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的房间。
这是谁的房间,她清楚得很。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热浪伴着淡淡的香气,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随即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醒了吗?”
闻卿瑶紧紧闭着眼睛,生怕睁开,又是那张熟悉的脸,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脸,也是让她噩梦缠萦的脸。
她没说话,想着要逃避,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想动却动不了。
傅丞砚伸手,将她整个人揽到了怀里,侧身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阿瑶,我躲了你三年,你躲了我三年,还要再继续吗?”
她没做声,虽然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眉宇间却透着隐隐绰绰的无助,身体也十分抗拒地紧绷僵硬。
僵持了许久,她缓缓问道:“你昨晚找过言慈了吧?”
她喝得烂醉,又在梦境中频频出现那钻心刺骨的一幕幕,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她清楚得很。
她了解他,知道他会去问言慈。
此刻,沉默大概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共同语了,傅丞砚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一下,他没正面回答,只将她的手放在嘴边,“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等什么呢,还有什么必要呢。
她太害怕失去,太害怕他突然间失联,太害怕自己打开那封遗书的时候,连他的样子都记不住了。
剑走偏锋,她轻声问道:“傅丞砚,如果让你娶一个可能无法生育的女人,你还愿意吗?”
傅丞砚一怔,他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手|雷,只给他几秒钟的反应时间,他无法接住,就只能抛出去。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他没有犹豫,接起。
很明显,是部队打来的电话,隐隐绰绰听上去,是让他立刻回北城。
军令如山,这一别,又不知道是多久。
“你走吧。”
说完,闻卿瑶没再说话,她知道他的选择,便只身背过身去,掖了掖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傅丞砚紧紧攥着手机,下颌咬得生痛,一张俊眸含着隐隐的暗红,就这么盯着她的后背,看了许久。
他打了个电话给郑淏,交待了几句让他护送闻卿瑶回南城,便放下手机,穿好衣服,大步朝门口走去。
甫一拧开把手,他忽地驻步回头,心中泛起滚滚涟漪,声线依然沉稳:“不管怎样,我都愿意。”
门被轻轻关上。
闻卿瑶蜷缩在被子里,那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咬着手指,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套,染浸了头发,而她却只能默默在喉咙里哭,只能在心底撕心裂肺。
因为她知道,傅丞砚还在门口。
她怕她哭,他就走不了了……
-
回到南城,又是一个满是梧桐飘雨的夏季。
傅丞砚打来的电话,都被一个个按断了。
雨天,她靠在窗边,偌大的阳台,都照不到半点阳光。之前,还有阿呆的陪伴,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闻母心疼地给她加了件针织开衫,小声道:“冯医生打电话来了。”
闻卿瑶怔了怔,这才想起来那个被她晾在一边的心理医生。
她笑笑:“妈,这些年,你也觉得我有病是吗?”
闻母心底一颤,她想躲避女儿的目光,却发现根本就是徒劳而已。
“妈跟你说真心话,当初反对你们,就是怕有这一天……”
闻卿瑶望着窗外出神,眼底一丝动容闪过,不置可否地垂了垂眼。
“妈当初只是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希望你能每天笑靥如花。”
“但是后来,妈也明白了。”
“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
飞过一只湿透的鸽子,狼狈地躲在了屋檐下,闻卿瑶看着它,慢慢道:“但是事与愿违,发生那么多事,都证明了,我的选择是错的……”
她笑笑,关上窗户,将脸颊的雨水擦拭干净,便准备回房。
客厅的老人静静抽着烟,雪茄的味道慢慢散开,在这个雨季更加浓郁。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种消极和沉寂,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也已经看开了。一个三年过去了,又一个三年过去了,从刻意的躲避到下意识的逃离,什么都照旧,只有心境彻底改变了。
闻父淡淡说道:“瑶瑶,你的选择没有错。”
闻卿瑶脚步稍顿,迟疑地往旋梯走去。
脚步刚刚踏上阶梯,闻父又沉声道:“如果你真的走不出来,不愿意再面对他,爸养你一辈子。”
她垂眼,轻轻睨了一眼双鬓已经斑白的父亲,然后几不可查地轻点了一下下巴,她也不知道,这个点头,是回应的前一句,还是回应的后一句。
回到房间,闻卿瑶摩挲着那只熊猫玩偶的拉链口袋,犹豫了很久,拨通了冯沐的电话:“冯医生,约个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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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炎热很快就过去了,梧桐早已凋零。
今年是个暖冬,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连鲜少有人去的郊边小道都有人徒步。
闻卿瑶站在高层办公室的窗边,静静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也没有仔细听冯沐在说什么,便直接道:“我想去海边栈道。”
“海边栈道?”冯沐抬腕看了看手表,问道:“要我陪你吗?”
