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渐渐熄灭了,有银白的月光自窗牖透入投在床前的地板上,这座有些昏暗的小楼内,长夜静寂,感官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两人的脸靠得太近了,呼吸交融在一起,气氛总觉得和往日有些不同。
他低下头,下颌贴着她的额头。
只觉得长夜越发恬静,忽忆起往日笑闹旧影,他不禁微微一笑。
手一下接一下,轻轻给她拍着后背。
空气仿佛变得柔软起来,为这个长夜添上一分旖旎。
……
然后,这个气氛被苏云破坏掉了。
苏云是个破坏气氛的高手。
姬玄渡抱着她,给她拍了好一会儿,她就哼哼唧唧起来了。
她皱着脸(没法皱,心里皱了),苦哈哈挣扎着勉强挤出一点点声音。
姬玄渡下颌贴着她的额头,低声问:“怎么了?”
药服下有一会儿,感觉如何?
不如何。
“……好臭,好臭,好像老奶奶的裹脚布!”
这解药怎么回事?
真的没配错了,实在是太臭了,她胃里这会还一阵阵翻滚,要是能动她估计吐了。
最关键的是,苏云瞪大眼睛,示意姬玄渡看她搁在膝盖上的大拇指,“……我就大拇指能动,怎么回事?”
药服下去以后,苏云一直在努力感受药力,然后她发现……就这个指头恢复了活动能力。
她急得不行,瓮声瓮声,那只搁在膝盖上的大拇指在动来动去。
特别可怜,特别搞笑。
姬玄渡顿了片刻,哈哈大笑。
胸腔震动,他笑得前仰后合,屋里屋外都充斥着他的放声大笑。
这小丫头片子实在太逗了,真拿她没办法!
“睡吧,睡醒就好了。”
好不容易笑够了,他抖开被子掀起,将她搁里面去。
苏云丧丧的,“哦”了一声。
好吧,憋出声那会她也知道了。
真不怪她,怪这毒和这解药都怪怪的。
苏云丢大脸了,干脆装死,动了动眼皮子,勉强半睁半闭,睡一觉明天她就当没这回事!
姬玄渡噙笑,拍了拍她后背,给她盖上被子,也翻身躺了下来。
食指轻轻一弹,门帘和窗帘无声落下。
……
日后回忆细辨,大约这就是初次心动。情感量变到最后,发生质变的节点。
但这会却没深想。
之后,姬玄渡心情一直很愉快。
睡不了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高高低低的鸟雀鸣叫,丛林中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朦胧的天光自半敞的窗扉投了进来,映在床帐上。
外面刚有人走动,姬玄渡就醒了,他到底和凡人不一样,浅浅假寐一阵便恢复巅峰状态。
睁眼之后,他也没起,先侧头看看身边的人,见小丫头睡得正香,侧脸挨着枕头抱着被子睡得红扑扑的,有点圆的脸蛋被挤着,唇微微噘起,粉粉嫩嫩,像花苞一样的形状。
睡得像头猪似的。
姬玄渡微微一笑,先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额,皮肤下的肌肉已恢复柔软弹性,昨晚的僵硬状态已不再了,再扶了扶脉,毒性已彻底解开了。
他的碰触让她脸痒痒的,她不乐意了,皱了皱鼻子,使劲揉了揉脸,把脸上的头发拨走,翻个身继续睡。
姬玄渡凑过去,捉起她一撮散发,用发梢扫了扫她的脸。
苏云用手拨了拨,揉了一下。
他再扫。
她再拨。
苏云大约是觉得这姿势不大好,老是蹭到头发,于是翻了身,但今日这头发格外不听话,穷追不舍,她翻来翻去,就是不肯醒。
姬玄渡低笑,又扫了她一下,她嘟囔几句,他正要低下头听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朱达来了。
朱达当然不敢擅进,就立在门帘外的楼梯,轻声:“尊主?”
他这么早过来,肯定有正事,姬玄渡遂停下,顺手给这丫头掖了掖,起身,在桌边落座:“进来。”
“什么事?”
朱达遂入内,此时天色已大亮,不过小楼的窗没全开,室内一半清透晨光一半昏暗,尊主端坐在对靠墙的靠椅上,身侧就是床头小几。
朱达瞄了眼,药碗空了,两幅素淡无花纹的床帐放下有些凌乱,未曾严丝合拢,他望一眼正好望进帐内,惊鸿一瞥,不算大的床衾枕有些乱,苏姑娘正拥被背对着床外睡着,她身畔空了一个位置,有睡过刚起身的痕迹。
朱达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药服了就行,其他他不敢八卦,忙毕恭毕敬见礼,而后禀:“禀尊主,凤千音回来了。”
“哦?”
