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凤姐心里拜谢:“好妹妹,你可救了我一命!”
平明楼粮仓满的溢出来,许多人亲眼看着一袋袋的大米抬出来,都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个个喜笑颜开。
上院的粮仓被塞得满满的,有人计算着,只要不糟蹋,这些足够支应一个月的。一个月后,外头的事怎么着也该平息了。
将那些反叛锁在柴房,又亲自分配了心腹和更多人手守卫,凤姐亲自又回过已得信了的贾母知道,老太太这才开怀。
贾琏在外院亦得了凤姐告知,因此命府里青壮:“都打起精神来,你们二奶奶说了,管保不让大家饿肚子!只我们有吃的还不算,还得提防那外头趁乱的人来抢来夺!好生守住门禁,事情过去后都赏上等封儿;日后府里上差空缺,亦先从你们家里选!”
毕竟管了荣国府对外事务几年,贾琏做事周全,当即就把所有丁口的姓名、家人都令写下来,叫他们挨个摁手印儿。有那机灵的就知道这不仅是功劳簿,亦是摸清众人家小的事,琏二爷暗藏的意思是:若起了坏心,连你一家老小也遭殃!
荣庆堂前厅里,凤姐挨着贾母给她捏肩捶腿,贾母拍拍她的手,叹道:“你当日说的极是,你的那大妹妹,果是个有福人!自她来了,别人不说,只玉儿和二丫头就越来越好……还有咱们这回又是得了她的济了!”
“若不是杜丫头与宝玉岁数差的大些儿,其实这等好人材我真不舍得错过。”贾母笑道:“惶惶小半月,我这朽木脑仁子了悟了件事情,这人呐,根基富贵是其次的,人品才智才是头一等要紧。咱们这样的家门,管他如何富贵,家当如何多,谁又稀罕了?宝玉那孽障,反而最缺杜丫头这种能守立支应事情的媳妇。你只看看这一回的事情,内里若不是有你,一大家子如何呢?内有你,前面琏儿也因此能撑起来,可宝玉这孽障,通不知事态严重,我只担心日后我闭眼了他怎么办?”
贾母不提贾赦贾政,实在是这两人连贾珍都不如,都糊涂都拿不起事。偌大的国公府,遇着事故竟得靠内宅的女人们撑住,连个顶门立户的儿孙都没有。思及这种种,不得不叫贾母灰心。
凤姐素来最知贾母“二玉凑成双”的心事,因嘻嘻笑道:“那何必我大妹妹,现有的一个人物在呢,不仅聪慧才干不输安安,连出身清贵也比过我们所有人。老祖宗说是不是?”
却不料一贯对黛玉许嫁宝玉抱有乐观态度的老太太摇摇头。此时无外人,贾母便将心里话告诉她:“我瞧着难成。”
“你方才也说你林妹妹清贵比过咱们家所有的女孩儿,需知嫁女嫁高,林姐儿出身、模样、才智、性情,无一不好,什么人配不上。原本她娇弱不大康健,我虑着林姑爷那样疼她,许是肯将她下嫁给宝玉,这里毕竟是玉儿娘舅家,到底比别家能更疼她些。可她来了这么长时间,带来的林家人终究是避忌和宝玉亲近——从这些下人的举动,咱们难道还看不出你林姑父无意吗。”贾母长吁出一口气:“倘若宝玉争气,能在林姐儿及笄前考上功名,哪怕赔上我这张老脸,也要到林姑老爷面前去提一提此事……”只是那样就有挟恩求报或倚老卖老之嫌,她这丈母亲自跟女婿求娶外孙女儿,但凡无天大理由,林如海实难推脱,但也顾不得这些了。
熙凤觉着老太太也真为宝玉操碎了心的,只是看宝玉当下读书的态势,恐怕老太太一腔苦心大半是要白费的。
不欲再说宝玉的事,凤姐便说道:“不知二妹妹她们三个如何了?这会子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更是连门都出不去,虽说城外好些儿,但杜家那别庄总是个偶尔游兴的地方,怕是得缺东少西的。”
————
却说杜云安三人此时如何呢?
