
时雨盯着她,恍然大悟:“我就说,宣平侯的守卫不正常,别人怎么会那么清楚怎么对付我……原来是金光御。他还活着。”
宋凝思漠然:“你见到我,就知道他在?”
时雨偏头,非常随意地打量这个屋子:“他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你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宋凝思无言,心脏在那一瞬麻木不堪。或许有些许情爱引起的伤感,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苦涩、疲惫。
而时雨判断出金光御在,他不敢放松,他转身便跳上房梁要走,要拿金光御的踪迹告诉“秦月夜”。宋凝思抬头看着房梁,在时雨要离开前,忽然幽幽道:“时雨,我们合作,怎么样?”
时雨低头。
宋凝思:“我的目的是带着我儿子,逃出这里;你的目的是带表妹逃离唐琢。我们共同的敌人,都是唐琢,还有他身后的金光御。金光御是唐琢的走狗一日,我们便都摆脱不了唐琢。”
缓缓的,短短时间,她在脑中已经成型了一个完整的闭合计划。
利用人心,利用巧合,利用别人对她的感情。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她落落寡欢道:“我从金光御身边,帮你调查出相对来说能够平安出京的路。因为唐琢只是一个端王世子,他没有本事一手遮天。而你,你帮我引开所有人,让我带走我儿子。之后的事……我们各凭本事。”
时雨:“我要想一想。你心机深沉,我不喜欢和你合作,我不想被你骗,被你耍。”
宋凝思微笑,她垂着眼:“那你将我的话告诉表妹。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表妹总会听得懂的。她会知道我是不是适合合作的对象。”
时雨皱眉。
宋凝思又叫住他:“我在这里被看得极严,无法和外人接触。你有蒙汗药之类让人昏迷的药么,我需要。”
时雨:“我还没有和你合作。”
宋凝思:“知道。但是蒙汗药不值钱,给我一点,也没关系吧?”
时雨想半天,也觉得就算给蒙汗药,也不过是看他们狗咬狗。他非常随意地扔给宋凝思一包药,便要将这些事回去告诉戚映竹。他警惕着这些聪明人,想的脑子都疼了……动脑子的事,还是交给央央吧。
--
时雨走后,宋凝思慢慢地倒水。她将蒙汗药收好,却故意露出一点药粉,洒在案头边沿处。
之后她在屋中看书写字,到了傍晚,听到外头动静,便知道是金光御回来了。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立在她身后。看书的宋凝思将书合上,转身站起,面对金光御。她面容皎白,金光御满脸疲色。宋凝思目中一敛,知道这人夜里又要去宣平侯府那边守着。
她面上作出温和状:“吃饭吧。”
她走向食案,金光御在后拉住她的手。
她并不回头,二人这般僵凝片刻,金光御才松了手。金光御道:“我找到儿子被关在哪里了……我会救出他的,你给我时间。”
宋凝思低头:“辛苦了。”
金光御:“他叫什么名字,你能告诉我么?”
宋凝思:“待他出来,亲口告诉你吧。”
二人无话。
金光御与宋凝思一同走向食案,宋凝思先入座,旁边那张食案前,金光御久久凝视。宋凝思诧异地抬头,看金光御目色幽暗地盯着食案。她心中讥诮,知道他的疑心病发作,必然看到那蒙汗药的药粉了。
金光御抬目,与她对视。
他没有如往日那般冷厉怀疑,而是斟酌着语气:“今日,你可有看到可疑人?”
宋凝思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金光御沉默看她。
她作出分外无辜模样,眸子漆黑,再加上两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温情。她仰着脸看他,娴静温雅,似乎责怪他的疑心太重……金光御缓缓如坐,手撑住额头。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宋凝思的唤声:“你怎么了?你发什么呆?你可是病了?”
金光御侧头看她关心的眼神,沉默不语,身心疲惫——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宋凝思的方方面面都不信任,而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清楚地能看出宋凝思对他的“表演”“应付”。
是否他当年,不该掳走那荡着秋千的、无忧无虑的少女?
是否杀手不配得到爱。
--
一层雨落,气候微凉。
一夜过后,闫腾风从宫中出来,并不骑马,缓步回府。
他默然想着许多事,在进自家府邸的巷子后,他听到悠悠竹笛声。在炊烟缕缕的清晨,笛声幽若,突兀出现,分外不正常。闫腾风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腰间刀柄,他身后卫士纷纷抽剑:
“何人?!”
“哪家狂徒胆敢在京师脚下作乱?”
头顶的屋檐墙头,一道青袍蓦地一闪。卫士们纷纷跳上墙,追那青袍而去。闫腾风本欲追随,却硬生生按捺下。他听着竹笛声消失,深吸口气,心中有了些预感。
果然,当他立在自家府邸门前时,府门口的两个守门人晕乎乎地靠着门晕了过去,而一柄弯月般的几十斤重的大刀撑在木门旁的墙角处。树叶哗哗落下,红衣女郎蹲在地上,抚摸着一只小猫,将猫抱入怀中逗趣。
闫腾风面无表情地看着。
红衣女郎举起猫朝向他,笑眯眯:“好哥哥,听说你前两天丢了猫。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上,我不辞辛苦跑遍整个京城,帮你找到猫。哥哥是不是很感谢我啊?”
