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聪的手在袍袖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他是五品官,没有资格在大朝会上发言,即便出声也是人轻言微,无法替大哥以正其名的。
而长公主一系的人,也明白皇帝只不过是在演戏,弄出不得已的样子,其实早就定下来要处置江泠了,故此都冷眼旁观,没人做挨打的出头鸟。
果然,龙椅上的魏景帝似被吏部尚书的话打动,很是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传朕旨意,平北王江泠不守臣子之德,恣意枉上。削去平北王封号,即刻出京,任琼州县令,带兵剿匪。若能再立新功,另行封赏。”
江聪咬碎银牙,大哥从超品的王爷一下子变成了七品县令,几近庶民,这种折辱不次于杀头。
还有所谓的琼州县令,琼州临海,这几年,岛国东瀛势大,海上匪徒猖獗,大哥是平北王一直在北方马上带兵打仗,从没接触过海战,此去海上剿匪,无疑就是去送命。
皇上这是借海匪的手来杀大哥,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啊。
皇帝在大殿上口说的旨意,是需内阁学士下朝后润笔写下来,再加盖玉玺后,才是真正的圣旨。
然则天子无戏言,既然说出口了,平北王江泠的事情便是定局了。
朱家一系的人自是高兴,还交口称叹,皇上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杀了江泠,真乃仁君。
歌功颂德的话还没说完一句呢,就听大殿外传来一声:“皇上当真是决定要下旨了吗?”
哟,谁在质疑皇上?
众人皆看向大殿门口。
嘉敏长公主站在勤政殿前的丹墀上,她没有穿长公主品阶的紫色宫装,身上是一袭明黄色的龙凤袍。
众人便是一惊,明黄为龙袍之色,即便皇后可以穿黄色,也只是杏黄。
而且嘉敏长公主也未戴凤冠,而是戴的帝王冕旒。
嘉敏长公主这是在做什么?是疯了吗?
这一身装扮竟是与天子没什么区别了。
朝堂上有先帝时期的老臣,此时便是倒吸了口气。
嘉敏长公主当然没有疯。
先帝在世时,特许嘉敏长公主与他一起上朝共议国事,并赐下这身龙凤袍和冕旒。
嘉敏长公主的冕旒与皇帝的冕旒唯一区别是,嘉敏长公主冕旒上是十根旒,而皇帝是十二根。
且先帝一生只爱书画,怠于国事,可以说当时大魏所有朝政都把持在长公主手中。
金銮殿上的魏景帝,坐得高自然看得更清楚。他的手不由得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青筋都鼓了起来。
孩童时,他曾无数次的见过嘉敏长公主如此装扮,见过她在御书房召见王公大臣,见过她用朱笔替父皇批阅奏奏章。
即便在他继位后的前五个年头,也都是嘉敏长公主垂帘听政,替他决定所有的朝堂大事……
嘉敏长公主昂首走进了大殿,进殿后也未向魏景帝行礼,这也是先帝下旨免除她面圣的叩拜之礼。
从魏景帝大婚理政后,嘉敏长公主就从未上过朝,今日突然现身,所有人都明白她必是为江泠之事而来。
魏景帝心中当然更是明白,他脸上努力的挤出笑来,“姑母今日怎么进宫了?”
嘉敏长公主冷冷的看向魏景帝,扬声道:“本宫是来提醒皇上的,如此对待江泠,是忘了当年亲口许下的永不负江泠之恩的誓言了吗?”
永不负江泠之恩?这是什么话?文武百官是面面相觑。
魏景帝虽坐着,但他的腿都有些发抖了,勉强稳住声音:“姑母有什么话,我们下了朝再说吧。”
说着,冲旁边站着的大太监使了个眼色。
大太监便要张口喊:退朝。
“不必,本宫的话就在这里说。”嘉敏长公主直接驳了魏景帝。
能上朝会的官员,个个都是人精啊,一看这场面,朱家一系的官员心里便打起了小九九。
长公主这是在众朝臣面前,一点没给皇帝面子啊,她怎敢如此呢?
