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想一想, 从自己房里的朱漆圆脚橱里摸出个荷包来, 从里面取出个叠的有棱有角的帕子,杜仲抖一抖, 掉出几个小银锞子。
“……”杜云安打眼一瞟, 就知道那浅粉色的帕子是女孩儿家的东西,哥哥这是铁树开花了?
再看杜仲, 将那块手帕子角对角又叠成个豆腐似的小块儿,仍旧塞进荷包里,随即掂量那银锞子:“差不多一两。”
看着统共的这十五两银,杜仲有些犯愁, 按理说这些银子过个肥年是足够了, 可若是买药材配药酒, 能够几瓮呢。若是安安能在家多待几日,他还能拉上宋师弟去北边山里打几头大猎物卖个好价钱,如今却赶不及了。
正琢磨着,手心里掂量的银锞子就被妹妹的小手捏走了,杜云安看银锞子,有瓶安如意式的、海棠花式的,极精巧,跟荣国府里节庆时放赏的锞子样式差不多。
“哥哥这是从哪儿得来的?”云安擎着里头那个最好看仙鹤样式的问。
杜仲笑道:“别人舍给我的。”把我当乞丐了。
杜云安挑挑眉,拿这东西施舍?她伸手拿过那荷包,将里面的帕子抠出来,拎在手里摇一摇:“这也是舍给你的?”
“诶!”杜仲忙道:“原是人家的好心……”
他话未尽,就看妹妹的手僵在半空。杜云安急忙两手擎着那帕子的一角凑近烛火细看,连眼都直了,天底下竟有这等巧合?
与迎春同吃同睡多日,迎春的绣活儿云安自然认识,这一角绣着几枝迎春花的帕子分明就是二姑娘的活计——云安忽然想起凤姐出阁前,王夫人待迎春等人去王子腾府上拜会,那日迎春丢了帕子,还是她拿出一匣子绣迎春花的手帕子帮忙遮掩过去的。
杜仲将帕子叠好收进荷包里,一面将那日的事说了:“得了人家的恩惠,不可轻待。”那个不知是谁的姑娘是冒失了点,用自己的帕子包了钱就丢出来了,可这一片善心却实在又难得——如若杜仲当时受伤真落魄成乞儿,这包钱能救他一条命。
杜云安没把帕子是贾家二小姐的这话告诉杜仲,她心里也直感激迎春,想了想终究还是道:“怕是一时不察,没想到这个,过后了不知多慌张呢。为免日后万一叫人看见再连累了这好心的女子,哥哥不若把这帕子烧了罢。”
杜仲摆弄荷包的手微一顿,点头道:“嗯。”随即将荷包塞进怀里,打算得空时烧了。
“一缸八十斤的烧酒,平时卖二两四五钱,如今临近年下,怕是要三两。时下京中大户人家多喝黄酒,这烧酒只买一缸就是,倒是好绍兴酒要多来几坛。”杜云安在纸上写写画画,这个时代以黄酒为上品,文人写的诗里都有“黄酒价贵买论升,白酒价贱买论斗”的句子,烧酒一大缸才需三两银,可一坛十斤的黄酒就得一两银钱,若是绍兴酒、惠泉酒这样的上等黄酒,就更贵了。
如此,这十来两银子就只够买酒的。杜云安从自己小包袱里拿出一对细金镯子,笑道:“再添上这个就足够了。”
杜仲不肯,拧眉道:“明日我骑快马去弄些猎物来,眼下各处都愿要这些野物,只耽搁半晌就行……”心里打定主意半夜就动身。
只他话音未落,就见杜云安连剪子都不用,双手一掰一摁,那赤金的两条就成了一坨金子。
“……”杜仲方才起银箱的时候就发现安安的力气大了不少,他还以为小姑娘长大些的缘故,现在看这光景,显然不只是大了一点儿。
“哥哥放心,这不是李夫人给我的,原是凤姑娘出门子时府里放赏时赏下来的。”是劳动所得。
“京中连下了几场雪,那山里的雪就更大了,哥哥可不许这时节进山去……”杜云安瞪着他哥哥,“哥哥放心,我知道轻重。李夫人给的那些东西,日后咱们离开时都要还给人家的。”用了的布料皮毛之类的物件儿,也要记下来折银给人家的——脱身就该脱得干干净净,既然不打算认外家,就不能贪人家的好处。至于李夫人对她的一片心肠,杜云安只好趁还在京里的这几年好好孝顺她,也算偿还一二罢。
杜仲见妹妹清楚明白,不由得骄傲又心酸,他摸摸安安头上梳成桃心的小发髻,发誓要出人头地,给安安好日子过。
次日云安方醒,就听外间荷月叽叽喳喳的和一个小姑娘小声说话的声音:“你多大了?家乡在哪里?还记的爹娘的姓名和模样吗?你仔细想想,若能想起来,我们倒能帮你打听打听呢。若是真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跟着我们姑娘过活,不比家里差,我们姑娘为人最好了……”
“荷月?”