姬玄渡挑了挑眉。
昨日苏云中毒的时候,对他道“快走!”,他心里惦记着她,毫不犹豫放弃了继续追踪。
他没亲去,却吩咐了人去。
昨日除了成功混进村子里头的,其他人他吩咐一并前去,就埋伏在山谷外随时接应。
姬玄渡一出来,就立即让人去搜索并跟踪凤千音。
凤千音带着一串尾巴出来,或许是方向不凑巧,又或者是凤千音还没打算暴露村落这个藏身之地,她往相反方向夺路狂奔。
一路几番惊险,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追兵。
趁着对方在掘地三尺搜索,她悄悄绕了个大圈,返回村落。
“凤千音受了伤,阿南刚送了她去村医处。”
由于没有特地挑明,凤千音也误以为朱达也是原来村医之一,虽阿南更信任老村医医术紧着让对方治疗,但朱达也近距离察看了一下她的伤势。
“凤千音伤得不轻,已引起族长怀疑。”
凤千音身上本来就有伤,姬玄渡在魔崖上那一剑她虽死里逃生且避开要害,但剑伤也伤及入骨,因着凌厉的剑气,就算她有好药,短时间也未能好彻底。
昨日伤上加伤。
魔器弄出的伤痕带魔气,凤千音不知用什么法子祛除了魔气,但还有毒。魔渊环境多生毒物,魔渊人也极擅毒,层出不穷又刁钻古怪的毒素,再加上储物空间打不开,她一时也捉襟见肘。
祛除了七八分,余毒她最后找了村医。
族长不生疑是不可能的,但怎么处理这个女子,却犯了难。他边焦急使人去附近村落打听看是否有什么情况,边又吩咐人先暗中盯着凤千音。
凤千音知道,但她显然并不在意。
姬玄渡食指点了点桌面:“这么说来,她是打算先略略休憩了。”
为什么说“略略”,凤千音的行为很明显表示,她只打算在村落短期休整一下。
浊修正在另一边掘地三尺寻找,很快就会强行入侵搜索附近的村落了,若找不到,搜索范围随即就会往外扩散。
以脚下村落的距离,长则两三天短则一两天,就会被波及了。
她回得正好,那他们就等着吧。
姬玄渡吩咐:“关注浊修动静,盯紧凤千音。”
“是!”
姬玄渡说罢,便听见帐内动静,朱达一进来苏云就醒了,她在里头一边整理穿戴,一边听着外头说话,听二人告一段落,便从帐内探头出来。
见姬玄渡看过,她说:“说好了没?”
朱达忙道:“好了,诸事已禀毕。”
姬玄渡站起身,把床帐撩起来,招手让朱达上前,先给苏云再诊诊脉。
朱达忙给检查一番,禀:“毒素祛尽,苏姑娘无碍了。”
姬玄渡点头,让他下去了。
等朱达出门后,苏云就跳下床,一边洗漱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那我们是不是等着?”
姬玄渡“嗯”了一声:“这两三日内,她应就会有动静。”
他们就在村子盯着。
苏云脚步声又轻又快,在这种木质吊脚楼上格外明显,哒哒哒轻轻一下接一下,小楼的气氛也变得格外活泼雀跃起来。
姬玄渡踱步至桌旁,在篮子里挑了挑,捡了一个红色的果子,苏云很快洗漱出来了,凑到他身边,他就把果子递给她。
苏云接过,对他露齿一笑,眉眼弯弯,映着投进窗牖的晨光,笑容和晨曦一样灿烂,整张脸会发亮似的。
姬玄渡微微一笑,揽着她说:“不急,我们也歇歇。”
他心里想的是,她刚中了毒,休息休息也正好合适。
凤千音这伤受的,也算正是时候。
事情就这么商定下来了,凤千音在明己方在暗,就这么不动声色以静制动。
只刚好也是这么凑巧,阿杏和阿雄是一对未婚夫妻,婚期刚好在今天。
苏云才啃完一个果子,阿杏娘一身簇新的衣裳喜气洋洋,提着一个大包袱过来了,抖开一看,是两套大红喜服。
“去洗个澡,下午换好了衣裳,我们再来接你们!!”
