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妃和九皇子商议此事的时候,先是感叹了一回东宫的计划周密,后又有些恼怒,道:“皇儿你看出来了吗?从户部改那个劳什子记账方式开始,后面的一连串计划,仿佛都在林如海的计划之内。”
虽然林如海回京之后,九皇子处处受制,但是依然得承认九皇子是个智商很够用的人。就算在相互角逐的时候,处处被林家父女抢先,但是九皇子至少是明白自己怎么输的。好比和顶尖高手对弈,能看懂自己是怎么输的,那也是极高的水平了。
九皇子狠狠的拍了一下黄花梨木的桌子,道:“林如海借着改革账本,清了积欠讨得父皇欢心;又借王氏打到王子腾,拿到京营的兵权;再提出海贸专营,断了咱们借海贸增强实力的可能;现在剑指保护海上商路的水师。而且,操练水师的军费也早就有了,就是清积欠和查抄甄家、王家所得,练多大一支水师练不出来。细细算来,自从林如海在江南斗倒甄应嘉以来,后边东宫得利,可说是空手套白狼。”这就是一个闭环,每一个环节稳步推进,相互支撑,能够完成林如海的所有计划。
小钟妃点了点头,道:“那皇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九皇子沉吟道:“若是要兴建水师,到底还是招募南人兵士为佳,贾敬虽有远见,如今操练的以北地兵士为主,彼时朝堂上必有一番争夺,水师未必便会落入贾敬之手。孩儿现在更担心的是人心思变,原本咱们以为牢不可破的盟友,会渐渐倒戈。”
自从保龄侯府与林家通信后,长康宫的计划‘泄露’开始,小钟妃母子就有承恩公府倒戈怕偏向东宫的危机意识。但是人心这个东西,也是最难把握的,况且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承恩公府也好,保龄侯府也好,当他们觉得东宫胜算更大的时候,偏向东宫乃是人之常情;除非九皇子证明自己比东宫更强大,不然这种事也没办法阻止。
小钟妃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叹道:“皇儿可知道三年前,为何本宫明明知道二皇子如日中天,却先向东宫动手。”
小钟妃说的三年前,自然是铁网山围猎那场事。本来,那次的计划也是天|衣无缝的,谁知怎么远在扬州的林家突然传出林佑落水的事,又查到和贾敏的亲信有关。林家发生的事给了东宫提示,东宫也开始彻查惯用的亲信。
那次之后,长康宫埋在东宫的细作被莫名其妙的挖了出来,东宫避过铁网山一场算计,然后才开始顺风顺水。
九皇子沉吟了下,猛然反应过来,感激道:“儿臣谢过母妃替儿臣深谋远虑。”
小钟妃道:“皇儿如此上进,强过你几个皇兄不知凡几,本宫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略顿一下,小钟妃道:“本宫自然知道只要太子还活着,本宫就不能替你收服承恩公府的所有势力。所以,本宫三年前策划除掉太子。于承恩公府而言,没了太子,便只能全心全意的辅佐我们母子。”
这些也都是九皇子猜到了的,但是听小钟妃亲口说,这还是头一回。九皇子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捏紧双全,道:“儿臣不会让母妃失望的。”
小钟妃笑道:“我做下的事,任何一件暴露了,都是万死不辞。皇儿,我们母子已经没有退路了。”
听到‘没有退路’四字,九皇子的神色渐渐坚定起来,还带了几分狠厉,道:“母妃放心。”至于放心什么,却没有再说,也无需再说。
母子两个沉吟会子,小钟妃突然道:“太子就和当年的长姐一样,不过占了个嫡长。长姐处处不如我,太子也处处不如你,就算为了天下百姓,这江山也该交给你。倒是东宫那个七郎,竟是个邪门的。怎么前脚贾敬大练兵士,后脚他就送去了让兵士抗眩晕的古怪机器。”
九皇子皱眉道:“这个,儿臣也起疑过。不过东宫小七迷上木工不似作伪。而且,东宫小七给贾敬送去那两个古怪大家伙之后,便又迷上了别的,现在已经去折腾工部了。此事,只怕是巧合吧?”
