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蕊”开办两月, 名声渐渐传开,它虽也是妇女常用之物的买卖,可与都中所有此类商铺都不同。“金凤蕊”有些类似市卖南北货物的杂货铺子, 凡女子所有之物,不拘胭脂水粉、绢花通草,还是绣品络子、香料点心,皆能从中寻到,而且时常有新鲜东西轮换,已成了仕女碧玉们必游之地。
红鸦嘴自然是独一无二招牌,到今日,店铺专门布置的后绣房每日只招待一百位女客,除此以外,多一个都不给画的。于是,红鸦嘴吸引来的女客们多是早早来到此处,等候的时间自然会游逛这铺子,许多人便体会到了“寻宝”的意趣——内造点心饽饽、新鲜花样的络子、绣工精湛仿名家字画的绣品、野趣盎然的绢花通草、色正芬芳的胭脂膏子……不一而足,往往掏空客人们当日钱袋还不足,还只教她们惦记着。
“往日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凤姐学小幺儿的模样给云安三个作揖:“竟不知道妹妹们有这样的能为。”
“真就那样赚的?”凤姐拉着妹妹们的手问。
杜云安也不意外她们弄铺面的事情叫凤姐知道,毕竟这院子里伏侍的人不多不多也有三十多个呢,她们家里那一家子又有多少三亲六眷呢。瞒到此时才被众人知道,其实已让云安很吃惊了。可见本院的人个个心里都有数儿,并不肯叫多人来分一杯羹,大家众志一心捂着发财,于是但凡有人生出兴风作浪的念头也给压下去了。
“给嫂子看看账本儿。”迎春笑道。
这原是金兰三姊妹早已虑到商量过的,她们自然不会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却也不必防贼似的防着骨肉亲人。况且官中银钱吃紧,如今管家的凤姐又是个能拿住事情的,看到三个姑娘弄出来这打发时间的小铺子,兴许还能给她些启发,也为官中寻出除收地租房租这等框死进项外的开源之路。
“小铺子?”凤姐咋舌,盯着那账本上最后写的钱两捂胸口,她虽识字不多,可这些个“1、贰、仟、百”的数字却还认得的。
“三百三十二两?一个月就快有二百两了罢,一年下来通得两千两银子!就算除去本钱、人钱、房钱,头一年都有盈余的?”凤姐惊道:“我的祖宗呐,你们做的是什么买卖!”
云安三个没说,这就是纯利,除了置办铺子的钱没刨开,其余凤姐说的那些成本已经除去了的。本院里的人家里这些天加一起也赚了有五十多两呐。
“怕是不够,”黛玉笑道:“我们又买下了隔壁的院子,两处房屋加一起就有一千四百两。”
“怎么费这么多?”凤姐心下算了算,这些银钱都够置办一座齐整的好宅子了。
云安苦笑:“涨价了呗,后面的这处跟前头那座大小格局都一样,还不上两月,就长了一百多两。”
铺子大有铺子大的好处,云安借鉴上辈子商场市场的样式,将“金凤蕊”弄成个‘义乌小市场’的模样:两个院子打通,前面六开间的铺面,后头八间小屋子,又在东西墙各加盖了两间,连成一圈足有十八间房屋,这些房屋或用雕空木槅或用百宝货架做隔断,端的是轩敞又分明,各个镂空隔间里都营一类物事,可谓是琳琅满目,步有不同。这一圈房屋外以抄手游廊相接,庭院当间儿用木板铺地,支起棚顶,葱郁盆花盆树做修饰,布置成三五个半明半隐的修葺小坐之处,还有丫头上茶上果子,皆是店铺所货卖果品茶点的样品……
用了这么多的心思,又有独一无二的招牌,怎可能不赚钱呢?
给凤姐看了账薄,又招来花婆子叫她将“金凤蕊”格局货物都说了一遍,凤姐果然有所得,过一会方叹道:“这赚的也是人脑子生出的点子钱,换了别人再不行的!况且看着来的多,其实投的也不少。依我说,别人也无需眼红心热的,她们若能拿出一二千出来买房屋铺子,只用来收租子,一年怎么也得有二三百的租子钱。既拿不出这置产的钱,也没有别人的脑子,那索性闭上嘴巴别说酸话!”
