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嬷嬷心中越发不好受,她一时没接话。
徐杏望了望她脸色,又继续说:“虽我身边有两个伺候起居的婢子,但楼里的妈妈和我说,日后开了苞开始伺候人了,是需要会铺床叠被的,所以,在这方面,我也是受过训练的。做的活,可不一定就比嬷嬷差。”
她语调轻松,尽量不让气氛尴尬。
但她越是这样,温嬷嬷心中便越是不好受。
果然,铺好床后,温嬷嬷忽然“噗通”一声,就屈膝在徐杏跟前跪下来了。
虽然徐杏方才那样说,的确是为了让温嬷嬷觉得对不起她。不过,她身为夫人身边的一等侍婢,在府上极为有体面。她突然这样朝自己跪下来,徐杏也十分意外。
“嬷嬷这是做什么?嬷嬷快请起。”徐杏连忙弯腰去亲自将人扶起。
第7章 第7朵杏花
“奴有罪,娘子便就让奴跪着说话吧。”温嬷嬷面上已经热泪一片,跪着不肯起。
温嬷嬷是夫人最看重的奴仆,不说在她这儿了,便就是在夫人那里,她也是鲜少会行这么大的礼的。若是今儿真就让她跪在自己面前说话,日后传出去,便就是打夫人的脸。
徐杏这会儿可不敢认为她已经重要到连打了夫人的脸夫人都会浑然不在意的地步。好不易才在夫人那里博取到些同情的,可别因为这一跪,再给跪没了。
徐杏心里拎得清楚得很。
“嬷嬷有何话不能起来好好说?”徐杏依旧语气温柔,耐着性子劝解她道,“我虽才进府,但也会察言观色的。嬷嬷是夫人身边最重要的人了,今儿嬷嬷这样跪我,便就如同夫人跪我,叫我如何受得起?快快请起。”
说完这样一番话后,徐杏忙又用力去托起温嬷嬷来。
而这会儿,温嬷嬷却是没再拒绝。想来,方才她是一时糊涂,但这会儿她显然已经明白过来其中的重要性了。
徐杏扶着她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来,她则坐在温嬷嬷身边,二人正好离得不近不远。
徐杏先是递了帕子去给温嬷嬷擦脸,然后趁机聊起十五年前的往事来。
“这事情不怪嬷嬷,也不怪任何人。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能顺利被生出来,有命活,而夫人能身体安康无恙,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至于别的,或许都是天意吧。”
方才徐夫人抓着她说了有一个时辰的话,除了听她说她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活的外,徐夫人也和徐杏提了当年大逃亡的事。所以,徐杏这会儿才能有机会和温嬷嬷重提旧事。
徐杏说是天意,不怪任何人,可温嬷嬷心中始终愧疚。
“可若是奴当年再多留哪怕是一点点的心思在娘子身上,便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娘子本是公府千金,原该是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却偏偏……”却偏偏堕入那种地方。若不是好在上天有眼,到底全了娘子的清白之身的话,那娘子这辈子怕就是毁了。
若真到那一步,她真就是徐家的千古罪人了。
徐杏却说:“当时夫人昏睡前,是有看一眼小婴儿的,知道小婴儿左脚脚掌心有个胎记。嬷嬷当时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放心的把婴儿交给村里的接生婆婆管的吧?”
温嬷嬷点头:“那胎记很特别,这世上几乎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会在同样的位置长出同样的胎记来。也正因此,奴才认为只要认准胎记,肯定不会把娘子给弄丢了。可谁想得到……”谁想得到,当时正好会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会被烛火烫伤,且正好就烫在左脚掌心处。
若没这么巧合的话,当时肯定不会抱错。
徐杏装着好奇的样子,问温嬷嬷:“当时除了脚心的胎记,就没有别的辨认身份的东西了吗?比如说,套在脖子上的项圈,或是裹在身上的锦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温嬷嬷忽然重重愣住。
都十五年过去了,时间太过久远。若不是这会儿被提醒,怕是连温嬷嬷也得忘了。当年,婴儿被抱走前,身上裹着的是一块从夫人衣裳上扯下来的好绸缎,她也还把一个早就给小娘子打好的金镯子套在了当年那婴儿手上。
当时之所以认定那个就是小娘子,一是因为脚心的胎记,二则也是看裹在她身上的锦缎和套在手腕处的金镯子都在的。
本以为当年只是匆忙之下抱错了,可如今再细细去想,难道就不能是当年故意有人掉包了两个孩子吗?
若当年不是有人故意掉包,又怎么可能会把属于娘子的裹布和金镯放在另外一个孩子身上呢?