小钟妃凝眉道:“哪有这许多巧合,这个七郎该查一查了,他和林家那个丫头,还有你妹妹身边的水澜,都邪门得紧。”
司徒卓和黛玉皆是长康宫的对立面,若是对立面出了后起之秀,对自己母子自然是威胁,但是水澜现下给自己同胞妹子做伴读,一早就站在长康宫一边,能有什么问题?
九皇子吃惊道:“母妃说水澜那个丫头也邪门?难道水澜竟是东宫安排在长康宫的细作?”因为长康宫曾在东宫安排过细作,九皇子以己度人,怕的便是这个。
小钟妃嗤笑一声道:“你高看水澜那丫头了,我试探过她好几回,她的能力不足以胜任细作,若她是细作倒能省了我不少功夫。”
“那母妃的意思是?”
小钟妃道:“本宫瞧水澜那丫头,不似心机了得的样子,那么当年她称病拒了二皇子嫡二子的亲事,投到长康宫里来的行为,为何又显得如此出色,竟似未卜先知一般?还有,荣国府贾家二房贾政夫妻和离之后,我不过是顺手将贾家元春收到长康宫来,瞧瞧日后有无用处,水澜那丫头似乎很是不满。论身份,贾家那丫头不过是宫女,半点威胁不到水澜,她不满什么?
最奇怪的是,本宫自从发现水澜这丫头有几分邪性,便叫你妹妹身边的奇兰姑姑留了意。你也知道,水澜这个丫头也是心高气傲的,上回在承恩公府,林家丫头被多少豪门贵女挑衅,而且之前林家丫头可没露出半点能舌战群芳的本事,若按水澜一贯的性子,定是要上前跟着数落几句的,但是你猜那日水澜做了什么?”
小钟妃似乎也没指望九皇子回答,略顿一下,继续道:“奇兰说,水澜脸上露出了恐惧,甚至后退了几步,看起来极怕林丫头的样子。而且,那种恐惧,奇兰跟我形容的是,仿佛见了鬼怪。”
听到这里,九皇子也觉得奇怪了。“水澜平日也不像胆小的样子,而且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鬼怪?母妃这么一说,我倒想见见那林丫头了。”
小钟妃笑道:“林丫头本宫见过,论相貌自是一等一的,就是年岁还小,也隐隐可见日后峥嵘了。”又顿了一下,小钟妃含笑瞥了儿子一眼道:“你别岔开话,还有一件事,那日牡丹宴闹了一桩之后,贾敏要走,史夫人自然是要留人的。正巧这个时候,东宫小七派了个内侍来解围。奇兰说,那时候水澜的表情也怪异得形容不上来。
你且想想,王孙公子和闺秀们赏花的地方不在一处,怎么那么巧又是东宫小七出来坏的事。东宫那个小七,平日看似不务正业的样子,但是回回一到关键时刻,就会看似无意的偏帮林家。而且,怎么偏偏水澜见了这两个人,都反应异常,像是知道此二人秘密似的。”
九皇子沉吟会子,道:“如此说来,水澜也有些奇怪。母亲是否打算试探水澜一二?”
小钟妃又嗤笑了一下,道:“水澜那丫头心思简单,略吓一吓,直接问就是了。”
没隔几日,小钟妃果然就问出来了。
刚开始水澜是不想说的,但是她的智慧哪里比得上小钟妃,终究是被小钟妃诈出了真话。再一个,水澜既是投靠了长康宫,正愁没办法让小钟妃发现自己的价值,小钟妃既然自己有所察觉,水澜也半遮半掩的透露了一些。
当然,重生这种说法太过匪夷所思,水澜还是有所隐瞒的。只说三年前,自己在和二皇子的嫡二子议亲的时候,是真病了一场,病中日夜做梦,梦里的场景逼真得和现实一般无二。而且,梦里的事是连贯的。因为梦里的事太过匪夷所思,自己受了惊吓,所以使计断了和二皇子府的亲事。
光是说到这里,小钟妃大约已经猜到了,问:“难道你梦到了甄家会在私盐案中败落?”