闻卿瑶放下手中都快捂热的水杯,“怎么?你怕我会跳海啊?”
“……”冯沐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只是想提醒你,溺死的感觉可不好受。”
“你这话说的可不像个正常的心理医生。”闻卿瑶斜睨他一眼,拿上包,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一起吧,反正没人陪我。”
海边栈道的人依然很少。
风雨的洗刷下,木板似乎显得更加陈旧了一些,白色的海鸥和成群的鸽子个自在地上寻觅着食物,闻卿瑶沿着栏杆,摸过已经被游客打磨光亮的扶手,静静地走在侧边。
冯沐双手插着口袋,偶尔垂眼,偶尔抬眼,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闻卿瑶不咸不淡地说道:“不用一直盯着我,我要是真的抑郁到想要自杀,你这两年还能赚到我的钱?”
冯沐没作声,他勾了勾嘴角,眼眸在镜片后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走了数步,他才缓缓道:“你很美。”
闻卿瑶回过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见他斯文的样子还带着些鲜少的腼腆,撇开头嗤笑道:“他就从来不夸我好看。”
冯沐咬了咬嘴角,说道:“每个男人都不一样。”
闻卿瑶漫不经心地走着,也没听清他的话,视线便被奶茶店外的一家人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家三口,体格健壮的外国人爸爸,漂亮的混血孩子,还有稍微有些臃肿的华人妈妈。
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在心头恣意生长,像草一样开始攀腾蔓延。
而当那个妈妈回头的时候,两个人的视线将将对上,那一刻,两个人面对着面,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慌乱的惊讶。
路婧怔了许久,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拿着刚买的奶茶,然后将孩子交给爸爸之后,朝闻卿瑶走来。
太多年不见,变化都很大。
闻卿瑶浅浅收回视线,淡淡一笑,“你回国了?”
路婧尴尬地抿了抿嘴,“嗯,带孩子回来看外公外婆。”
“挺好的。”闻卿瑶平淡地说道,“回来看一眼,比什么都好。”
路婧不是滋味地阖了阖眼。
南城的树没变,花也没变,只有人变了。
回想起六年前,她们曾经无话不谈,曾经把对方当成挚友,却只因那件骇人的事情而断送多年的友谊。
路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冯沐,疑惑了片刻,问道:“这是?……”
闻卿瑶简而带过,“朋友。”
“你好。”冯沐礼貌地点点头,他虽然有些诧异闻卿瑶称呼他为朋友,但也心中明了她肯定不会直截了当地说他是她的心理医生。
路婧紧了紧手中的奶茶,局促地喝了几口,然后问道:“我以为你和那个……那个……”
“分手了。”
闻卿瑶笑了笑,轻松地看向她,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在叙述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路婧:“……”
冬日的风有些凉,阳光也有些刺眼,闻卿瑶拍了拍她的肩,“再见。”
她说完转身,然而刚走几步,路婧就喊住了她,“闻卿瑶!”