如此一想,温嬷嬷也是浑身冒冷汗。
但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在跟夫人商量之前,温嬷嬷也是不会在徐杏面前说的。所以,她回过神来后,便只僵硬笑着回说:“时间过去太久,奴一时也记不得了。”又补充说,“当年跟在夫人身边逃难的几个仆人,如今都还在府上做事,待奴回去和夫人商议后问问那几个,应该就能知道。”
徐杏将她方才脸上的一应神色都瞧在了眼中,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要的也不是徐家因此就赶徐妙莲走,她心里清楚的知道,只因这一件事,徐家根本不可能会怪罪养了十几年的徐妙莲的,更不要说赶走她了。
她之所以故意这样提一嘴,目的也只是想借温嬷嬷的口让徐夫人、甚至是徐家其他几口人知道,当年并非抱错,而是有人有意为之。
她要的,也只是在徐公夫妇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便是如今这颗种子不能发芽生根,但日后一件件累积起来,也迟早会的。
又或者说,哪怕徐家夫妇不会因此而牵连徐妙莲,但多少心中是会更觉得对不住她这个亲生女儿的。
所以,徐杏也不在意温嬷嬷此刻的刻意隐瞒,她大方的笑着冲温嬷嬷点头,表现出一副并不很在意的样子。
“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我原也是和嬷嬷提起往事才顺口一说的。想不起来,太正常不过。”
温嬷嬷这会儿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道别说:“天不早了,娘子快些歇下,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不迟。日后娘子就住在府上了,有多少话都有时间说。”她望着徐杏慈爱的笑,“这会儿家主和夫人应该说完话了,今儿有娘子住在这儿,家主肯定是不留宿的,奴先去伺候夫人。”
“我送嬷嬷出去。”徐杏起身,送温嬷嬷到门口。
回来后,徐杏也没有立即去歇下,而是只去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心中想着事儿。
她方才那样说,其实就是明晃晃的算计温嬷嬷了。其实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徐妙莲算不算她的仇人。
要说她是仇人的话,可她始终端庄大方,温和可亲。前世二人身份揭穿后,她也没有要继续鸠占鹊巢的意思,也明确表示过她会离开,最后也是徐家人都不肯放她走她才留下来的。
且当年她也只是个婴儿,便是换婴是有人精心布的局,是预谋,但也实在不和她相干。
可若说不是仇人的话,她这些年遭的罪、吃的苦,却皆是因她而起。从小因为有她的存在,她不能在自己亲人身边长大,后来又堕入烟花之地,险些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前世,她和她的关系虽还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的确也是谁也不待见谁的。
徐杏想,她不会去害徐妙莲,不会去无中生有。但,若是真切存在的事实的话,她也还是要挖出来的。
前世她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认回的徐家,当时她根本无暇去想别的。所以,当自己之后想明白其实当年换婴一事并非偶然,而是有预谋的时候,其实已经迟了,已经错失了最佳良机。
当年不能及时把握住机会,这一次,她自然是要及时把握住的。
并且她也很想看看,若是知道当年其实是一场有预谋的换婴,徐家众人到底会怎么做。
此时此刻,徐杏是完全抱着看戏的姿态的。就算他们仍然觉得徐妙莲没错、仍然护着她疼着她,她想,她也并不会再伤心难过。
她就是想看看而已,想看看徐家人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徐夫人显然也是没想这么多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压根都没空去多想这些细节。但听温嬷嬷这样说后,她突然静默住,久久都未能回神。
还是温嬷嬷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不过,回过神来后,她也并未接着温嬷嬷的话说,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
“杏娘歇下了吗?”徐夫人生硬转了话头。
温嬷嬷是在徐夫人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人,自然是了解徐夫人的。见她是这样的回应,温嬷嬷心中便知道,怕是夫人不愿知道真相。
所以,温嬷嬷也就很识趣的撇开了这事不提,只说:“方才奴过来时,娘子已经歇下了。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了。”又适时安慰说,“夫人也累了一天,今儿还是早早歇着吧。”
徐夫人有很多心里话愿意和温嬷嬷说,她和她倾诉道:“你不知道,最一开始瞧见她那一张脸的时候,我都惊呆住了。后来在寺庙里,越来越意识到其实她才是我的亲生女儿时,我心里也很难过,一度想过逃避。”
“但现在,心情又好得多了。”她笑着,一边扶着温嬷嬷手往内寝去,一边继续说,“方才和国公说了,他让我放心,说外面的事就交给他来办就好。”
“杏娘她……她毕竟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若是叫外面那些人知道,一来有辱我们徐家的名声,便是大娘二娘,都得跟着受累。尤其是大娘,她原就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二来,日后杏娘许配人家也不好许,又有哪个正经的名门世家不介意这个的?便是看在徐家的门第上愿意娶她,杏娘嫁过去日子也不会好过。”
“如今还算好,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徐夫人是真的打心眼儿里庆幸。
见夫人高兴成这样,温嬷嬷自然也跟着高兴,她顺着徐夫人话说:“这么说,家主和夫人这是已经做了决定,要摆酒筵对外称杏娘才是徐家二娘子了?”
