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条黄花鱼,再切一盘子粉肠...乾隆白菜不错,也来一盘儿。喝酒的话,大冬天来白的,一毛三的那种。”说话间,钱二喜看了孙继东一眼。
孙继东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喝啤酒。”
“行!”钱二喜招呼老板:“老板,再要一升啤酒!”
其实孙继东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但今天得走人情,酒桌气氛更好,事情相对容易说。
喝了一点儿酒,两人主要谈了一些过去同学的现状。
“刘莉莉还记得吗?有志气,申请去内蒙古做下乡知青,比不了她!”钱二喜似乎是在为以前的同学叹息。
但是孙继东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钱二喜喜欢刘莉莉,但是人家做了知青,基本上就没有可能了。
之所以孙继东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这个故事在数年之后还有一个后续。谁也没想到,当年的热血女青年终究是后悔了,在知青返城的潮流中回来。那个时候的钱二喜刚刚离婚,两人竟然再次走到了一起。
本来是挺好的故事,却出乎意料的,两年之后这段婚姻以失败告终。
钱二喜在同学聚会上提到此事,颇为苦涩。
“远看着觉得好的,真的能近看了,不一定好。”
“你丫这不就是犯贱吗?”当时有同学一针见血。
“还有龙洲,他现在也在当警察,但不在这片儿...”主要是钱二喜说,孙继东在一边听。
对于他来说,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得的不多。
吃到一半,孙继东拿出了一个文件袋:“有事儿求你。”
听他这么说,钱二喜一下就笑了起来:“我就猜到你有事求哥们儿!不然怎么说吃饭就吃饭,还主动请我?你这人可不是这么主动的——不过我倒是奇了怪了,有什么事是你摆不平的,还得来找我?”
“帮不帮?”孙继东问。
“帮帮帮!”钱二喜吃饭有些热了,解了衣服前襟几粒扣子,往椅背上一靠:“你这人读书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傲,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现如今你能来求人,这可不多见!今儿帮了你忙,以后能在咱们那一帮同学里吹一辈子!”
之所以能夸下这个海口,也是因为钱二喜知道,以孙继东的为人,断然不可能是违反原则的事。
孙继东将手上的文件袋拆开,让钱二喜自己看。
钱二喜一开始就随便看看,看到后面抬头看了一眼孙继东,然后低着头继续看。看完了后,文件塞了回去,他又抿了一口酒,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东子,你这是...这小流氓得罪你了?”
孙继东‘嗯’了一声,手上的筷子没停。
“行吧。”钱二喜也不废话,将文件袋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你工作都做的这么细了,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况且也是为民除害了——正好,这小子在咱们派出所,处理起来也容易。”
文件袋里面的东西都和一个人有关。
杨真...这个名字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他的外号要知名很多,他就是鹞子。
说起来,他们这些能在城内一片区域戳住的顽主,基本上都是有底子的!不同于城外大院儿的顽主,城里的顽主在行事作风上更凶残一些。能被抬起来的,基本都能拿刀子戳人。
没有这股狠劲儿,估计也立不住。
要说十个里面有十个戳过人,这不敢说,但要说十个里面有九个,那就很肯定了。
戳人不代表杀人,但这事儿也不小了!如果事情还得不到苦主的谅解,即使是未成年人,进去个几年是很正常的——如果情节恶劣,十几年也不奇怪!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警察知道这件事,注意到这件事,有精力去管这件事。而现实是,如果不是当场被抓住,又或者事情实在闹的大,很多群架中的冲突,是很难找到犯事的孩子的。
这个时候的警察,人少事多,很多时候只能优先一些事,而将另一些事排在次级位置。
孙继东跑了一天,就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鹞子和一件恶性抢劫事件有关。当时没抓住人,而在这件事中他用到了刀,还捅伤了一老年人。
“没看出来,东子你还挺有搞刑侦的天分的。”和孙继东碰了下杯,钱二喜也是有感而发。他当然不知道孙继东收集这些只花了一天时间,但不管怎么说,能弄出这个来,就说明他的本事了。
孙继东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法解释——1973年后转业,他进了派出所工作,做的是刑侦这方面的工作,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本职。
喝到后面,越来越放松,钱二喜笑着道:“实在想不通,这小流氓怎么得罪你了。他犯的这事儿可不算小,就算还没成年,才十七岁...哦,犯事儿的时候更小,才十五六岁,那也得劳改!三四年轻的,重一些就是五六年七八年!如果余刑长,说不定还会转送到监狱里去!”
