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她日子稍稍好过一些,她也不会选择来打搅他们一家六口的平静生活。
何况……何况毕竟的确也是她才是真正的徐国公府二娘子,是徐公夫妇所出。
“回夫人的话,我自小是在风月楼长大的。楼里妈妈收有四个养女,我因是四个中最小的,故而被唤作四娘。”她语气波澜不惊。就是很平和的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情绪夹杂在里面。
但徐夫人听后,却是更激动了。
“什么?风、风月楼?”她自是晓得这风月楼是个什么地方,前几日二郎一直流连这个叫风月楼的地方,她还劝过他。说他父亲回来了,让他多少收敛些,好好在家习武读书,别再去这种地方徒惹他父亲不高兴了。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风月场所,供男人调笑取乐的地方!
她、她怎么能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
那她……
徐夫人毕竟身份摆在这儿,有些话,她也不好问得太过直白了。虽然这会儿屋里就只她们二人,连温嬷嬷都被打发去门外守着了,但……
焦虑之余,徐夫人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忙看向徐杏吩咐说:“快,脱了你左脚的鞋袜,抬起你的脚掌心让我瞧瞧。”
徐杏等的就是她这样的吩咐。
她左脚脚掌心有块小小的月牙形的朱红色胎记,从小就有,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那一世,徐夫人也是因为这块胎记的存在而最终确定她身份的。
徐杏很庆幸自己身上能有这样的胎记,这是可以证明她身份的胎记。
徐杏倒没一听吩咐就脱鞋袜,只是平静的望着徐夫人说:“我左脚脚心有一小块月牙形的朱红色胎记,夫人是想看这个吗?”
闻声,徐夫人心一沉。便是连最后的一点期许和希望,也是没有了。
二娘是她在逃亡的路上生下来的,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她忽然收到了夫君的来信,说是他已经投至魏公麾下,让她赶着带着家里几个孩子连夜逃出太原。她烧了信后,立马带着两儿一女和几个忠仆匆匆就出发了。
但很快就被当时的太原留守发现,之后他们一家几口便开启了长达数月的大逃亡。而二娘,就是在逃亡时一个村庄里的一户人家家里生下来的。
因二娘从一出生起吃的苦就比较多,所以,她最疼二娘。她更是从没疑心过二娘不是她亲生的。
当年孩子刚出生时她有看过一眼,知道她左脚掌心有这样的一个胎记。后来她昏睡过去了,等醒过来孩子再被抱过来时,村里接生的婆婆说,不小心碰倒了烛火,烫到了二娘左脚。
当时烫得还很严重,那块胎记也被烧得看不见。自此,二娘左脚掌心便留下了一块难看的疤,再没去得掉过。
她当时心疼二娘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怀疑她不是自己女儿呢?
不仅当时没有,这十五年来,也是从没有过的。二娘虽然长得不像她,但家中的四个孩子,除了大郎有那么一二分像她外,其他几个都是不像她的。
捧在掌心宠爱了那么多年的一个孩子,现在却告诉她其实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要她如何受得了?
徐夫人这会儿宁可是眼前这个小娘子认错了人,也不希望二娘不是徐家的孩子。
可再看她那张脸……再看她左脚掌心的那个胎记……便是她想骗自己,也是做不到了。
徐夫人心情大起大落了好几拨,徐杏却始终淡然。便是把徐夫人此刻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她也并不是很在意。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方才就在徐夫人痛苦回忆往事的时候,徐杏已经把左脚鞋袜脱了,露出了一截玉白可爱的莹润。这会儿她正轻轻抬起脚掌露出脚心来,递送到离徐夫人不远不近的地方,让她看。
徐夫人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双眼。
像是不忍心再看,也像是不愿再看。
徐杏看她这副样子,心也沉了下。说实话,这会儿她心里可真没什么十全的把握。
徐夫人虽善良,可若要她在自己和徐妙莲中选一个的话,她还真没有把握她一定会选自己。虽然她是她亲生骨肉,有血脉之亲,但徐妙莲才是她疼了十五年的那个。
那点血脉之亲,真的能抵过人家十五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吗?