她明眸善睐,仰目无忧,乌发用一柄玉簪斜挽,耳畔发又细细密密地编了许多精致的小辫。数年不见,她一贯看着娇俏,眉目间却已被江湖风尘染了很多飒然凌厉之气。
闫腾风看着她怀里的雪白娇气的挥着爪子的小猫,再看看她的脸。
他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抱在怀中,面无表情:“堂堂‘秦月夜’楼主到访,还特意让‘狐狸刀’引走了人,弄晕了我门口的守卫……总不会是为了还我一只猫吧?”
秦随随睁大眼,无辜极了:“就是还你一只小猫啊。喏,给你!”
她站起来,手中提着猫往前递。
闫腾风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连退三步。
秦随随:“……”
她的天真可爱快要装不下去,鼓腮:“你什么意思啊?这真的是你的猫,你的表情怎么好像我在坑你一样?不用这样吧哥哥,就算我们过去有一点小过节,但是不打不相识,我们好歹也并肩而战过两次啊。”
她眨眼:“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第三次。”
闫腾风:“你是匪,我是官,谁跟你并肩作战?”
秦随随沉下了脸。
她道:“你的猫不要了么?”
闫腾风看也不看:“送你又何妨。”
秦随随:“……”
她冷笑一声,抱起猫,转手一勾,几十斤的大刀便被她扛在了肩上。她转身便走,心中却焦虑。她在心里连数十下,只觉得青年目光在后盯着她,而他再不唤,她就要走出巷子了——
闫腾风终于开口:“秦楼主,请留步。”
秦随随心中舒口气。
她并不回头,低头与怀里漂亮的小猫眨眨眼,讥讽猫的主人华而不实装模作样。她慢悠悠:“何事啊官老爷?”
闫腾风:“端王世子找人刺杀先端王府大郎的证据,‘秦月夜’是否可以提供?”
秦随随回头看他。
她眨眼:“可以啊。但是你用什么好处来换呢?我又给你猫,又给你证据,这么亏本的生意,‘秦月夜’不做的。”
闫腾风:“秦楼主专程等在这里,总是想和我谈生意的。你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秦随随冲他飞一个媚眼,神秘又狡黠地笑:“来日开战,请君为我退避三舍!”
--
八月,端王府和宣平侯府的这门联姻,终是到了最关键的一日。
既是纳妾,那唐琢便不能亲自来侯府迎。戚映竹不过是坐上轿子,被人一路送去端王府。但无论如何,送她出门这日,宣平侯府长舒口气,也做足慈爱的样子。
只是戚映竹并未回应。
从出侯府开始,真正好戏,将将开场。
第79章 夏雨霏霏,正是良时……
夏雨霏霏, 正是良时。
戚映竹坐上马车时,隔着竹帘,看到宣平侯与侯夫人模糊的面容。双方如同做戏, 恐怕君侯二位未曾想过,自己府邸中会走出一位女郎, 做人妾室。
戚映竹自然不会入端王府。她虽羸弱多病, 却不是为人做妾的人。手持却扇坐于车中的女郎, 静静望着车外人,想的是一会儿时雨的到来, 会如何让场面更乱。
双方想的事情不同, 但是戚映竹隔着帘子望到外头养父养母的面容,忽来一瞬,心中生起凄凉——
这是最后一面了。
走出这个门, 来日方长,江湖路远, 恩怨种种皆逝。她再不会与这家人见面了。
“阿父,阿母!”
君侯与夫人相依偎站在府邸门口,以为养女不会与他们多说一句。然而车门打开, 戚映竹躬身从车中探出半身, 云鬓之下, 她眼泛泪光。
宣平侯与夫人惊疑不定,紧张地以为要出事:“怎么了?”
戚映竹定定看二位半晌,将养育自己十几年、之后又待她不好的养父母记在心中。她泪光点点, 向两位摇了摇手中却扇, 轻声:
“没什么,再别了。”
她身子缩回车中,唢呐声中, 女郎身影如烟,氤氲难见。华车宝盖悠悠从府前行过,宣平侯看着那马车,目光闪动,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会出事。养女必不会让婚事平顺进行下去,这条路也许并没有排查干净……他握紧旁边夫人的手,张口。
侯夫人:“怎么了?”
宣平侯愣了愣,又松开了手。他声音苍老,背过身回府:“……算了。”
——结局如何,尽是命数。
--
送戚映竹去端王府的车驾中,司仪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这毕竟不是成婚,自要低调。然而这里少了些人,让人不安。曲声间歇时,四处找人的司仪抓住一卫士,问道:“世子殿下派的那位‘四郎’,人呢?不是说要随行相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