青少年犯罪,不会送监狱,而是送到劳改所。劳改所和监狱都是劳改,但是两者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相对而言,劳改所可比监狱舒服多了,里面的人减刑什么的也容易。
但有一些人犯案的时间比较靠后,接近于成年,而又不是成年,就会出现劳改所转交监狱的情况。但如果余刑时间不长,超出成年不多,又表现良好,这种情况下,就算成年了,劳改所也可能不转交。
但是看这小流氓的年龄,再看看可能的判刑时间,怎么都免不了监狱走一遭了。
见孙继东依旧不说话,钱二喜自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我这话说的,你都来求我这事儿了,肯定比我清楚。”
回头又几天,临时关在派出所的‘鹞子’被提了出来,并不和他那一帮孩子在一起。
“这都查明白了?抢劫案真是那小流氓?”钱二喜向同事打听。
“查明白了,人家受害人都来了解过了——对了,小钱,这不是你找到的资料么?怎么,你不清楚?”同事一边整理表格,一边和钱二喜交接工作。
“没有没有,是一热心群众举报的,不然我哪知道这事儿啊!我原来都不认识这小流氓。”说到这里,钱二喜又打听:“那小流氓送哪儿去,几年啊?”
“清河农场,说是六年...表现好或许减点儿吧。”
第21章
“送去清河农场劳改了,说是六年。”钱二喜抽空告诉了孙继东这个消息。
清河农场说是农场,但谁都知道,这就是个劳改场所。北京这边的劳改犯,不少都送到这边。以至于清河农场在首都人民心中名声大噪,说起这个地方就知道怎么回事儿,还有家长拿这个地名吓唬比较调皮的孩子。
“再不听话,将来送清河农场去!”
孙继东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周围是下班回家的工人,不少人都多看了他几眼。这可不是几十年后,京城胡同里走过一个陌生人,大家只当是游客,看都不看。这个时候的首都,人口流动很少,居民区很少有生面孔。
穿皮鞋,罩着呢子大衣的年轻人在工人居多的胡同里本来就很显眼,不怪大家都看他。
就在别人要问的时候,孙继东往胡同里走...这一个院儿其实是他很熟悉的,曾经他在这个院儿门口站着,彻夜到天明。
“诶!你给我站住!谁让你偷吃我家白菜心了?”“嘿,打不着!”
一女孩儿追着一男孩儿从孙继东面前跑过去,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会犯坏的男孩儿。不过偷白菜心这种事,无论是在大院儿,还是在胡同,都是小事,大家都不太会和孩子计较。
这也就是个小女孩儿能追,换成是一个大人看见的,都不好意思抓人。
“你们小心点儿!撞了人怎么办?”毛思嘉站在水泥池子旁,手上端着菜盆,全是白菜叶子,似乎差点儿被撞到。
抬头一看,看到孙继东,眼睛里全都是惊讶:“继东哥?”
孙继东隔着正在下象棋的几个老大爷,朝她点了点头。
毛思嘉见他手上拿着公文包,似乎有一些局促的样子,一下就笑了起来。朝他招招手:“继东哥干嘛站着啊?快过来!”
想也知道,人家在这儿没别的认识的人,肯定是来找自己家的。
“我和爸爸妈妈说了那件事儿,爸爸说要抽空去您家谢谢您呢!”毛思嘉引着孙继东往自己家走:“妈妈,有客人来了!”
“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儿吗?”毛思嘉好奇地看向青年。
“是、”孙继东回过神来,挪开了视线:“是有事。”
毛思嘉刚刚是去洗菜了,冬天的水多冷啊!一双手冻的通红。
她把一菜盆的白菜放在厨房,毛妈探出头来:“客人是谁啊?”
毛思嘉站在门口把孙继东指给她看:“就是前几天我和您说过的继东哥!”
一听这话,毛妈也不忙着做菜了,怕菜扒锅,还把锅给挪开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真心实意地道:“你就是继东啊!谢谢你,真是谢谢你!要不是你,小嘉还不知道有多大.麻烦呢!”
毛思嘉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推了推妈妈的肩膀:“妈你去做饭吧,多做点儿好吃的!我来招待客人!”
毛妈一边再三感谢孙继东,一边往厨房走:“你好好招待——哎!这都不知道要来客人,不行不行,小嘉,我得去合作社买点儿凉菜,再看看肉床子上有没有肉!”
