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素日里以和善著称的县令大人萧淮北,居然面沉如霜,显然是动了大怒。
宋朵朵一时有些踌躇不定,默了默后方才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萧淮北闻声看向她,准备一一道来,但须臾片刻,似又觉得事情原委太过不齿,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落,呵道:“莫成!你来说!”
莫成立在萧淮北身后,冷硬的脸上全然都是厌恶之态,冷睨着堂中趴跪众人。肃然冷道:“这些恶奴胆大包天,仗着大人性子温良,竟做出诸多腌臜事来……”
莫成词意表达精炼,宋朵朵的理解能力和脑洞能力也不低。
大概就是这些下人们看萧淮北好性子,开始是干活不积极、偷懒争第一;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演变成了贪墨伙食费、偷内院的东西贩卖等等的一堆琐碎小事,小事越做越多,于是今日……
事发了。
事件缘由是由萧淮北欣赏雪景时突然想吹笛一曲,从而引发的。
因为笛子,丢了。
据莫成亲口描述,他去寻笛子时,刚好撞见两个下人鬼鬼祟祟在偷东西;莫成寻笛子不见后,扣押两人质问。
两人委实没见过什么笛子,担心被责,纷纷供出第三人以求减轻责罚;如此以此类推下,堂厅很快就跪满了人。
上到管事妈子、下到奴役小厮,竟没有一个人手是干净的。
萧淮北万万没想到,他的宽仁待下,竟养出了这么一群手脚不干净的腌臜东西。
这都是一群什么?
贼窝吗?
宋朵朵也觉得新奇,萧淮北到底带来了多少身家?
这么一大群人偷了半年,居然没有被掏空?而且直到现在才发现丢了东西?
莫成话说完了,萧淮北听着听着只觉更气,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的,气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朵朵思忖片刻,感觉此事一时三刻也办不完,索性脱下披风搭在了椅背上。
不脱披风还好,如今披风一退,众人均见到宋朵朵内里竟穿着寝衣?
萧淮北脸色本就难看,蓦地一瞧,便觉难以置信。反观宋朵朵非但没有觉得不妥,相反,极其坦然自若的坐了下来。不由眉宇凝重的扫向惜念。
他的目光如刃,惜念只觉的背脊一寒,默默颔首退出了堂厅。
这时,有婢女为宋朵朵斟了一杯热茶。
宋朵朵接过未饮,双手捧在手心里暖着,眸光闲闲的扫过众人,最终落到了萧淮北的脸上:“想要解决此事倒也不难,就看大人想要怎么处理?”
萧淮北闷闷的哼了一声:“师爷拿主意吧!”
卖了身的下人地位极其低下,且越是门楣高的府邸,教条就越严苛,每个做奴才的,都有着各自的心酸。
就连宋朵朵的身后,也有着宋王氏及一对弟妹的三张嘴等着她养。
所以就算挨罚,为了家人也唯有忍耐;只能祈愿自己主人是个良善之人。
但太过良善就会造成今日这个局面:欺主。
恶奴不是一日养成的,时日久了,心性也就大了,板子挨多了,便会觉得不痛不痒。
所以,宋朵朵看向下首众人,语气淡淡道:“既如此,就按照我朝律法执行吧。请各位将过往所偷、所盗之物悉数奉还,然后按照赃款金额的多与少,逐一定罪。少的打板子、刺字;多的流放、处死。”
处死两个字,宋朵朵说的轻飘飘的,恍若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小事。
堂内死寂一片,很快,跪着的人中,便有人抖成了筛子。
显然,这里的每个人都偷了不少。
银子该花都花了;东西该卖也都卖了,哪还能如数还了?
而且如数还了竟还要受刑罚?那若是还不了,又该如何呢?
宋朵朵似能看穿众人心思似得,悠悠又道:“若是有人还不了,想轻生了事的。我也要劝上一劝,莫要想不开。因为你们死了,可以没收你们的私产抵账;若是私产不够的,那就抓了你们的亲人;年迈的抵罪,年轻的售卖为低等贱奴,永生永世供人奴役。”
众人抖的愈发厉害,不经事的,直接瘫了。
不过也有人例外。
毕竟物极必反,宋朵朵后面的话太过恶毒,简直是不给人活路。
“你这是准备将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说话之人名叫周一海,内院管事,上无父母,妻子儿子皆以卖身衙门,所以宋朵朵的威胁对他无效,毕竟他们本就是要接受惩罚的!
趴跪太久导致他面浮酱色,双目也充斥着红血丝,恶狠狠的盯着宋朵朵时,目光凶狠恶毒,恨不得将她盯出两个大洞来!