云安笑道:“凤姐姐这话极是,谁爱说说去,我是个厚脸皮的,若有那种看不惯的要指点的,只管来找我!与她们两个不相干。”
“原本就是我起意做的,她们是帮我,出钱出力,不能叫她们两个背屈!况且也不过是闺阁女孩儿们顽闹的,自有家下人打理,要说生意经也轮不到我们。”杜云安的意思很明显,这是私产,跟你荣府不相干,谁都没有脸伸手要。
凤姐就明白这个大妹妹知道自己说的是邢夫人。
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陪房,纵然司棋是个忠心的,这事也早晚传进邢夫人的耳朵里。何况撑到此时,已经是司棋百般劝告家人的好处了。杜云安因此一桩还对司棋高看几分,这些大丫头里面,属她送到铺子里寄卖的活计最多,那样个暴脾气的人,还听得进去人家的劝告,跟香菱一起学着将名人字画描到底布上绣,只要不当值她手上就没停过活计,至今已赚了三两多银子外,还有两幅炕屏在铺子里,云安帮她算了算,待那一大一小两幅屏风卖出去,至少能给她的私房添上三五十两的“巨产”。
云安收回神思,又道:“我生自小门户,不比正经千金小姐阳春白雪,俗不俗的,都得承认这经济银钱才是我的根子。我就算跟她们两个都算的极清楚。况且我家下也不止这一件买卖,若搁不住别人几句酸话,那和我哥哥早就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方儿了!”却是把所有的都揽在自己身上,云安用眼神止住黛玉和迎春说话。
“你是个财主!只你杜家的药酒就有多少赠头呢?为端阳节的节礼,府里就买了五十坛子‘十仙酒’。”凤姐笑道:“你们自个儿花钱置办的铺子货物,自然与别人不相干。”她倒反过来劝姊妹三个:“只你们也别忒实心了,这账簿别叫别人看了,我虽看过,但保证不吐出去一个字儿,只说赚个租子钱顽罢。”
云安就笑:“从来也没给别人看过,只给你看了。”那些人也只是影影绰绰知道金凤蕊生意红火,对赚了多少钱根本就算不出来,毕竟大多数人眼里这些女子家常零用之物不比首饰铺子,卖的价钱便宜——一群成日价窝于荣府不出去的人,哪儿知道小零碎正经赚钱呢,况且金凤蕊里贵的东西也不少。
凤姐还要准备明日端阳正日子的事,因此略坐了坐就告辞了,出门命看轿,一径往贾赦这东院来回话。
因见了邢夫人,凤姐便笑回说:“都是她们小姊妹闲起兴的事情,其实只是她们一说,自有下头人置办管弄,也是那两个表妹家里每月作由头好贴补自家姑娘的事情。”
邢夫人打从听了迎春的奶娘说那铺子如何如何兴旺,每日铜山银海的赚,心里就一片火热,只是迎春住在隔壁,她又熟知贾母最疼黛玉,对那王家干小姐最客气,于是不敢直接过来露痕迹,反令熙凤去问。
邢夫人听了就不大自在,因冷笑道:“我不过是怕她们三个女孩儿被下有人蒙蔽糊弄,再想她们是千金小姐,那里知道管铺管账的事,尤其你二妹妹也掺在里面,她那样的性格万做不好这样的事,需得我替她描补照看。因此才叫你过去告诉她们,谁知你回来先派上一篇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凤姐忙站起身,垂头回道:“正是我一心为太太,也打听清楚了,才这样说的。”
随即就赔笑道:“请太太先听一听。两处铺面就花费了一千四百两,还有修缮房屋、进货的钱以及掌柜伙计的工钱,二千两都不止呢。太太也知道那里货卖的都是些绢花荷包之类的物件儿,虽红火,但也不过是赚个辛苦钱罢。三个妹妹都是实心人,将账簿都给我看了,我心里算一算,倘若整年都这样兴旺,赚的也不过比收租子多那几十上百两——也真真难得安妹妹和林妹妹家里肯纵着女孩儿用这个解闷作消遣。”
上百两还不算多吗!邢夫人心道,若是将这铺子教她主张,必然不做这些个小玩意儿,弄一个古董或金银铺子,那可不就发财了嘛。
“你也该劝劝,闹这些做什么,既有这心摆弄铺子,何不作个好行当?”
凤姐就笑起来:“一个个千金小姐难道还缺钱使吗,这几个人图的正是热闹的人气儿,日后出门作客,小姊妹们说起来也是个新鲜谈资,或者还能显一显咱们家姑娘理事的能为呢!倘或弄个古董铺子之类的,倒是正经来钱,可那都是‘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三月’的行当,姑娘们便没甚说头,若硬说起来,倒就得被人笑话不会管事了。”
原来是这样,邢夫人又羡又嫉,只恨不得这产业是自己的。想起产业一事,邢夫人心下微动,她这些年也攒下三千多两现银的私房,况且邢家的所有的二个小庄子和一处房产也在她手里,何不置办几个铺子赚钱呢?这店铺赚的都是活钱,可比每年收地租要好多了。邢夫人每每想起将庄子上产出折成银子都得损失一二成就心疼难当。
“你说一千四百两买下两处铺面?都中的铺子竟这样贵吗?别是叫人骗了。”邢夫人试探。
熙凤一愣,她嫁妆里虽有铺面,可也是只管收房租的,并不知道究竟价值几何。
邢夫人就又道:“宛平的一个十来间屋子的大院子,也不过四百两。”说的正是她自己的那处房子。
凤姐赶忙道:“宛平怎能和都中相比,据我知道的,姑娘们置下的这处铺面的位置还并不能算很好,只是每月能借个庙会的光,只是一个月里庙会才有几天,太太想想,平日只怕也冷清不少——这就要六千百两一处了,若是换到钟鼓楼、西四缸瓦市一带,翻个翻儿都不够。况且那等地方的好铺子谁肯往出卖呢?就是租都很难,一水儿百年老铺了。”
一盆冷水就泼到邢夫人火热的心上。
凤姐见她不说话,就托准备明日端阳节的事情请辞。邢夫人方摆摆手,又忽然想到一件占便宜的法子,因忙又叫住:“我方才忘了说,二丫头她们姊妹用两处大铺面弄那些个零碎货物?这也太抛费了!倒不如只用一处,另一处或租或卖,倘若一时卖不出去,我倒有所大宅子可置换给她们,你替我问问她们愿不愿意?”