甚至毛妈没给孙继东客气的时间,说完这句话,解下围裙,转身就走了。
毛思嘉见孙继东还准备去阻止毛妈,连忙把茶给他倒上:“别拦我妈了,妈妈就想感谢您,您给个机会,让我家人表示表示嘛!”
暖水壶里的白开水扑出一层白蒙蒙的雾气,毛思嘉很喜欢这种微微温热的热气扑在脸上的感觉,有种像是在做皮肤护理的舒服。
孙继东接过了水杯,毛思嘉笑了笑,又要去给他洗水果。孙继东忙起身:“不用了,拿个橘子就行了。”
毛思嘉以为他是爱吃橘子,就给他拿了一盘的橘子...心里也有点庆幸,这个时候洗东西,每浸一次水,骨头都要冻一次...
“这次来是为了杨真的事。”孙继东剥开一只橘子,这是冬天能吃到的水果没错,但是在这个时代的北京很不常见。他心里知道,恐怕是毛思嘉做货车司机的爸爸弄来的。
“杨真?”毛思嘉不认识这个人,在孙继东的解释下她才知道,这是‘鹞子’的真名。
“他被判了六年,送去清河农场了。余刑太长,将来还要送监狱。”
毛思嘉本来也在剥橘子的,手上一下住了:“判了六年,就因为调.戏姑娘?”
虽然知道这个时候的判决有的时候是很粗糙的,但亲身感受是第一次。调戏女孩子这种事,根据情节严重与否,判刑结果可以有很大不同,但考虑到未成年的身份,以及当时的具体情况,毛思嘉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是。”孙继东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具体情况...简单来说,杨真以前就犯了事,当街抢劫,还动刀子捅了人。只判六年,这其实已经轻判了,算是照顾未成年人。
毛思嘉这才知道,纠缠自己的小痞子还是一个会持刀抢劫的狠人,心里一阵后怕——他能捅别人,也就能捅她,只是这次她运气好,没遇到而已!而且上次她是看到了的,那小痞子手上刀都拿出来了!
“今后不用担心杨真再来纠缠你了——我同学和我说了这件事,我觉得你会想知道。”孙继东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
“真是...”毛思嘉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您真是太好了!这些天我是有担心‘鹞子’来找我麻烦来着...这下总算不用担心了!”
毛思嘉真心实意觉得孙继东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知道了这件事还来特意告诉她!显然就是想让她安心啊!就算这个时候的人普遍热心,遇到一个这样善良又体贴的好青年也很让人感动。
“在说什么呢?家里有客人?”毛爸这个时候回来了,一眼看到了孙继东,非常惊讶:“这不是继东吗?哎!前几天小嘉多亏了你...”
又是一通感谢。
毛思嘉又把刚刚得知的事情说给毛爸听,毛爸听后一拍手:“这种小流氓就该送去劳改。”
同时心里比毛思嘉还要后怕,毛思嘉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正的危机和丑恶,对于这种事可能的后果其实是没有真实感受的。所以她的后怕也很浅薄,留不下什么心理阴影。
毛爸则不同,他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算是赶上了战争的尾巴。
这些年又做货车司机,两边都看不到人烟的公路上,有的时候发生什么,那真是天才知道!
他更能想象某些可能的危险意味着什么。
越是考虑这些,就越感谢孙继东,更何况孙继东还特意送消息来。其实他本可以不送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实际影响。但这个消息却能够让他们一家人安心许多——更觉得老首长家的孩子哪哪儿都好了。
晚上,孙继东就被留下吃饭了。
“你爸妈太客气了。”孙继东小声对毛思嘉说。
毛思嘉觉得耳朵痒痒,揉了揉,然后笑了起来:“因为真的很感谢您啊!我爸爸妈妈特别爱我,又只有我一个孩子...您能懂吧?”
孙继东当然懂,实际上他太懂了...当初毛思嘉出了意外,他是亲眼看到毛叔叔金阿姨怎么一夜之间没了精气神的。
“一顿饭而已,根本不能完全表示感谢,过几天我爸还打算带着我去你家里感谢...我爸还想给你单位送锦旗呢!”毛思嘉非常小声地说出了爸爸的打算,她觉得这有点夸张了,直觉孙继东可能不会喜欢这种感谢方式。但她也不好说什么,说不定是她感觉错误了呢?
这个时候的人是非常重视荣誉的,这种好人好事锦旗再多也不怕呀!
“这...”孙继东真有些吃不消了:“这就算了吧。“
毛思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其实也不在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她更看重的是心意,重要的是心怀感恩。将来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能立刻伸出手...虽然对方不像是会需要她帮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