闻卿瑶回头,玩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路婧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踌躇了几秒,说道:“我知道北城那件事……”
那件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又有谁不知道呢。
只不过,时间掩埋,连茶余饭后都懒得讨论了。
闻卿瑶敛了敛表情,“喔。”
路婧紧蹙着眉,继续道:“瑶瑶,我当时和你一样,没走出来……”
“后来,有了家庭就好了。”
闻卿瑶看着她,看着她的丈夫抱着孩子逗耍一只海鸥,看了许久。
“你比我幸运。”
她说完,没有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脸颊上。
过了几天,言慈一大早就打来了电话,“闻卿瑶,他在找你。”
闻卿瑶静静听着,疲惫地揉了揉发麻的脑袋,正要挂断,言慈大声道:“你别挂!”
她手中稍顿,言慈说道:“他休假了,一直在找你,但是联系不上。”
“我知道。”闻卿瑶沉吟几秒,应道:“我不想见他。”
“……”言慈叹了叹,小声说道:“他昨晚跑来找于晋晗喝酒……”
“我第一次见他喝成那个样子……”
“跟发疯了一样……”
闻卿瑶握着手机,头垂得厉害,喉咙里的酸涩堵在那里,不上不下,错乱不堪。
那一瞬间,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的情绪在作怪。
她死死地憋着,憋到满脸通红,憋到眼眸都模糊不清,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脸颊早已湿润,心底却干涸无比。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去找他。
但是当她看向那只塞着遗书的熊猫时,又退缩了。
见这边没了声音,言慈也知道得不到回应和答案了。
她叹了口气,“你真是疯了!”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筒内传来“嘟嘟”的声音,闻卿瑶放下手机,将自己蜷缩在了床上,双手双脚紧紧环贴在一起,身体抖得厉害。
她闭上眼睛,蒙着头,想要继续睡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抬手,去摸床头的安眠药。
药到嘴中,腥苦顺着舌苔,缓缓漫及五脏六腑。
也是,当她亲眼看着子弹打穿他的时候,当她亲眼看着孩子没有的时候,她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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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下了一场小得不能再小的雪。
夜里细细绵绵地盖了薄薄的一层,还没来得及让人看见,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化了。
闻卿瑶端着水,看着冯沐在办公桌前忙碌。
“冯沐,今天的水是热的。”
冯沐放下手里的文件,推了推眼镜,眼睛稍微躲闪了一下,说道:“今天冷,你暖暖手吧。”
闻卿瑶眼神一凝,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将水放在桌上,拿起包,“既然今天没有什么新课程,我就先走了。对了,药我没有再吃了,也挺好的。”
她伸手去拧门把手,下一秒,冯沐就快步而来,抵住了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闻卿瑶冷冷看了他一眼,“冯沐,我劝你自重些。”
“闻小姐……”冯沐没有放手,反而急切地说道:“我今天喊你来,是……”
“冯医生,你的执照是白考了吗?”闻卿瑶嗤笑问道:“我可是你的病人。”
冯沐咬了咬下颌,喉结滚动得厉害,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也倏忽有光,他忍耐着情绪,说道:“闻小姐,我们认识快两年了,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还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闻卿瑶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斥道:“我要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有。”冯沐低声道:“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闻卿瑶眼眸中透出深不可测的陌生和狐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命体,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绚烂过就半途中落的烟花。
她摇摇头,沉声:“你才是疯的那个。”
她说完,没再理会他,径直就去开门。
然而手未触及门把,肩膀就被冯沐给狠狠钳住了。
她再怎么挣扎,又怎么能敌过一个男人的力量,她被抵在偌大的办公桌前,整个人像个摇摇欲坠的娃娃被掌控着。
冯沐眼眶有些红,声音越来越哽,“你想要个家庭,你想要个孩子,对不对?”
闻卿瑶紧紧攥着手心,保持着理智和他僵持着,她平静道:“冯沐,我恐怕忘记告诉你了……”
他哑声:“什么?”
闻卿瑶淡如凉水般地看着他,“我流产那次,医生就告诉我,我很有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她顿了顿,又笑道:“医生说得很委婉,但大家都懂。”
冯沐倏地愣滞住,一刹那心如沉石般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