必然是抵不过的。有关这一点,徐杏心中十分清楚。
但好在徐夫人心善,她这些年日子很不好过,只要把这些经历说出来,想来也能博取些同情。
徐杏默默收回自己的脚,安静穿好鞋袜后,她又一次望了眼徐夫人。见她仍然没在看自己,徐杏垂了眼眸,隐在袖子中的两只手也紧紧攥起。
她还是怕不会被认回去的。
定了定神,她开始为自己争取机会,开始诉说往事。
“五岁之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总之有记忆起,就已经呆在了风月楼里。”
说到这里,徐杏停顿了一下,但见徐夫人虽然还是没有扭过头来看她,但多少是有在认真听的后,她又继续说:“收我为养女的妈妈姓洪,我们都唤她洪妈妈。我不知道她对我算不算好,反正从小就有人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琴棋书画,也教我舞技,乐理,厨艺,烹茶,插花……我不知道别人家的母亲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总之,自小到大,但凡我觉得累了想稍稍偷会儿懒,总是要挨一顿鞭子,然后饿三天。”
“起初小,挨罚的次数多,有哭过有求过,但都无用。原不明白为什么的,但后来渐渐大了,才明白。她不是我亲娘,我也不算她的养女,我只是个日后可以为她赚钱的工具而已。”
“可她虽然打过我,饿过我,但要说对我一点都不好,那也不是的。我生病时,她还是会担心的。虽然我知道,她可能只是担心万一我病死了花在我身上的钱就白花了……可即便是这样,我心里还是有感激和温存的。因为便是带有利益,她也让我感受到了来自于母亲的爱。”
“不要再说了!”徐夫人突然颤抖着唇哑声阻止,她此刻也早已泪流满面。
徐杏果然听她的话,没再说下去。
“我的儿!”徐夫人的心到底是软的,忍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忍住,扑了过来,一把死死搂抱住徐杏。便是有极力在忍,但她哽咽的动静仍旧很大。
徐护和徐妙莲兄妹一直就候在门外,见屋里母亲哭成这样,兄妹二人相互望了眼,一时脸色都十分凝重。
第6章 第6朵杏花
就算徐夫人再奢望这是一场梦,但事实就摆在她面前,不容她不接受。
一旦接受了后,她心中的那杆秤便渐渐朝徐杏那边倾斜过去了。尤其是在得知她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后。
突然遇到这种事,寺庙里肯定是不能久呆了。于是徐夫人也顾不上什么还愿不还愿的了,直接带着一干人又立即打道回府。
母女分离十五年才又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讲的。一道同行回城,徐夫人自不可能扔徐杏在另外一辆马车,她是必然要带着这个女儿和自己一起坐的。
但这会儿二娘的身份毕竟敏感,带着她若又再带着二娘的话,她怕她们二人见面会尴尬。所以,徐夫人想的是,让二娘去后面那辆车去坐。
但后面的车是丫鬟嬷嬷们坐的,若打发了二娘去那里坐,她又怕二娘会委屈、会伤心。
正当犹疑不决拿不定主意时,还是徐妙莲看出了母亲的意思,主动迎了过来说:“阿娘,正好我和碧丝她们几个有事商量,回程我就和她们同乘吧?”
见女儿这么懂事,徐夫人是既欣慰又心疼。
虽然她知道二娘并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但此事毕竟不是小事,她到底怕会伤了二娘的心,所以,在她临走前,紧紧握了握她手。
其实还有些体己话要和她说的,只是这会儿碍于有徐杏在,很多话不好说。
但徐妙莲却聪明的回握住徐夫人手,落落大方的笑着说:“阿娘什么也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的。阿娘也请放心,女儿什么都不会多想。”说罢,笑着将自己手一点点从徐夫人手中抽出来后,她又大方的冲一旁徐杏笑了笑。
徐杏见状,也很大方的朝她微颔了颔首,算是回了礼。
徐护比谁都清楚徐杏的过去和当下的处境,所以,跟着她过来的风月楼里的那几个,他自然是一个都不能放他们回的。至于风月楼那边,肯定暂时也不能让消息透露过去,徐护差派了几个人暗中去盯着风月楼。
但凡那边有任何动静,都会有人回来向他禀告。
这样,也不至于到时候让那洪妈妈得知杏娘的真实身份后,捏住徐家软肋,以此要挟。
善后的工作做好后,徐护这才打马赶向车队。
金光寺虽然离京城很近,但一来一回的,加上中间又折腾了点时间,等到赶回徐国公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徐夫人问了家中管家,得知家主还没回来后,她则直接把徐杏带去了她所住的主院。
直到这会儿功夫,徐护才有时间去找小妹好好说说话。
徐护和徐夫人一样,自然都是不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的。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也容不得他们逃避。
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只能在现有的基础上,把局面安排到最好。