正是乐不思蜀。
杜家的别院是早打算下的,因此修缮的极为用心。外院墙高,内院精巧,虽不十分大,亦是宜居的。
别院外就是庄田,这庄子本身又有界墙,杜仲师兄弟又在界墙庄门边加盖了门楼,日日都有庄丁值守。而庄户们住在内圈靠外的一片房子里,有几个胆大些的村户丫头会到别院与小丫头们一处顽。除此之外那些庄户并不会靠近别院附近,这边山坡、池塘、山溪、草地、果园样样都有,三姊妹便时常出来游玩,老县君并不拘束她们。
陈老太太县君有数个护卫的名衔儿,全是通过杜仲师兄弟填补了可信的人,有他们日日巡视,比起京中的黑云压顶,此处与世外桃源也可称别无二致了。
大黑带着一群足有二十多只的土狗,雄赳赳、气昂昂的在庄子里撒欢梭巡。黛玉站在小山坡上就看到一个乌漆嘛黑的影子飞快闪过去,然后后头“嗷呜”“嗷呜”跟了一大群大狗小狗,忙高声唤它:“虎子!虎……!”
小姑娘没说完,就被颠儿颠儿冲上来的大黑狗撞到怀里,黛玉哪儿经得住它呢,饶是虎子收着劲儿不肯生扑,小姑娘也向后一仰,坐到厚厚的雪里。
“臭虎子!我说过不许这样儿!”这货以为谁都跟自己似的能禁得住它这重量呢,杜云安跑过来一把揪住黢黑的狗耳朵,一手去搀林妹妹,一面打量她俩,心说,林妹妹指不定跟这家伙差不多重。
黛玉穿着莲青斗镶白狐 狸毛的斗篷,头上戴着一套的观音兜儿,毛绒绒的狐狸毛更衬得一张小脸粉咕哝咚,娇俏如三春桃林立梢头的嫩花苞儿。黛玉向上推推风帽,毛手套上沾的雪花儿便沾到了额发和脸上,一身云鹅绣迎春花面火狐皮里子的迎春此时也赶上来,两个姐姐都笑着给她拍雪。
虎子见着云安,更欢腾了,嗷呜嗷呜的蹭过来,一时两爪直立,要去舔云安,一时又围着三人撒欢儿。不多时,那群大狗小狗也到了,只是虎子妒忌心重,不许这些狗子靠近云安,于是黑的黄的白的花的一团团一条条的挤在小山坡下,有相互舔毛的,亦有打闹追逐的。一个浑圆浑圆的嫩黄色的狗崽儿还仗着“初生崽崽不怕虎”,试图爬上来再尝一尝被香香软软的抱在怀里的滋味。虎子边跑边睨着它,忽然冲过来轻轻用脑袋一抵,小狗崽儿就咕噜咕噜跟球似的滚下去了,一条跟虎子差不多大的母犬叼起狗崽后脖领,将肉球藏在自己肚子下头去。
“那是谁?”谢鲸的眼睛看着山坡上的情景,笑问。
宋辰策马前行几步,试图挡住他大哥的目光。
谢鲸忍俊不禁:“傻不傻?她们在上头,我们的位置与山坡无树木竹林遮挡,你怎么挡?学过的兵书战册喂了狗吗?”这种地形,他挡得住么!