水澜脸上又显出恐惧之色,道:“不是,我梦到的是甄应嘉胜出了,林家独子死了,没多久贾敏也死了,而且……当年,太子在铁网山的时候,身边亲信刺杀圣上未遂,回京就被圈禁了。”
小钟妃早就练就了喜怒难辨的本事,听到这里,也是激动得身子微微发颤,在水澜的梦里,自己三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竟然是成了?
小钟妃问:“既是二皇子一系胜了东宫,你为何设计推了和二皇子府的婚事,又主动接近十三,做她的伴读,进而接近长康宫?二皇子胜了,你嫁入二皇子府,不是很好么?”
除了重生一事不能说,其他的既然假借了梦里的托词,水澜也不隐瞒了,直言道:“因为在我梦里,再过几年,二皇子也败了,甄家被查抄,太宗皇帝逊位给九殿下。”
或许于九皇子而言,母妃只是打小对他的教育极为严格,但是筹谋争夺皇位,却是近几年的事。但是于小钟妃而言,她已经为此准备了二十多年。在她当年许下一定要越过长姐的宏愿,自己设计入宫为妃算起,无时不刻不在谋划。
长姐是元嫡皇后,能越过长姐的唯一法子,便是自己的儿子得登大位,自己成为太后。
所以即便只是听水澜说,在她的梦里自己成功了,小钟妃也是激动得面色潮红,两眼放光。这么多年,自己的殚精竭虑的方向是没有错的,只是,这里头又发生了一些事,打破了原本的走向。
不过毕竟还有话要问水澜,小钟妃很快压制住心中的兴奋,平复了心情,还把水澜面前的茶杯推了推道:“喝口茶,慢慢说,你的梦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哪些成了真,哪些事又和梦里不一样了。”
水澜既然是重生的,这所谓的‘梦’自然是打她自己记事那年起的,不过要说哪些事情变得和前世不一样了,水澜偏头仔细想了一下道:“大约就是从林家抓出了谋害小主子的人开始,一切都变了。
在我梦里,林佑和贾敏相继死后,林如海将林黛玉送入了荣国府,又在九殿下继位那一年,死于任上。林黛玉则是在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圣上驾崩那年死的。”
小钟妃听得又是紧张又是激动,让水澜不急,慢慢说。水澜自然不及小钟妃这种前世颠覆了政权的女人聪明,但是出身北静王府,受过良好的教育,自身素质其实在同龄闺秀中不算差。所以,水澜叙述起来还算有条理的,小钟妃自是听的心潮澎湃,同时又银牙暗咬。
心潮澎湃是因为在水澜的梦里,自己成功了;银牙暗咬是在现实生活中,从林佑获救开始,现实和水澜的梦走偏了。
小钟妃是筹谋大事二十多年的人,尤其有了儿子之后,更是在对儿子教育上和培植势力、寻找机会上殚精竭虑。至于东宫的主要臂膀,小钟妃更是了如指掌。
当初林佑落水的事,林家并未隐瞒。只是据传是林家幼女林黛玉救了幼弟,因当时林家姑娘年幼,这样的事有悖于常理,小钟妃这样的聪明人反而不大相信。总认为林家掩盖真相,有什么目的。现在看来……
“澜儿,在你梦里,林家姑娘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小钟妃很快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水澜道:“娘娘说的是林黛玉么?其实林家几个姑娘命运都和我梦里不同。”
因为前世有贾宝玉这个少女之友和兄长水溶结交,也因为贾宝玉是个爱显摆自家清净洁白的女儿的,所以前世大观园的姑娘水溶不知道听说过多少回,也是从宝玉那里见了荣国府姑娘的诗作,听了她们的雅事,水溶才起了纳黛玉为妾的心思。而水澜自然也从水溶口中知道一些大观园的八卦。
所以,水澜还真知道一些林家三个姑娘的事。
只听水澜道:“在我梦里,林家嫡出姑娘自小体弱多病,十六岁那年死了,娘娘看她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有不足之症?至于林家两个义女,苏寒山之女出家为尼,另外一个义女更没这么好的造化,而是卖给了薛家公子为妾,就是紫薇舍人之后薛蟠。”
说到此处,水澜又说了一些她知道的细节,倒不必细述。
小钟妃心道:水澜那日在牡丹宴出现那样惧怕林家丫头的神情,只怕问题出在这里了。不过小钟妃当然不会直接问你为什么怕黛玉,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水澜我在监视你么?