杏娘自是要认回来的,她长着那样一张酷似母亲的脸,即便这会儿功夫不认回来,等再过几日她以真容示于众人前时,也是逃脱不掉的。并且到那时,京城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徐家出了一个在青楼里长大的女儿。
徐护不由得也庆幸,好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他真是不敢想,若真是走了那一步,届时他们徐家该如何自处。
可认回她归认回她,二娘肯定是不能走的。
于他们徐家来说,多养一位娘子也不算什么。就算二娘不是他们家亲生的,可那十五年的感情却不可能是假的。
“怎么不去陪娘?平时兄弟姊妹几个,你是最喜欢黏在她身边的。”见送了母亲回院子后,妹妹并没有留下来,而是只往自己院子方向去,他不由走过来像从前一样调侃了两句。
见是二兄,徐妙莲驻足等了他一会儿。直到他走近了后,她才并肩和他一起走。
“阿娘这会儿肯定是想好好一个人呆会儿的,我怕我跟着去了后,会更惹她伤心难过。”
“所以,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你就开始急着给自己定罪了?”徐护依旧是温柔的调侃的语气,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徐妙莲笑了笑说:“不是我想给自己定罪,是事实就摆在面前,根本不容任何人忽略。她长得那样像阿娘,她肯定是阿娘的女儿的。可若她是的话,我便肯定就不是了。”
徐妙莲自然知道她当初是在什么样一种环境下出生的,长到这么大,身边阿娘阿兄阿姊,还有年岁大些的嬷嬷们,都常常会提起当年的事来。说她命大,生命力顽强,那么艰难的环境下她恁是好好的。
也说她是个有福之人,大难里险生,日后必然荣华富贵。
还说她八字特别好,主富贵。一生中虽有小劫,但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可如今,这些所谓的好命,根本都不是她的。
“如今想来,当时那种环境下抱错,也是极有可能的。”徐妙莲感叹。
徐护没去否定她的猜测,只是说:“可既然我们能一起生活十五年,就说明注定不是一般的缘分。二娘,我们是有缘分的。不管真相如何,你既做了徐家人,便一辈子都是徐家的女儿,任谁都不能轻易改变。”
不可否认,听了这样的话,徐妙莲心中还是很感动很温暖的。
她冲着徐护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
徐国公徐盛恭是天黑后才回的家,徐夫人给管家丢了话,所以,徐国公一回家后,便直接就往后院去了。
徐杏已经洗完澡换了身大家闺秀穿的衣裙,这会儿,正靠坐在徐夫人身旁陪着她说话。徐国公一踏足进来,谁都还未说一句呢,他目光只淡淡扫过徐杏脸后,瞬间就怔愣住了。
但也只是愣住一小会儿功夫,很快他就把目光从徐杏身上挪开,回到了一旁自己夫人身上。
“夫君,你可算回来了。”徐夫人这会儿心情已经平复很多,并且通过方才和徐杏聊的一个时辰的功夫,她也已经知道了杏娘还是完璧,并且,从她谈吐也看得出来,她是个有学识有涵养的人,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靠卖身求生存的艳俗风尘女子。
如此,她心中也就好受多了。
想着,国公威严,怕杏娘胆小会被吓着,所以,徐夫人喊了温嬷嬷来,让她先带徐杏下去休息。至于今儿发生的一切,由她来和家主说就行。
温嬷嬷应了声是,走过来请着徐杏走。
徐杏前世毕竟也是过了好几年的贵女、贵妇日子的,所以一些大家族的规矩和礼仪,她自懂。
并且她也知道,徐家人都希望她是个落落大方、知书达理、懂规矩的,所以,这会儿徐杏既然想留下来、彻底摆脱了风月楼,自然也不吝啬自己的规矩。
大大方方行了个标准的退安礼后,徐杏这才默声跟着温嬷嬷退了下去。
过了起初的那股劲儿后,如今徐夫人是越看越觉得徐杏好的。所以,目光追随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身影彻底隐在了黑暗中后,徐夫人这才收回目光来。
“想你方才从她那张脸上也看出了什么……”徐夫人把今儿庙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自己夫君。
来龙去脉,每一个细节都一一道得清楚。
而那边,徐杏被温嬷嬷带着先去了寝卧。当年徐夫人带着家中三个孩子和几个忠仆逃出太原时,温嬷嬷就跟在其中。后来夫人在一村户家生产,她也是一直陪护在身边的。若是当年真抱错了婴儿的话,那么,她也有很大的责任,她也是对不起眼前的这个的。
所以,温嬷嬷心中也十分愧疚。
打发了铺床的婢子,她亲自过去帮徐杏铺床。
温嬷嬷是徐夫人当年的陪嫁,对徐夫人十分的忠心,心地也很软和善良。所以,她自然也是在徐杏的拉拢范围之内的。
“嬷嬷,还是我自己来吧。”徐杏走过去,要接了温嬷嬷手上的活来做。
温嬷嬷怎么可能会把活交给她做,忙避开了后,就说:“娘子是主人,婢子是奴,哪里是主人替奴干活的。娘子快坐着歇下,奴很快就铺好了。”
徐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可以和温嬷嬷好好交心的机会,她并没有去一旁坐下,而是挨着温嬷嬷说:“这些活,我平时也常干的,没什么干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