荷月听见,忙端了水盆进来:“姑娘醒啦!大爷一早就出去了,命我们不许叫醒姑娘,教姑娘只管睡饱了。”
云安刮刮她的鼻子:“我还睡呢,一早儿就听到有只小麻雀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
荷月吐吐舌头,指着外面笑道:“还早呢?已经巳时了——今儿阴天!”
云安从怀里摸出银表打开一看果然指针就快指到“十”了,也唬一跳。
“快进来呀。”荷月冲外间招手。云安净手洗脸时都不用旁人伺候,一来不习惯,二来那种叫小丫头跪着捧盆请她洗漱的谱儿摆出来着实叫她难受。
云安自己就着盆架洗了脸,余光就看到一块巾帕被颤巍巍的捧到近前,新进来的这人赭色袍子底下一双金莲微微露出个尖儿。
‘是个裹脚的女孩儿?’云安下意识便想,接过帕子擦脸。
“姑娘,大爷给你添了个使唤的小丫头,你快看看她!”
杜仲昨晚上就告诉云安了,说给她买了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使,身边有几个自家买来的人更便宜些。不止这三个,自家院子里也添了三口人,一个年纪大的叫鲁伯的帮忙照管些家务,他婆娘单管洗衣做饭的事,另一个跛了条腿的壮年汉子刘三看管门户,当门房护院使。
原本宋师兄也常在这边住,一院子男人不好叫那正当年纪丫头进来,杜仲便叫那小丫头同两个婆子暂住在邻居一户寡婆婆家里,今早才叫她们回来见日后伺候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杜云安边问边抬头看她。
那小丫头年岁不大,顶多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的倒白净清秀,只是她一抬头,云安就看到她眉心有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杜云安盯着那粒小痣,艰难的说:“你叫香菱?”
小丫头子摇摇头,手里弄衣带儿。
荷月见她紧张,便笑道:“姑娘,她是大爷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还没有名字。”
小丫头感觉荷月在背后戳她,倒也还机灵,扑通一声跪下,怯生生的道:“请姑娘赐名儿。”
“你起来。”云安捏捏眉心问:“你先说说自己的经历。”
这小丫头见她和善,也便不太害怕了,就细声细气的道:“我不记得父母家乡,从小就被拐了去,打有记性起,那人就打我,叫我管他叫做爹。原本在金陵一处赁的房舍里居住,谁知有一日满城里捉贼人,挨家挨户的搜……”
杜云安听她说了过往的事,便知道这真就是薛蟠打死人抢去的香菱无疑。
原来当日薛家遁走,甄家三房老太太气死过去,甄家起先只以为薛家藏起来了,便在金陵城中大肆找人,还惊动了应天府尹。这任应天府尹亦是个妙人,借着甄家满城乱翻的势头索性排查了一遍城中人口,抓住了不少犯事的贼人泼皮,还破获了一大起拐卖良家妇女孩童的人贩团伙……拐香菱的这人本没被查出来,只是这拐子做贼心虚,唯恐被抓的那起子人贩子里有认识他的那一二个把他也供出来,便趁夜带着香菱逃跑,正好被官兵逮了个正着。
其实,似被香菱这等拐卖的孩童原是好人家的孩子,应该张榜叫父母领回去的,可香菱被拐子打骂到生生忘了自己家乡父母,无可被寻回。府尹便下令将她与剩下的几个没被父母领回的小童一起送去养济院养活。可府尹良善,他手底下的小吏却非个个是好的,其中几个就动了歪心,将里头几个出挑的都悄悄卖给了相熟的官牙人。那官牙子是与他们沆瀣久了的,便不肯在当地买卖,把人转了两道儿到京城的牙行出手。
杜仲在镖行时,与都中三教九流混迹的极熟,他才说要买个好丫头给妹妹使,相熟的牙子就把几个好的给他留下来。杜仲便挑了看上去最有福气的香菱回来——这女孩儿眉心的胭脂痣,极容易叫人想起佛菩萨的“眉间白毫相”,可不就是有福气的样子么。
“那姑娘是要唤她作‘香菱’了?”荷月巴巴的问,很是可怜这女孩子的样子,“这倒是好名儿。”
杜云安本要改成她的本名“英莲”,只是想到日后寻到她亲生父母时不好交代这名字,便破罐子破摔,应下道:“就叫香菱罢。”
香菱忙福身道谢。
“你别怕。”云安笑道,“我知道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哪能不想找到父母亲人呢。这样,你安心先在我这儿,我请人帮你打听打听,许是能找着呢?”