且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对,明显看着心虚。
今日好不容易算是把江泠给钉死了,现在怎么也不能让长公主再翻了盘,另外还得替皇帝解围呢。
马上便有人跳出来:“长公主,您已许久未上朝了,平北王一事,皇帝是反复斟酌,才下的旨意的,怎能因您一句携恩图报之言便更改了。
您身为长公主也是皇家人,有什么地方觉得委屈的,可以私下里与皇上再说,朝堂上议得可是朝政大事。”
这就是把长公主要说的话定义为家事,就是做姑姑的与侄儿之间,小打小闹的发些脾气,要些好处罢了。
嘉敏长公主轻蔑的笑了,竟敢她面前玩弄这种小伎俩。
嘉敏长公主生来便是皇家高高在上的公主,有着与生俱来的地位与权力,她又半生掌管大魏的江山大事,此刻特意彰显了帝王气势,只轻轻讥笑一声,便让说话的官员后背都冒了冷汗。
“本宫所说的便是朝堂大事。”嘉敏长公主目光扫过殿内的群臣,所有人都觉得额头一凉。
“你们说我的泠儿里通卖国,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可知,大魏能有如今的景象,那是用泠儿的命换来的。”
嘉敏长公主转头向望着殿外,天边云海茫茫,连绵不断,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十四年前的山林古道上。
八岁的江泠和魏景帝已经互换好了衣裳,穿着杏黄色的皇子衮服,抬头静静的看着马背上的她。
……这是她的儿子啊。
这一次,她要像无数次在梦中梦过的那样,伸手把他拉上马背,护着他一世平安。
“当年靖安之变,北胡人破城之际,皇宫内,是泠儿一直护着被浓烟熏昏了的皇上,本宫才得以把皇上救出来。在逃亡的古道上,又是泠儿换下了皇上,皇上才得以躲开了北胡的追兵。
泠儿所做的一切,对得起大魏江山,对得起忠孝大义。
今日,你们颠倒黑白,卑劣无耻的给泠儿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你们妄诛忠臣,可想过以后谁来守护大魏的江山社稷。
你们没想过,你们想的只是你们的荣华富贵。
但今日本宫还在,你们的狼子野心就休想得逞。
当年先帝为大魏的江山百姓,以身殉国,今日本宫,要效仿先帝,以吾之血,展天理昭昭。”
说着,嘉敏长公主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带鞘的短剑,一把把出剑来,直刺胸口。
如此变故,群臣们都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嘉敏长公主上朝会带着短剑,因为她身份高,没有敢搜她的身。
嘉敏长公主这是以死明志啊,真狠啊,不光对外人狠,对自己更狠。
她今日说出了一段皇家密事,当今的魏景帝能够坐上的皇帝的宝座,很大程度是牺牲江泠换来了,但现在魏景帝却如此对待江泠,肯定会落个薄恩寡义的名声。
另外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姑,也是皇室中的唯一长辈,大魏以孝治国,她今天若死在金銮殿上,说不得就是皇帝逼死的,皇帝就得自己下“罪已诏”了,而且这以后谁也不能再针对江泠了。
魏景帝看了长公主手中的剑,大叫:“不要啊,快拦下!”
可说时迟啊,长公主的剑已经扎进了她的身体。
还好江聪在,江聪一直留心着呢,此时冲上前,夺下了长公主手中的短剑。
不过,长公主的胸口已冒出了血花。
“快传太医!”魏景帝的声音都有些破音了。
此时大殿内便是一片哗然,就像开了锅似的。
正乱糟糟呢,忽听殿外传来了啪、啪、啪的脚步声。
声音很沉、很响,又很整齐,像是有很多人一起走了过来。
群臣们又不由得惊讶,忙看向大殿外。
这是谁呀?竟敢在连金銮殿外弄出这般动静来,也太放肆胆大了吧。
等见到了来人,众人已经不是惊讶了,而是无比的震惊。
是一身戎装的江泠,他手持宝剑,身后跟了一队同样穿着盔甲,手拿长剑的士兵。
江泠无诏带兵进宫,这是要造反吗?
江聪跪坐在地上,抱着已经晕过去的长公主,看到进了大殿江泠,眼圈就有些红,忙叫了一声“大哥!”
江泠走到长公主身边,伸手探了探长公主的气息和脉象,他经常受伤,对外伤还是有一定的认知的。
“母亲没有事,等着太医过来即可。江泠低声安抚江聪道。
“平北王,你这是要做什么?”工部尚书大着胆子问,他是长公主一派的,但长公主从未与他们流露过想要造反的意思。
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这让他们这些人该如何行事啊。
江泠没有理他,根本不想说什么。
他昨日为了七星宝珠的事情,让长公主给魏景帝递了折子,想要带虞晚晚等人进宫。
但魏景帝没有回他。
江泠便明白,魏景帝已然下决心对他要:狡兔死、走狗烹。
然则魏景帝对不对付他,烹不烹他,江泠是无所谓的,但他要用七宝珠来救虞晚晚的,这就有所谓了。
既然他按臣子之规上书行事,魏景帝不肯答应,那他只能剑走偏锋了。
但他没想到,嘉敏长公主会先他一步进宫,而且为了保护他,用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虽然这一招将魏景帝架到了火上烤,可又能怎样,有些人是说不通的,只有用铁拳把他们打怕了才可以。
宝座上的魏景帝,表面上还努力的维持着皇帝的威仪,实则心惊肉跳。
江泠带的士兵,已经控制了大殿中的侍卫和群臣。
他现在可谓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可是他并未听见殿外有什么厮杀声,江泠是怎么就一下子控制了整个皇城。
难道江泠是从天而降的?