第8章 第8朵杏花
徐夫人有沉默一瞬没说话,但很快,她就又接了温嬷嬷的话。
“我方才一个人坐在那儿也有好好想过,忽觉得国公说的也对。如今杏娘最需要的,其实就是亲人们的关怀,是家的温暖,而非局限在一个身份上。只要日后我、国公,还有大郎二郎大娘二娘都能对杏娘很好,想她心里也会好受很多。至于别的……当初已经错了,且这么些年来我也从未疑心过二娘不是我亲生的。”
“这突然的要让我换女儿,我也很难能接受。”
温嬷嬷也能理解,搁身边养了十五年,又是真心疼惜的,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这样也好,日后二位娘子都孝敬在夫人膝下,姐妹和睦,也是再好不过的了。”温嬷嬷顺着徐夫人的话说。
只是,话刚说完,忽又想起方才徐杏的那些话来。唇蠕动了好几次,最终温嬷嬷还是放弃了再提此事。
她想,夫人心中该是明白的。她不过是不想再提而已。她是不想失去二娘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不安生。
徐国公是在战场杀伐之人,心地自没有徐夫人那么软,他也没那么感情用事。便是从妻子那里得知了当年真相,他也不过只是安抚了几句而已。
于他来说,家族稳定最重要。至于到底哪个是亲生的,已经不重要了。
培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哪里能是说丢弃就丢弃的?撇开父女感情先不提,便是在日后婚配一事上,那叫杏娘的女子也是不及二娘的十之一二的。
一个是在烟花之地长大的风尘女子,一个则是从小接受最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二者如何能相比?便是那女子也自小读过书,有些学识,但人的习性却是改变不了的。
他不信一个从小在青楼长大的女子,她能有大家闺秀的那份见识和远见。怕是读的书,也尽是些淫词荡句,上不得台面。
当然,毕竟她有着那样一张酷似夫人的脸,也有那块胎记在,他也否认不了她身上流有徐家血脉的事实。他会亲自派心腹之人先去好好彻查这个风月楼,若是杏娘的身份并不可疑,且此番突然和夫人在庙中相遇也并非算计的话……他也自会接她入府,好好给她安排一个身份,让她从此衣食无忧。
徐国公心中拎得清楚得很,一从徐夫人的正院出来后,就即刻召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来,差他们去查此事。
另外,今儿天色晚了,他不便再见杏娘。等明天白日,他若得空的话,还是得亲自见一见这个女子的。夫人心地善良,好哄骗,但他却不是。
若她真是在心怀不轨的情况下设计靠近夫人的话,想也逃不过他的审问。
徐妙莲这一夜注定难以入眠,纵她在外面表现得再大方得体,一旦入了自己院子,难免也要把心中忧愁写在脸上。
长这么大,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不是父亲母亲的女儿,无疑今儿这一出,是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娘子不必担心,夫人有多疼你,不必奴说,想你心中也清楚。血脉之亲固然重要,但十五年的感情、十五年的陪伴,也是同样重要的。这些年来,娘子伺候陪伴在夫人身边,给夫人带去了多少欢乐啊,这些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说话的是徐妙莲的乳娘,她打徐妙莲几个月大时就侍奉在徐妙莲身边,二人朝夕相处的也有十来年了。徐妙莲和她相处的日子要比和徐夫人相处的日子还要多些,所以,乳娘是再了解徐妙莲不过的了。
知道她懂事得很,常常都是报喜不报忧。哪怕心里再苦再难,她也从不会表露出来半分,徒惹得国公和夫人担心。
这会儿见她一回来后就忧愁成这样,乳娘也心疼。
“你且放心吧,便是你自己要走,国公夫人和二郎也都是不会让你走的。”乳娘拍了拍徐妙莲肩,宽慰她。
徐妙莲却摇摇头道:“我倒不是担心自己,我是怕母亲会伤心过头反而伤了身子。”
乳娘重重叹息了一声,然后说:“这你倒也不必担心,大悲过后就是大喜,好在那位是好好的回来了不是吗?夫人会想明白的。”又说,“你啊,就是善良,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担心别人去。快别忧虑这些了,天晚了,早点歇下吧。明儿一早,还得去夫人那儿请安呢。”
“好,我听乳娘的。”
不过,徐妙莲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彻夜未眠。次日一早起来,明显的脸色憔悴,眼下也有淡淡一层青影在。
乳娘瞧见了,赶紧招呼平日里伺候徐妙莲梳洗上妆的婢子来给她上点妆遮盖一下,但却被徐妙莲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