“我曾听人说过,有那种拐了好人家的儿女养几年、度着模样儿再往外卖的拐子,常常都是熟知本处的当地人,得手之后也不会走远,多是在临近几个大城里躲藏——你当初既在金陵住过六七年,推测故乡也不离江南。”杜云安绞尽脑汁的把话说的更合理些:“看你的模样品格儿,也不似乡野人家能养出的女孩儿,我料想着准是金陵附近几个好地方的人,或是姑苏、扬州或是镇江府、常州府一带的。”
香菱泪眼汪汪,感激的无可无不可。
荷月忙推她:“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姑娘是顶顶好的一个人!”
香菱跪下就拜,云安忙叫荷月扶住她,暗自想,自己可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大善人,只是明知这香菱的出身来历,明知因丢了她才使其父飘零在外其母艰难度日,却要昧着良心装不知道任这香菱为奴为婢、不得与父母团聚,也忒跌破做人底线了。不过是有能力时帮人一把而已。
想着,云安因道:“你也别急,这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打听出结果的——你自己也常回想回想,没准能想起什么来呢,那就多一重容易了。”至少替她打听这事,就需得等到家里有了收入闲钱时。
香菱抹着眼泪道:“多谢姑娘的大恩!我知道这极难的,我情愿一直等。便是三年五载,或是一辈子都找不着呢,我心里有了这个盼头,便就知足了!”
云安忙摆手,让她不必如此:“快去把脸洗一洗,仔细皴了疼。”
皴脸?杜云安摸摸自己的脸颊,忽然想起哥哥说‘气色不好,脸灰突突的’……“荷月,取靶镜我照照。”
荷月瞟一眼妆台上新磨过的明晃晃亮晶晶的铜镜,心里纳罕:姑娘一向喜欢照这种大镜子,说照的齐全,不爱用那巴掌大的西洋玻璃镜子的,今儿这是怎的了。
想归想,荷月利索的从妆柜抽屉里取来靶镜擎在云安脸前面。
“我自己来。”云安接过靶镜,左照照右看看,的确脸色不大好,虽算不上‘灰突突的’,却也显得黯淡没光泽。
杜云安把靶镜扣在桌上,在心里小本本上再添了一件事项——不光她自己,还有哥哥,或者还得带上为他们兄妹在外奔波良久的宋师兄,三个人很该好好调养补身了。
荷月以为她用不惯这小镜子,因笑道:“我记得太太给了一面半人高大玻璃镜儿,正好好的收在平明楼小库房里没拆的一个箱子里呢,等回头我找出来给姑娘放在房里使。”
“我还以为姑娘和别人一样怕使这玻璃镜呢,这才没往出摆。”
“怕?”
荷月嘻嘻笑:“可不是,有人说这西洋镜子能摄人魂魄,照久了不吉利。都中信这个不少呢,连有些个太太奶奶们都不敢使。”
云安摇摇头:“铜镜打磨后,照人清楚不比玻璃镜子差,只是显不出肤色罢了。若玻璃镜子不吉利,那索性就不许照镜子好了!”
荷月拍手笑道:“我也这么想!”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车马声、人声、狗声一片,荷月扒着皮帘缝儿往外看:“姑娘,是大爷和宋少爷回来了,好多东西!”
外头杜仲谢过酒铺的活计,打发人出去,才与宋辰两个将酒缸酒坛卸下来。
杜云安要掀帘子出去帮忙,荷月愣了一愣,赶忙拦住:“姑娘不好出去,外头有……”
杜云安轻轻将她的手拿下,正色道:“我本不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再被太太认作干女儿,也是小门小户养出的闺女,我家里也同这附近的街坊邻里一般无二,何必扯起眉毛哄眼睛,自己糊弄自己呢。你只想想你在家时难道就袖着手,等着父母姊妹来伺候了?若是在自己家里对着兄长们还摆出那大小姐的谱儿,我成什么人了。”
说罢,就径自掀帘子出去了。
荷月怔了好一会儿,忽然挠着头傻笑起来:云安姐姐还和以前一样!不对,云安姐姐从没变过,她不仅没摆过主子架子,更没拿自己和梅月当下人,从来都是‘一起搭伙儿过日子’的模样。
荷月心想,姑娘这么好,她也和从前一样的心待姑娘就是了,反正从前她就听姑娘的话,姑娘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再隔着一架皮帘子,里头的话儿也瞒不过院里两个耳力好的武人。杜仲听到了,忍不住咧嘴一笑。便是宋辰,也微微一顿,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了些。这俩师兄忽然都缓了神色,倒把一旁帮忙的鲁伯唬一跳:家里两个黑口黑面的小爷,怎的突然就像吹了春分似的人都热了二分呢?
杜云安出来,才打了招呼“哥哥”、“宋师兄”,就也帮着收拾起来。
“诶,小姐!”鲁伯忙拦,他昨儿可是见识了,原来家里的小姐养的比哥儿金贵多了,好家伙!回来时带着一个丫头两个婆子,小爷先前还买了的三个人给小姐使唤——小姐一个,足足叫六个人伺候呢!
“不妨事。”云安笑着,从车上拿下一大包药材。
鲁伯见她格外利索,弄的又快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心想小姐也不娇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