杜仲亦看到山坡上情景了,他们三个商量事情的这个地方得天独厚,是本庄上唯一一处看四面都无遮蔽的地方。
杜仲先望了一身大红地妆花云锦及地斗篷的妹妹,又因她旁边那丛怒放的迎春花闪了下神,才冷冷看向谢鲸。
谢鲸虽觉得山头上那个小不点摔雪里的情景好玩,况且那几个身影站一处给雪景都妆裹出一片生机,他真心觉得好看,但大部分是为了逗一逗自家对哥哥‘无情无义’的兄弟,因此也只是顽笑般的问了一句。
却不料他兄弟跟师兄对看一眼,两人同时下马,齐力将谢鲸拉下马来,三个武艺都是上等,你来我往几遭儿之后,谢鲸就被一左一右摁着肩膀仰躺在雪地里。
谢鲸哈哈大笑,突然一把弹起扑倒他弟弟,两兄弟滚了一身的雪。杜仲悄悄退了两步,才要上马,就被四只手抓住了腰带袍角——片刻后,三个雪人躺在暄软洁白的雪地里长笑。
山坡上,耳朵最灵的虎子先是警觉,后儿忽然疯起来往下冲。云安三姊妹急忙看过去,却看到远远的三个人滚在雪里打仗。
好容易那三人消停了,才要起来,身上就遭受虎子几十斤重的飞扑,紧跟着一群大狗小狗有样学样,三个一贯威风凛凛的大男人惨遭群狗压顶……
“扑哧”,小姑娘们合不住,笑的了不得。
直到欣赏足了这几个大哥哥的狼狈模样,三人才手拉手往山坡再往上的别院走。
庄上不必死抠规矩,陈老县君又是个变通豁达的人,她告诉三姊妹:“咱们女人学规矩是为了会用规矩保护自己和家人,不是奔着束死自己去的。皇上和娘娘们尚且在园子里的时候都将许多苛刻宫规暂放呢,何况我们呢?”
又兼本朝比前朝民风开阔,上位者刻意不重前朝视作根基的理学,还由此捧出了敢策马扬鞭出门的公主郡主等有“盛唐遗风”的宗室女孩儿们,因此有老县君应允她们自由在这一片游玩在先,三个姑娘远远看一回哥哥们的好戏也并不出格。
姑娘们笑声虽小,但三个人光斗狗的间隙偶然瞟一眼,也能从动作姿态上看出笑来。只可惜好容易他三个从狗子们的热情中挣脱出来,小山坡上已没了那抹惊艳色彩。
“我这海龙皮的大氅刚上身,就成这模样了……”谢鲸哼笑:“我不过说一句,她们还正经看我笑话呢,这如何说?”
“行了!起来,带你去拜见老太太。”宋辰嫌弃他哥:“一会在老太太面前断不许再造次了,小心她老人家拿杖抡人。”
谢鲸一听,就知道陈老县君竟是肯带着三个女孩儿见客的,想来亦是个慈和宽睿的老人,心下不由多了三分喜欢——盖因谢家人大多长寿,但总有一抱憾,便是男丁多女儿少,而且谢家长几辈的人对孩子们教育的都宽和,谢家先祖还是当年带头抨击前朝那些逼死人的狗屁理学的中坚。因此他家虽人口多而引发的事情关系也多,但着实规矩宽松不乱。
只看宋辰生母能嫁给谢爵爷为继室正妻,就知他家与别家不同。
不知杜仲是想到了谢家,还是有意解释,因笑道:“并非是外人。原是我妹妹的金兰,又都是老县君的亲人后辈,因此视作自家妹妹并不为过。”
不知为何,他本意想说“亲妹妹”的,话到嘴边,却悄然咽回去那个“亲”字。
谢鲸冲他弟弟挑挑眉,那意思:妹妹亦有不同,世人还多爱将表妹许表哥呢……
他做这怪模样的时候,正从雕桃园三结义的影壁后转出来,刚巧落进在回廊下喂鸟的黛玉眼中。
“这个人,倒不知是怎个轻薄人物,无礼混人?二位大哥哥带他进来作什么?——倒不见这蠢物也罢了。”黛玉心想,转身自家掀起帘子进去,谢鲸余光看见个娇小的莲青身影一闪,白色的狐狸毛在半空中一翻儿就不见了。
不仅黛玉没出来见客,连云安、迎春也没出来,陈老县君笑呵呵的,决口不提小姑娘们就在后面暖阁里顽耍的事,还替她们跟杜仲等遮掩:“吹了风,有些儿咳嗽。”
三个儿郎都心里说,怕不是吹了风,是笑的厉害被呛着了罢。
拜见之后,杜仲三人自往外院去歇,三个小姑娘就跑到老县君这儿来撒娇。老县君笑道:“他们住前头,你们就从侧门出去嘛。只不过这回得带上丫头,到底有半个外客。”
“外客还有半个的?”黛玉抿着嘴儿笑。
云安于是简略说一下谢鲸是宋师兄的继兄。
黛玉心下倒有些愧悔,不该那样损贬人家,原来那是兄弟两个,思己及人,自己跟大姐姐二姐姐的时候还皮呢,人家做些怪样子也是兄弟亲近才如此做的,并不是天性轻浮。她又想,宋大哥哥和他继兄也并无血脉关系,却也很好,不正如自己和两位姐姐吗?