江泠当然没有翅膀,他不是飞来的,他是从皇城地下的密道带人进宫的。
通往宫外的密道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为了保命的最后一条出路。
只有皇帝自己知道出入口在哪里。
先帝战死,没有机会将这个皇家最高级别的秘密告诉下一任皇帝,但活着时,说给了嘉敏长公主。
靖安之变时,嘉敏长公主就是通过密道进宫救了昏迷的魏景帝和江泠,并逃走的。
但嘉敏长公主后来却没有把密道之事告诉给魏景帝,但交待给了江泠。
江泠从密道进来,控制了皇城内的禁卫军,又打开宫门,放了自己手下军士进来,不费一刀一枪的占了整个皇宫。
在所有人眼里,江泠如此就是在逼宫造反了。
然江泠却是只是想唤醒虞晚晚。
江泠把虞晚晚抱到七星楼上,从宝瓶中拿出七星宝珠放在虞晚晚心口。
玉阳真人摇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他们是这样进的皇宫,江泠堪称“胆大包天”了。
只是玉阳等人日夜诵经,又有宝珠加持,但两天过去了,虞晚晚还是没有醒。
这一回,连林氏都有些绝望了。
江泠却是看上去冷静极了,极认真的分析道:“想来还是法力不够。”
等朱皇后和魏景帝被押到七星楼,听江泠说让他们与玉阳真人等一起为虞晚晚祈福时,朱皇后只觉得江泠是疯了。
他们可是皇帝和皇后啊,是龙凤之体,他们给虞晚晚念经,就不怕虞晚晚的命格承受不住嘛!
但朱皇后不敢说话,如今的江泠,眼睛血红,头发一半黑,一半白,黑若墨,白如雪,配上他青白的脸色,有一种诡异的妖魔感。
魏景帝欲言又止,只向江知漓伸手道:“姑父,把经书给朕吧。”
朱皇后都想尖叫,江泠不但让她念经,还派了两个人站在她和皇帝身边监视着,生怕她和皇帝不尽心念,或者是故意念错。
然帝后两人念了一天一夜,虞晚晚依旧没有醒过来。
怎么办?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所有人都看向江泠,如今朝中大臣已经被关在皇城内三天了,长公主的身体也无碍了。
若之前勉强可以把江泠的行为归结于担心长公主,才带兵进宫的。
长公主既已无事,皇帝也说了绝不追究,江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赶快让他手下的士兵撤出皇城,洗了造反的名声。
江泠没有,反而拿了剑,走到魏景帝面前,抬起手,剑尖直指魏景帝额头:“下退位诏书,禅让皇位与我。”
语气淡然得,就仿佛他不是在逼宫,而是让魏景帝随便写一个大字。
魏景帝像没有听清楚般,大睁了眼睛:“退位禅让?阿泠,你在说什么?”
可是额头上剑尖的冰冷寒意,让他清醒的认知到,江泠不是在开玩笑,他如果不写诏书,江泠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
连玉阳真人都震惊了,难道江泠其实是借着虞晚晚之名,想行他造反当皇帝之实?
江泠才不稀罕什么皇位呢,他想得是,魏景帝来诵经没有用,没有别的原因,一定是魏景帝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故此才没有法力加持。
既然魏景帝不是真皇帝,就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换人吧。
而他自己当了皇帝,虞晚晚就是皇后了,自是凤体。
凤凰涅槃,虞晚晚一定就会醒来的。
嘉敏长公主撑着病体和江知漓等人,想劝江泠。
江泠如今也只是占了皇城,魏景帝当这么多年皇帝,当然不是白当的,皇城外,忠于魏景帝的五城司的兵马已经把皇城团团围住。
若是魏景帝的退位诏书一下,五城司的人便会直接攻打皇城。
京城叛乱一起,就不是能轻易压得住了,若此时北胡、鞑靼再趁机攻打大魏,那大魏就危险了,黎民百姓就遭殃了。
可是没有能劝得了江泠。
夜色中,江泠站在七星楼高高的楼顶上,夜风吹起他的头发,发丝在风中飞舞,黑与白泾渭分明,一念为人,一念成魔。
天际乌云翻滚,皇城根下火光冲天,隐隐的传来阵阵的厮杀声、哭喊声。
很快,这座城池,就会像靖安之变那一日,再次沦入杀戮之中。
江泠伸开手,又握紧,再张开,手心里空空如也。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就如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一直是孑然一身。
可他若真是天煞孤星也好,为什么老天又要把虞晚晚送到他身边来,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什么似后,却又要生生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