……
村中的火塘早早就点了起来,宰鸡宰羊,一大早开始村民就喜气洋洋给小楼挂上红布喜结,重点是新房,其他小楼也挂了不少,整个村落红彤彤喜气洋洋的。
火塘侧边的大空地上,已有少男少女在载歌载舞,锣声,鼓声,欢笑声,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对比起平时穿的短打衣裳,这两套喜服可谓制作精良。柔软艳丽的大红色,还是丝织的,领口袖口衣襟后背绣了大片大片彩色绣纹,还有轻薄透明的红纱盖头,用金钗卡在鬓发上。
这两套喜服,可谓承载了整个村落对新人的祝福了。
那欢快的鼓声和歌声,听得人不禁热情高涨起来。
苏云心里对阿杏和阿雄说声道歉,太不好意思了,不过她会努力收取子镜,然后争取把他们都送回魔崖上的真正凡人村落去了。
歉意过后,她兴致勃勃抖开大红喜服,这会掉链子可不行,不然别说凤千音,是个人都知道他俩有问题了。
所以吧,这个婚礼最好还是配合下去。
那就玩一玩呗,挺有意思的,苏云上辈子就对小数民族的年节婚俗格外感兴趣,可惜没等她抽时间去体会体会,就狗带了。
这会可算是一尝所愿了。
她高高兴兴换了新衫出来,把头纱也戴上了,兴冲冲在姬玄渡面前转了一圈:“漂亮吗?”
艳红的衣裳,甜美的笑脸,她一双灿烂的大眼睛,让阿杏原来稍嫌平淡的脸亮了起来,漂亮了不止一倍。
姬玄渡点头:“嗯。”
她嘻嘻冲他一笑:“那你也去换嘛。”
姬玄渡也换了一套喜服。
浓烈张扬的色泽,被他颀长身形撑起的气势,没有一丝女气的阴柔,宽肩窄腰,身姿笔挺,一双眼眸深邃有神,单单一个侧身的背影,说不出的魅惑俊美。
不行啊,他这气势,阿雄可是没有的。
苏云连忙叮嘱他,可别露馅啊。
锣声,鼓声,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热烈往小楼方向簇拥而来。
阿杏娘喜极而泣,亲手把苏云别在鬓发上的红纱盖头放下来。
“新人来咯!!”
高涨的欢呼声,阿杏娘将苏云的手交到姬玄渡的手中,大家簇拥着一双新人往村中央的火塘大空地去了。
全村的人,男女老少,纷纷出动,手牵手,围着火塘跳跃唱歌跳舞,把一双新人围在最中央。
天色已经暗下来,熊熊的火光映着她灿烂的眸子,比天上的星子要更亮几分。
姬玄渡牵着她两手,两人跟着节奏在跳舞,苏云凑近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我看见凤千音了。”
这女人跟着阿南出来,不过没跳舞,坐在一边淡淡巡睃。
她轻笑着,带着酒意的热气喷在他的脸颊耳畔,他不动声息,耳廓却比平时热了两分。
他扶着她的腰,说:“我看见了。”
姬玄渡早就看见了,不过不知为什么,他这会并不大想提起这女人,所以刚才没说。
两人手拉着手,退后一步,又上前一步,跟着节拍轻快跳舞。
姬玄渡不知多少年没有跳过舞,不,应该说他从来也没有跳过。
不过这会感觉却还不错。
两人转了个身,两手重新握在一起,凤千音正盯着他们。她在寻找姬玄渡和苏云,但凡两个人的,尤其一男一女的,她都没有放过。
盯了一会儿,见一双新人舞步合拍,笑盈盈眉目含情眸光没有离开过彼此,默契万分举手投足尽是喜悦,盯了良久,判断不是,这才移开目光。
苏云冲姬玄渡眨挤了挤眼睛,顺利过关!
载歌载舞,婚宴酒水,从半下午一直闹到上半夜,婚礼这才结束了。
大家欢笑着将新人送回新房,苏云想把红纱揭起来,被阿杏娘拍了下来,“这个得你男人揭!”
姬玄渡抬手,轻轻一挑把红纱盖头揭了下来。
大家起哄大笑,唱着歌给一双新人手腕系上同心结,把大红床帐放下来,“新人大吉,坐床合帐咯!!”
脚步声渐远,欢笑声犹在,红彤彤的喜烛,照在大红西喜帐上,帐内红艳艳的,苏云白皙娇嫩得如檐下新雪般的漂亮脸庞映上一层胭脂色般的光泽,双眸流光溢彩,笑靥如花,一身红衣热烈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她正在剥身上的大红外衣,喝了酒两靥生晕,没醉,但情绪格外兴奋,她弄来弄去,歪头瞅姬玄渡:“你看我干嘛呢?”
“没什么。”
姬玄渡已卸下大红喜服,露出里头紧身的短打劲装,两人这随时准备动身的。
他微微一笑:“还没好吗?”
“包不见了。”
不会是阿杏娘收拾时收走了吧?
苏云剥完喜服,探手在床底下摸来摸去,她正摸一个小包,里头是她今早打包好的东西,可惜没摸到。
她换个位置再摸。
姬玄渡扶了扶她,也伸手探了探,他手长,一捞就捞到了。
“好啦!”
苏云把小包安在枕畔,侧头瞅了瞅他,她发现今天姬玄渡特别好说话诶。
她冲他一笑,眉眼弯弯,映着灯火,笑脸灿烂得晃人眼睛。