宋朵朵恍若未察,将杯子端在嘴边,啜饮一口:“朵朵年幼,竟没见过周管事这等犯了罪还理直气壮的。”
周一海冷哼一声,人虽然还跪着,却艮着脖子一脸不训。然他身边妇人则是小心翼翼拉着他的衣服,其目的不言而喻。
宋朵朵瞥着两人举动,漏出恍然之色:“差点忘了,周管事的一家老少均以卖身内院。”说着,目光扫过他的一家三口,忍不住噗笑一声:“也对,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既然如此,那就……”
周家媳妇心里登时一沉。
今日若是萧淮北主持大局,以他心软的性子,只要大伙哭一哭,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但宋朵朵?
这丫头虽年级轻轻,做事却极重规矩,说一不二;最重要的,萧淮北极听她的话。
所以今日她的话一旦落下,必成定局!
所以周家媳妇完全不想听她的决断,连忙爬到宋朵朵脚边哽咽打断了她的话:“奴婢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还请师爷大发慈悲,放奴婢等一条活路。”
她的言辞悲切,全然悔悟,还止不住的咚咚磕头。
其他人等见状,也纷纷匍匐上前,有的跪萧淮北;有的跪宋朵朵。
一时间,屋内磕头声此起彼伏,场景也极其诡异壮观。
似是将两人当成活菩萨跪拜了。
周一海原还固执着,可一想到自己儿子还年轻,便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了,也加入了磕头队伍。
果然,萧淮北马上心有不忍:“师爷啊,要不……”
宋朵朵歪头看向他,乌黑的眼珠里是烛光的倒影,明亮而清澈。
话虽说一半,但语气以表明了心中所想:要不……算了吧?
“好了。”宋朵朵喟叹一声:“年关将至,我也不希望大人造下这么多杀孽,影响到明年的气运。”
磕头众人均是一停,不敢在这关口做出出格举动惹人不快。纷纷颔首小声抽泣着,提着一口气等着宋朵朵接下来的话。
宋朵朵默默了良久,似乎在想该如何处罚?
就在众人感觉快要窒息时,宋朵朵终于开了口:“偷盗行为不能姑息,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你们是否真心悔过?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宋朵朵话音一顿,看向莫成:“每人分上一份笔纸,让他们如数写下自己偷盗之物。”
莫成应是。
“大人仁慈,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也请你们好好珍惜。凡是能诚实写下自己所盗之物的,惩罚减半;若能主动检举别人的,惩罚再减;若是在这个时候还心存幻想的——”宋朵朵语气一沉:“我想诸位应该是了解我的!到时候休怪我心狠手辣,不留情面了!都听明白了吗?”
一听可以减少惩罚,众人心中喜不自胜,自然连连称是。
宋朵朵不在理会,只对萧淮北道:“还请大人移步,对于朱家的命案,朵朵有事回禀。”
第18章
“惜念?你怎么候在外面?”
刚一出堂厅,就见惜念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宋朵朵的外衫。
她平日里均是在屋内伺候,所以穿的不多,宋朵朵也不知她在外面候了多久,小脸冻的煞白。
闻言,颔首道:“奴婢看师爷说着话,不敢冒然打断。”
宋朵朵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时,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碰到了一处,冰冰凉:“你也是实诚,快进屋暖和暖和。”
惜念小心翼翼看了萧淮北一眼,得了准,柔婉应是,恭顺的退了下去。
她的一举一动颇有章法,似是经过严格的训练。
萧淮北看她对着惜念的背影发呆,忍不住笑问:“师爷在看什么?”
后脑的创口在寒冷空气下发胀,宋朵朵轻轻碰了碰,如实道:“朱家算得上北崖县第一富户了,朱老夫人御下严苛,可论起言谈举止来,朱府下人中,竟无一人比的上惜念。”
宋朵朵眨眨眼,反问:“朵朵实在好奇,大人的家得富贵成什么样啊?”
萧淮北眼眸一弯,眸光却飘的极远,不知聚焦落在了远处的什么地方。
“师爷很好奇本官的家世?”
宋朵朵笑笑:“好奇是肯定好奇的,但也没到一定要知道的程度。”
萧淮北笑而不语。
宋朵朵知道他这是不想说了,便也识趣的缄默不言。
这是萧淮北第一次到宋朵朵的屋子。
房间是赵齐态亲自安置的,配套虽不精致,但日用所需一件不缺。
宋朵朵离开久了,炭盆也快燃尽了,于是先招呼安置萧淮北坐下,自己则出门添置新炭。
她小小的个子,干活确极为麻利,萧淮北将她的小本本翻了两页,小人儿便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桌子的对面。
“大人能看懂吗?”