小钟妃极有技巧的问:“澜儿,你觉得现在的林姑娘和你梦里的林姑娘,有什么不同?你推测她有了什么奇遇?”
果然水澜脸上出现恐惧的神情,道:“娘娘别怪我怪力乱神,我总觉得林姑娘出色得不像人。我梦里的林姑娘,已经是世间一等一的容貌学识,现在的林姑娘却比之梦里更好看。
再说,我梦里的林姑娘是有些小性儿易哭的,但是那日在承恩公府的牡丹宴,林姑娘遭遇那样的处境,不但丝毫没露怯,神色还很是怕人,隐隐有杀气。我从未从哪个女子眼中看过那样的神色,何况是一个小孩子,娘娘觉得,林姑娘有没有可能是精怪上身?”
其实那日黛玉的眼神是军人特有的坚定自信,但是水澜哪见过那样的眼神,只能形容为杀气了。
小钟妃这么强悍的女人,自来是只信自己不信鬼神的,不过她也知道水澜这个梦绝不是杜撰。
三年前,自己在铁网山设计构陷太子,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这等机密事,绝非水澜一个闺阁丫头能够知道的,她若要编,绝对编不出这样的话。
而铁网山那次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败露的,不就是林家查出内贼之后,东宫开始清查所有太子、太子妃身边的多年亲信,终究查出了自己埋在太子身边的人么?
也就是说水澜梦里的,极有可能是本来应该发生的事,只是林家丫头的出现,成为了改变这一切的变数。
那么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就算不是水澜口中的鬼怪附身之说,林家那丫头也定然有别的奇遇。
小钟妃心念电转,已经想到许多,口中却问:“除了林家那丫头,还有什么人和你梦里不一样了?不是说他们经历的事和你梦里不同,而是他们的相貌品性,和你梦里截然不同。比如,你梦里的我、皇儿、十三甚至你父母兄长等人,相貌人品和前世一样吗?又有谁完全与前世不同?”
水澜吞了一口口水,道:“虽然很多事和我梦里有了改变,但是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和前世一般无二。就是林家那个义女苏岚,我前世也见过一面,除了大半际遇不同,长相也和前世一般别无二致。
最不一样的便是林姑娘。林姑娘的母亲兄弟我没见过,但是在我梦里,他们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另外,还有一个人是多出来的,在我梦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谁?”小钟妃忍不住问。
水澜皱眉道:“东宫的七小王爷。在我梦里,东宫只有六位小王爷。”水澜知道所谓做梦只是托词,前世自己实实在在的活过一世,确实没有司徒卓这个人,显然水澜很是想不通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小钟妃略一思忖,却隐隐有了猜测,道:“你年纪小,有些事你不知道,司徒卓生母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司徒卓本人连太医都说没救了,偏偏在要裹尸的时候哭出声来。若是林家丫头被精怪上身,这司徒卓,也有可能是在那时候被精怪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