“我料想她们一准愿意的!”邢夫人生怕凤姐驳回来,她倒不好做了,因此拿迎春说事:“我是二丫头的母亲,她一辈子攒下那些梯己都用进去了,我看着不忍。她是不能跟你两个表妹比的,这铺子有赚有赔的,倒不若用我这法子,叫她退出来得了钱或房子,她心里也安稳。”
疯了才跟你置换呢!凤姐心下看不起,脸上却还带笑:“只怕不中用。我对着太太也不怕说实话,咱们自家说自家的事,二妹妹就是这些年不花一文钱,她那些月钱能有多少呢?这不过是她们三个住在一处,另两个妹妹不好意思落下她一个,本钱她们全出了,每年意思意思给二妹妹些红利罢。这二个都是娇生惯养,家里捧着长大的主儿,从小到大都由着性子来——她二个本就因这几日的闲言碎语烦恼了,倘若我去这样一说,只怕索性就丢开手不弄这个。我知道太太是好意,可两位姑娘家里许不这样想,一来二去会错了意,不仅老太太那里不好交代,这以后的来往只怕也尴尬了。”云安和黛玉两个身后头又不是没人,能看着你算计欺负人家的女孩儿。
邢夫人想到林家三节两寿丰厚的节礼,立刻就瑟缩回去,她顾虑一起,就不说林黛玉,反而问杜云安:“这杜姐儿不是家贫吗,舅太太再疼她也不至于成百上千的银子给她使罢?”
王熙凤笑道:“谁说她家贫?都是什么人嚼这样胡诌的舌根子给太太听!太太知道酒仙居里的‘周公百岁酒’‘长春酒’和新上的‘十仙酒’是她们家的买卖吗?”
邢夫人都没注意着凤姐刺她“听嚼舌根”的话,急忙问:“她家原也送进来过这些酒,坛封上有她家‘独家药酒’的红纸,我知道的。怎么这酒很贵吗?”
“太太这里,任什么山珍海味的都寻常了,倒不敢说‘贵’。但是放在外面,却是又贵又紧俏,您只看跟他们家合作的是酒仙居,就知道了。”
“杜家比不得咱们这等门第,却也是很富贵了,她家里又只有她们兄妹两个,姑娘真真算是个财主,况且舅太太还疼的不行。”凤姐不觉也露出点羡慕的神情:“这安大姑娘她哥哥在通州大营里做官,十分勇武能干,上个月随将军剿匪,今已升到了百户。武官儿的品级要高些,因此他年纪轻轻的就六品了……”
邢夫人听了,立刻就命丫头们将杜家送来节礼里的几坛子酒好生放起来:“别叫胡乱糟蹋了。”
凤姐在屋里回话的时候,平儿已依从云安的托付悄悄使钱打听出了在邢夫人耳旁挑拨是非的那个人是谁出来。
这院子里的一切事务皆由贾赦掌管,邢夫人每日只变着法儿从各处克扣钱财,何曾如此大方的赏过,因此只一串钱就叫平儿知道了那调唆的竟不是王善保家的,而是二姑娘的奶妈子。
这日晚些时候,平儿就寻了个空当将话告诉了云安。
杜云安长眉倒竖,冷笑道:“还没吃到教训,这就又兴风作浪了!”
“我知道你奶奶心动也想弄个铺子练练手,”云安对平儿笑:“你帮我带个话儿,若凤姐姐肯替我们出气,我就替她出个主意。”
平儿忙道:“正是,正是。”
两相对视一笑,平儿笑道:“奶奶方才还想着送什么东西讨好你呢,你这可正是瞌睡了给枕头。好姑娘,必为你办好了的。”
说一会子话,平儿因问:“你怎么不忧心大太太?今儿我听她那种妄想,都替你们捏把汗。”
“大太太要体面,又诸多顾忌,不能如何。况且她就是来说了,难道我是那种吃亏受气的,少不得冒犯一回罢了。”云安心说,邢夫人就是那种‘镴枪头’,你强她就不敢欺负上来,况且她就算摆长辈的谱儿,也管不着自家的事情。
果然,邢夫人再没提过“金凤蕊”的事情。迎春后头私底下送去了两色针线并一封五两的银子,说是从分利中拿出一半儿孝敬父母,这是头五个月的,还得了邢夫人的喜欢。至于迎春的奶妈子,被熙凤揪住了错处连她儿媳王住儿媳妇一并撵出去了,连宁荣后街的房子都收了回去,全家打发到庄子上——邢夫人早忘了她。
言归正传,且说平儿回去告诉了凤姐云安的话,凤姐大喜,笑道:“我算是看清了,咱们家大姑娘就是了带福的,自从她做了我妹妹,给咱们家带来多少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