“休要小瞧本官,本官学富五车,岂会看不懂?”萧淮北抬了一下眼皮,凝目看她:“不过你的心思倒是巧妙,这些符号设计的不错,怎么想到的?”
宋朵朵记笔记喜欢分项分类,逐条逐句的分析,所以小本本上多是数字和简单的英文字母,只要看的认真仔细,很快就能识别出规律来。
“我哪有那样的才能?”
宋朵朵不敢夸大,提笔将数字和几个简单的英文对照着汉字写好推到他的跟前:“是一位叔叔教的,大人您看,是不是简单了许多?”
叔叔就是她的小学老师。
萧淮北面浮诧异之色:“确实如此!就是不知这位叔叔姓甚名谁?本官着实想见上一见。”
宋朵朵:“见您肯定是见不到了,他……不在这个世上。”
萧淮北愣了愣,眸光黯了几分,叹道:“天妒英才,可惜了。”
宋朵朵尴尬的挠头,本想转移这个诡异的话题,听萧淮北又问:“师爷的断案之能,也师出这位叔叔?”
宋朵朵微微一怔,坚定点头:“是的。”
只不过这次是大学老师。
虽然姓氏不同,学校不同,但都是辛勤的园丁,不算扯谎、不算扯谎~
宋朵朵不想在此类话题里深度探讨,起身从一摞的资料里检出了几份递交给萧淮北。
“这些资料,都是赵大哥他们奔走询问整理出来的。我做了分类:黄色名字的,是朱老爷生前所纳妾室以及妾室所出子嗣;绿色名字,是朱连山的妾室;红色名字的,是朱家父子这些年所造恶事的被害人,名字后打了叉的,均以遇害。”
宋朵朵整理出来的资料无有不详,甚至还做了人物关系图,只扫一眼就可轻松辨识出朱府的人际关系,以及亲疏程度。
萧淮北眼神澹然的一一阅之。
从资料上看来,朱老爷虽然好色,但子嗣缘浅薄,妾室怀有身孕的不少,但生下来的儿子女儿里,唯有朱连山、朱连海两个儿子活的长久。
其他的,皆因各种原因死亡。
所以朱老爷死后,朱老夫人便以无子嗣所出为由,将一干妾室全部发卖,据牙婆所述,为顺朱老夫人心意,那群妾室均被发卖到距北崖县较远之地。
留下来的妾室,只剩下朱连海生母白氏一人,但此女最终殉情而亡,其子白连海也不知去向。
宋朵朵标识:白氏身死可疑;白连海被害几率七成,存活于世并杀害白连山的几率三成。
“三成?”萧淮北指尖轻点桌案,微微抬眼,眸色澹然:“看来白连海并不在师爷的怀疑范围内。”
宋朵朵坦然应是:“朱老爷刚死,朱老夫人马上遣散妾室的举动实在可疑,更像是筹备已久。”
“若是筹备已久,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朱连海的下场真说不好。而且……”萧淮北嘴角微微一勾:“朱老爷的死因也甚是可疑呢?”
宋朵朵点头:“朵朵与大人想的一致。”
黄色名字的看完,便轮到了绿色名字。
朱连山的妾室共计十八位,自戕与病逝者五位。其余人等,均无生子,甚至也无怀有身孕的迹象。
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朱连山不行;要么朱老夫人不想让儿子的妾室生子。
具体哪一种有待推敲。
三个月前,九位妾室出逃,赵齐态探听两日,也只打听到四位的地址,均以嫁人。至于其余人等,怕是离开北崖县的几率更大,所以这九人均不在宋朵朵的怀疑名单中。
反倒是剩下四位的名字后面,都被宋朵朵画上了小星星。
萧淮北微微挑眉:“师爷觉得这四人哪里可疑?”
宋朵朵眉头轻蹙,沉吟道:“原本这四人并不在我的怀疑名单里,可今日我到了月霄苑后,突然就感觉哪里怪怪的,大人若是追问哪里怪,朵朵一时也说不上来。”
宋朵朵话音一顿,抽出了吴翠莲的资料道:“大人可还记得朵朵说过的杀人动机?”
萧淮北静默想了一瞬:“记得,情杀、仇杀、为财,还有一个……激情杀人?”
宋朵朵诧异之余,心中生悦。
萧淮北虽待人处事不太灵光,记性倒是不差,尤其还将自己的话记得清楚。
“朵朵觉得前三项,均是目前的查证方向,但不知何时起,似乎大家都潜意识的往仇杀方向怀疑。”宋朵朵看向他:“大人是否也有这个感觉?”
萧淮北有些迟疑,须臾后,眸色一凝:“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