黛玉心思敏感,却也因此对谢鲸改观了些。
此时前院,谢鲸坐在热热的炕上,对宋辰杜仲二人道:“一时丢了权不要紧,留住性命才是聪明。我都没想到你们两个小子眼睛这样毒,也能狠得下心,说受伤休养就退回家来——庞千户亡故,本来你们两个可是抢到这空缺的最可能的人。”剿匪时立下大功,后儿又在西苑端阳庆上得了赏赐,还被圣上夸赞过,重阳当今登高,还特意点了端阳射柳前二十个儿郎随行护卫。他们可不就是升任千户的不二人选么,若不是他们自己‘挂伤’告假,这回一个升千户,一个升副千户是能把准的。
此时,都中锦乐街王府,王子腾放下盖碗,忽而摇头笑叹:“两个滑头小子!心狠眼毒,是属狼的……”
第55章 伏诛·计中计
李夫人不满:“若是你肯帮两个孩子周旋, 孩子们何必白白放手本该他们的升迁?”尤其是她外甥,从前死里逃生,如今全凭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封了官, 这会子又这样!
自家这亲姨妈姨丈帮着孩子什么了?李夫人心口堵得慌,她本已看好了两个王家族里人品性情都好的小郎君,只等朝廷风波过去就要替外甥女打算起来,到时便要大张旗鼓的认回安安和仲哥儿,可如今老爷这样袖手旁观, 李夫人只觉根本无颜面去认外甥。
况且据李夫人时时留心, 仲哥儿这孩子性情冷肃, 能藏事儿, 他和安安一样是重情义的好孩子, 但比安安的防备心更强,更难将人接纳进心里。就比如对自己,这孩子已知自己是他亲姨妈, 又有安安夹在其中缓和,于是仲哥儿礼数周全, 三节两寿一个不落, 都可着他所有的尽力置办好,但也只有这些礼数了,他实际上很不肯亲近自家。
李夫人要的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重要的正是情份,而不是强摁着认回孩子们。若那样做了,认回来的无非只是个名头, 那有什么意思呢?强扭的瓜不甜,依仲哥儿的性子,直接扭断了瓜、一刀两断也有可能的, 那时她可就真得真心疼死了。是以,李夫人从不做强硬紧逼的事,每每只按捺自己去适度的关切疼爱,缓缓靠近两个孩子的心。
可她这里以温情暖融孩子们呢,王子腾倒怪会拖后腿!
“本来有你照拂,把仲哥儿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比落在城外的好?”李夫人眼睛就红了,啪嗒啪嗒的掉眼泪,“连安姐儿如今也在那小庄子上,那地方不过是偶然游兴歇脚之处,也不知道房子暖不暖和,缺东少西的,哪里有咱们家周全!你哪怕早告诉我一声儿,给我个把姐儿接回身边的空当,我也无谓这般牵肠挂肚!”
越说越急,越想越怕。
“王子腾!我可告诉你!”李夫人边用帕子拭泪边气道:“我家通共就剩下这两个命根子,若伤了折了哪一个,我都不与你干休!”
王子腾人到知天命的年纪,父母俱丧,长兄隔阂,无亲生子,幼女不亲,身边所有人中倒唯有李氏这相伴多年的原配嫡妻最重了。人都说天大地大老娘最大,王大人没有老娘,但这贤妻也足能抵做半个老娘了。
因此王子腾方才那股子指点评谈的架势全没了,只得拿过夫人的帕子替她擦泪,一面还劝道:“有陈老县君在呢,她既然肯在那庄上小住,想来那处不至于委屈了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